359章 一波三折的讲学

  刘辩坐在高高的看台上,身后是吕强和张全两个最受他信任的太监。
  他正在跟蔡邕说话。
  “先生,您也是当世大儒,您觉得二龙先生和康成公近日会讲什么呢?”
  蔡邕闻言摇摇头:“这一点老臣也说不准。不过仔细想来,应该不会让陛下失望,不会让百官失望,不会让百姓失望。”
  刘辩笑了笑:“怎么没看到朕的老师?”
  “伯照应该在下面。”蔡邕说了一句,具体的就没有说,也没有解释什么。
  “老师今日应该也会登台吧?自从朕登基之后,就很少再能听到老师讲学了,这一次有康成公和二龙先生在侧,想来老师应该会好好准备一二,定然能够说出惊人之语。”
  刘辩脸上露出一丝期待,又道:“这可是着实是我朝文教啊。”
  “陛下说的正是。”蔡邕随声附和了一句。
  “不过朕还是更喜欢刚才那场戏,唱的挺好的。”刘辩又补了一句。
  蔡邕这个时候严肃起来:“陛下,那些不过是玩闹,切不可沉溺其中。”
  “老大人这话就不对了。”刘辩反驳道:“老师也曾经说过,这人啊,得先满足生存需求,继而满足发展需求,最后就要追求精神需求。朕现在没有生存压力,发展需求也没有,可不就得有点精神上的追求吗?这总比斗鸡走狗,遛鸟玩女人雅致多了吧。”
  “尚书令的话,陛下也不用全信。”蔡邕嘴角抽了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那孔圣人的话,总是对的吧?”刘辩又道:“仓廪足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不就死老师说的,生存需求、发展需求和精神需求么?”
  “陛下,那是管子说的。”蔡邕觉得头疼,这几句话聊下来,感觉自家的这陛下有点不学无术的样子。
  但他却没注意到,刘辩眼神里的笑意:“孔子说的也好,管子说的也好,重要吗?其实不重要,只要有益于朝廷就行了。”
  蔡邕毕竟老了,反应没那么快,闻言没有多想:“陛下说的正是。”
  但是不远处的荀璦可也听的清清楚楚的,刘辩话里的意思,他一下就听明白了。这场讲学,不管是谁胜谁败对刘辩来说都无所谓,他只想要有益于朝廷的学说。
  荀璦很清楚,真正有益于的天下的肯定是新学,但是如果将这个范围缩小到皇家的话那儒学才是最好的。
  想到这里,荀璦忽然有些紧张起来了。他不担心董明会不会输,他只担心就算赢了,刘辩也会拉偏架。
  但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因为荀爽和郑玄两个人已经开始了。
  不过让人奇怪的是,郑玄并没有在自己擅长的方向开始讲起,反而抛出了一个颇有些奇怪的问题。
  “昨日吾做一梦,于梦中化为一陈姓富家翁,享尽人间荣华富贵,今日一朝醒来,却孑然一身。平日里,大家都发梦吗?”
  没等众人回答他继续道:“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
  “吾是那陈姓富家翁发梦成了郑玄,还是郑玄发梦成了富家翁?”
  这问题问的,在场的众人都蒙了,不过很快就都产生了兴趣。因为大家都做梦,也都清楚做梦的时候是不清楚自己在做梦的。
  郑玄这个问题抛出来,其实就是在问,到底我们所处的世界是真的还是假的。如果是真的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如果是假的,那真的世界又在哪里呢?
