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她说能人 二
九月九下了一场大雨,这雨是真大呀!,没白没黑哗哗啦啦连续下了半个多月,直下的沟平河满,街道成河。这天像是漏了一样,雨一个劲的往下灌。屋外哗哗啦啦,屋内滴滴答答,把盆子,碗,瓶瓶罐罐都摆出来接雨水,摆的炕上桌子上地上到处都是,家家户户都找不出一块儿干松的土来。真不知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还是这连夜雨导致了屋漏。
起初地势低洼的人家院里积了水,赶忙铲几锨泥巴沿着门槛垒一道泥墙,阻止水流到屋里,渐渐地大多数人家的院里都积了水,本就是土坯的房屋,土坯的院墙,被大水侵泡了这么久,那些年数长的,不结实的,院墙一截一截得倒,房屋一间一间的塌。
只要听见轰隆一声,就赶紧的看看是倒了墙还是塌了屋,墙倒了算不了什么,要是屋塌了就得赶紧的看看伤没伤着人。幸亏能人一家地势比较高,房屋建在高高的土垓子上,院里还没有积水。
母亲让能人爬到院里的大树上看看外面的情况,能人爬上大树往周围一看,四周白茫茫一片,根本分不清哪里是沟哪里是地,就连周围几个比较近的村子也被茫茫的水雾遮着,什么也看不见了。邻居大哥不相信,自己爬上树一看,直喊:“我的个妈呀!咱这儿是不是变成海了呀!怎么到处都是水呀!”
他没见过海,只听说海很大。
能人和姐姐坐着簸箩去林权地里收高粱,母亲冒雨站在土垓子上看着姐弟俩一簸箩一簸箩的把高粱运了回来。这簸箩当船使能力实在有限,大人上去了,地势稍微高点的地方就搁浅,只有孩子在里面运行自如。等到雨过天晴,赶紧的搭起架子把收进门的粮食搬出来晾晒,地瓜干上一层长长的绿毛,花生都成了一个一个的小黑老头,幸亏玉米收的早,打开粮仓门虽然有一股冲鼻子的霉味儿,但总算没让水给泡了还能吃。
大水下去后,到地里一看傻眼了,除了泥水的痕迹,那里还有什么庄稼,只有几颗顽强的高粱斜斜着身子,还挺着个脑袋。那时候小麦种的比较少,春地留的比较多,匆匆种上小麦,麦苗没出全苗就上了冻。老人们埋怨年青人不惜福把粮食白白丢在地里招来了天灾,年青人顶撞老人老迷信,这社会主义还能饿死人!人家广播里不是说了吗,那儿那儿的猪有十几万斤重,真没了粮食,送一条猪腿来就够咱们村吃它个把月的啦!
想想可也是,猪肉的味道可比这发了霉的粮食强多了,只想想那肉味儿就要流口水了。母亲说都等着送猪腿,谁还有猪腿送,就算是有猪腿送,那要猪腿的多了,也送不过来,不管啥主义,没有粮食吃就得挨饿。大水一下去,地里刚能站住人,母亲就领着能人到场院里、地里捡拾落在地里的豆子花生。埋进泥里的豆粒,用小木片一粒一粒抠出来,能人的小手冻得通红,母亲给他捂一捂,哈一哈,藏进棉袄里暖一暖,再捡拾抠出来的豆粒。
人们眼巴巴的等着送猪腿来,可是灾荒早早的报了上去,发霉的玉米也吃完了,猪腿还没送来,等的不耐烦了就开始骂娘“妈那个X的,粮食收的不是比小山还高吗,猪养的不是比大象还大吗,一个南瓜不是够一个村子就吃半月吗,娘那个臭X的,怎么等着吃的时候就没了呢!”