  郑玄这是不按套路出牌了。
  包括荀爽都愣了,他昨天已经跟郑玄商量了好了,今日只谈:礼!不管是为了朝廷,还是为了儒学,谈礼都是最为合适的。
  而且,不管是郑玄还是荀爽都对礼极为精通。虽然两者在对礼的理解上有偏差,但是都能自圆其说。
  董明其实不知道,郑玄才是这个时代经学的集大成者。也许有人辈分比郑玄高,资格比郑玄老,但是在经学上,可以说再过上百年也没有出其右者。
  郑玄治学以古文经学为主,兼采今文经学。他遍注儒家经典,共有六十多种,使经学进入了一个“小统一时代”。著有《天文七政论》、《中侯》等书,共百万余言,世称“郑学”,为汉代经学的集大成者。
  《后汉书》本传总结郑玄的经学成就说:“郑玄囊括大典,网罗众说,删裁繁芜,刊改漏失,择善而从,自是学者略知所归。”
  最关键的是,郑玄所有的学说,都是以礼为根基的。
  郑玄这辈子最得意的就是编辑、注释了“三礼”。汉代《礼经》只凭师授而无注解,马融也只注了《丧服》经、传,“三礼”这个名称虽然是马融、卢植提出来的,但却是真正将“三礼”的名分确定下来,还是得看郑玄。
  郑玄分别为《周礼》、《仪礼》、《礼记》作注之后才确定下来。
  他遍注群经,而对“三礼”用力最深,取得的成就也最高。其《三礼注》遂为后世治礼学者所宗,孔颖达甚至说“礼是郑学”。
  由此可见,郑玄的看家本领,其实就是礼学。他跟荀爽商量好的,也是围绕讲学展开。但是今日,郑玄却选了一个让所有人意外的点。
  问了一个特别形而上的问题。
  董明在下面倒是很开心,因为只要郑玄开这个头,那这一场他就赢定了。搞哲学?不管是唯心主义还是唯物主义,咱们都不虚。
  台上,荀爽楞了一下,苦笑一声,不过话茬还是得接:“康成公既是康成公,何来富家翁一说?若康成公乃是一梦尔,那我等何如?上古先贤何如?”
  听到荀爽这句反问,董明摇了摇头。荀爽不知道是没有思考过哲学本源问题,还是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总之这个反问没有太高的技术含量。
  郑玄直接追问道:“梦中自成世界,自然有其先贤,有其人物。”
  荀爽这个时候已经稳住了心神,很快就抓到了郑玄话语中的漏洞:“可先贤切实存在,在史籍,在口耳,而不在梦中。”
  “二龙先生又岂知你我二人不在梦中?”
  “又在何人的梦中?”
  董明在下面脸上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如果不是知道这两人的身份,光听这两个人扯淡的话,他都觉得这是两个神棍在拌嘴了。
  “又在何人梦中?”荀爽这句话问的很是直接,但是郑玄却露出了沉思的表情。因为这一点是之前他也没有想明白的问题。
  眼下又被问到了,却忽然间闪出了一丝灵光。
  “也许,我等不过是他人的一场大梦。”郑玄忽然面色古怪的说了一句,说完之后,整个人的精气神都矮了半截。
  这话一出,现场又热闹了起来。
  看台上,刘辩的脸上也不太好看,一挥衣袖坐了下来:“那朕这天下岂不是也是一场大梦?”
  “可真敢说啊。”荀璦这个时候完全放心了。接下来只要还顺着这个节奏往下走,郑玄会把刘辩对儒学的好感败光的。
  就算荀爽能拉回来,郑玄这句话,也已经变相的惹了刘辩不高兴了。不管怎么说,至少短时间内,刘辩不会拉偏架。
  “康成公倒是巧思,不过是梦也好,不是梦也好。我等终究是要在这方天地有所作为的。我等儒家子弟,修齐治平,只在己身,不在外物。”荀爽这句话,才算是真正的让这场讲学进入了正确的节奏当中。
  “而修齐治平,则应该知礼。”荀爽快速说道:“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使欲必不穷于物,物必不屈于欲。两者相持而长,是礼之所起也。故礼者养也。”
  这就是抛出自己的论点了。
  郑玄这个时候也从“人生不过是他人一场大梦”的愁闷中反应过来,知道自己刚才犯了大错,想要弥补一二:“礼者,制也。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有礼义。礼义备,则人知所厝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妇纲、”
  简单地说,郑玄认为礼就是制度,就是纲常。只有制度纲常稳定了,那么百姓就知道自己改做什么了。
  荀爽则提出了自己的理解,他认为礼是有两层涵义的,一方面,“礼”是养人之欲的。人而有欲不可不让其得。人人想得其欲,便不免要争,争则乱,乱反不得其欲。故每一个人既要得其欲又不能不有所节制,这就是养其欲。
  另一方面,“礼”是显示区分的。人之所以能够组成群体战胜周边环境,是因为有所区分。
  这一点,郑玄也是统一的,他笑着回道:“余尝闻,荀子曰:力不若牛,走不若马,而牛马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人何以能群?曰:分。此言实乃天下至理。”
  两个人渐渐进入状态,开始炫技。从根本上来说,两个人对礼的认识还有所区别的,郑玄对礼的注释更注重皇帝的权威,神化皇权;荀爽对礼的注释则更重视制度、律法,制度与法律对人的制约作用。
  他们俩说的天花乱坠,舌灿莲花,底下的人也听的如痴如醉,满脸陶醉。包括一开始生气的刘辩,都听得入神了。
  实在是这两位在礼学上的造诣太深,任何高深的东西都被他们两个人以简单的形式讲出来,不但讲出来了,还非常的有趣,吸引人。
  事实上,这两位不光是经学大佬,同时也是这个时代最厉害的老师。郑玄教出来的徒弟,后世比较有名的就有河内赵商、清河崔琰、清河王经、乐安国渊、乐安任嘏、北海张逸、鲁国刘琰、汝南程秉、北海孙乾、山阳郗虑、南阳许慈等等。
  荀爽就更不用说了,只要看看东汉末年,荀家除了多少大佬就明白了。
  之所以教育的学生比较出色,不管是他们学问精深,主要还是会讲课。眼下这场讲学,两人一同发力,自然是讲的妙趣横生,让人沉迷进去。
  哪怕是董明,也听得非常用心。
  但,讲得好归讲得好,事情还是得做。他听的用心,也打心眼里佩服这两位,毕竟真要讲“礼”,他也就是个文言文翻译的水平。不像这二位,掺入了自己的理解和自己的政治理念、政治抱负的。
  大概讲了一个时辰,两个人都停了下来。有人上去送茶,将两人扶下来。这不是说讲学就结束了,反而精彩的才刚刚开始。
  因为在等一刻钟之后,两人休息好了还会上来,然后接受在场所有人的提问。甚至于,有谁要是有信心的话,也可以上去跟两人辩驳一番。
  荀爽和郑玄下来的时候,额头上可以看到细密的汗水,被人扶着来到后台,直接坐在了软塌上。都没有了说话的心思,全在闭目养神。
  董明就在一旁站着,也没有打扰他们,因为他知道接下来这两位还得更辛苦一些。这也是他的一个优势。
  毕竟是两个老人家,精神劲头本来就不如他,在这么消耗一场,接下来肯定会受到精神和肉体双重疲惫的打击。
  尤其是荀爽,他的身子骨现在已经很糟糕了,这么一场下来,估计折寿了。董明也不清楚这老头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是在拿命拼啊。
  看台上,百官也纷纷称赞刚才两人的辩论,一众儒家出身的大臣们更是兴奋地脸色通红。蔡邕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卢植的旁边,两个人正在小声交流着。
  “子干兄,这三礼之说可是你提出来的,想不到康成竟然走在了前面啊。”蔡邕倒不是调侃卢植,而是单纯的佩服郑玄:“守节不仕这些年,却以经学称雄于世,我等是不是错了?”
  卢植摇摇头:“儒者,为国效力也好,为先贤著述也好,都是本分。没有什么错与对的。只不过,随着康成的名望越来越高,当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又要被翻出来了,老师这身后名唉”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出来,但是蔡邕却知道他什么意思,不过这件事他也没法说什么,只能叹一口气。
  郑玄和卢植有同一个老师,这个人叫马融。他干了一件什么事情呢?当年郑玄从他那里离开的时候,马融觉得这人诗书礼仪全都精通了,很是夸耀了一番。
  并且还跟学生们说:“郑生今去,吾道东矣!”意思是说,由他承传的儒家学术思想,一定会由于郑玄的传播而在关东发扬光大。
  可是郑玄刚离开没有多久,这位就带人追了上去,想要把郑玄给杀了好在郑玄聪明,提前发现了追兵,躲在了一个桥洞下面,不过却被发现了。
  只不过马融这个人,精通术数,痴迷于算命。他发现郑玄的时候,见郑玄躲在桥洞下面,叫上的木屐还踩在了水面上,便对人说:“郑玄如今土下水上,依靠着木,这回他死定了”
  于是不杀郑玄,带人离开了。
  这是因为马融很是迷信,故人认为,土下水上的木,只有棺木。当时郑玄的处境在马融看来,就是一只脚踏进了棺材里,实在没有必要自己动手,凭白污了名声。
  由此,郑玄逃过一劫。
  眼下,郑玄名声越来越大,门人弟子也遍布天下,这些早年的事情早晚被人扒出来。到时候,马融难免会被人拉出来鞭尸
  “不说这些,还是等着看待会儿伯照上不上台吧。”蔡邕叹了一口气之后,又道:“今儿个说不定是伯照一鸣惊人呢。”
  “文教大兴啊。”卢植毕竟是个上马治军,下马治国的狠人,只是稍稍感慨了一下就重新打起精神:“今日讲学,定将流传千古。”
  “是极是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