愤怒带着疑问。渐渐地愤怒没有了,疑问也顾不得了,骂娘的力气也没有了,还是琢磨着怎么弄点儿吃的填一填肚皮吧。
等到把干了的地瓜秧、萝卜缨子都吃进肚子的时候救济下来了。人们欣喜地迎着拉救济品的大车,却发现村支书那脸耷拉的比驴脸还长,运回来的不是粮食、不是面粉、更不是什么猪腿,而是一车糖渣。后来又运回来过豆渣,据说是东北用甜菜扎糖,用大豆榨油,是大厂提取产品后的剩料,就这还是领导死皮赖脸争回来的。
搭在墙上晒干了准备喂猪的地瓜秧子扯下来,砸吧砸吧,到石碾上辗辗吃了,就连当时烂了半截被仍在水沟边上和废弃了的猪圈里的烂地瓜也捡了回来吃掉了,用铁锹刨开硬邦邦的冻土,搜寻地里仅存的剩果,苦熬着寒冬。
上级文件传达下来了,说是苏老大哥背信弃义,私自撕毁协定、合同,不仅撤走了所有的专家和资金,还逼迫我们偿还以前欠下的债务。从现在开始全国实行定量供应,全国人民吃同样的饭穿同样的衣。还说连***都只吃供应和红薯,不吃肉了,又说我们吃的糖渣豆渣怎么来的,那是为了还苏的债,把生产出来的糖和大豆油都还债了,号召全国人民勒紧裤腰带度过最困难的时期。
人们好像忽然明白,原来糟的这些罪都是苏造成的,于是,一夜之间,苏就由一个亲切的老大哥变成了地主恶霸苏修,变成了比地主恶霸还恶霸的讨债的黄世仁。骂完解了一点恨,可是肚皮还是饿,渐渐地有人开始出现了浮肿,有人走着走着一头栽倒就再也没有起来。
熬过了寒冬,最难熬的是春荒,榆钱刚一冒出鹅黄的嫩芽芽就被人撸了个精光,接着榆叶也被吃光了,能吃的树叶渐渐地都被吃光了,说榆叶是甜的,杨叶是苦的,国槐树叶能吃,吃多了却会中毒肿脸。吃仿佛成了唯一的目标。
吃光了树叶又开始剥下榆树皮拿到石碾上辗了掺上野菜熬糊糊吃,没了皮的榆树直立着白查查的树干光溜溜地立在天地之间。就在人们用浑浊的眼光望着老天,以为老天要灭了这一方人的时候,上天赐给饥饿的人们一地野菜。
西大洼里满坡满坡的野菜,望不到头,尤其那“水白子”,不知怎地长得那么旺,头一天还是肥肥的猪耳朵似得大叶子,只两天就窜出了苔子,长出了穗子,不几日米粒一样的种子唰唰地往下落,尤其那狗尾巴草居然长了半人高,整片整片的,就像提前成熟了的谷子,只是谷子熟了的时候谷穗是弯着的,狗尾巴草的穗子是直着的。
狗尾巴草不仅外表像谷子,它的种子简直就是谷子的种子小米的孪生兄弟,除了比小米稍微小一些外,没有比着的根本分辨不出来,可是他完全没有小米的香味,而且比小米硬不易消化,经常是从上边怎么进去从下边又怎么出来。母亲没读过书,不识字,却很有办法,她把假小米焙干了,磨成粉,掺在野菜里做成菜团子,给全家人吃,这一来,即垫饥又好消化,还带着一丝丝的香味儿。
天已经过了晌午,能人还没回来吃饭,母亲着急了,站在大街上扯着嗓子喊着能人的小名“孩儿,孩儿,吃饭了!”
听见她喊得急,梁子妈浮肿的脸上眼睛都成一条缝了,从大门底下探出半截身子“婶子,半个晌午,看见他拖着袋子上南坡去了。”
母亲听了更加慌了,南坡有满坡的“水白子”和狗尾巴草,也满坡的沟沟坎坎齐腰深的水,水中还有蛇,连大人都不敢下去,他一个8、9岁的孩子去那儿,这不是找事儿么!母亲颠着小脚,慌慌的朝南坡疾走,边走边喊“孩儿、孩儿、家来吃饭了!”
远远地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死扯硬拽地拖着一个什么东西艰难地移动着。母亲大着声音喊“孩儿!孩儿!”能人听见母亲的呼唤欣喜地转过身来,“妈,你怎么才来接我,沉死了!”
母亲见能人热的小脸通红,满头满身的泥水和着汗水。母亲顾不得能人浑身的泥水,一把拉过来,“水深草密的,大人都不敢去!你去那儿做什么!”
能人毫不理会母亲的斥责,“好多小米!要不是怕拖不动,能把袋子装满呢!水里还行,上来就拖不动了!”姐姐也急急地赶了来,二话不说拉过来就给了屁股上一巴掌,能人赶紧挣开躲到母亲身旁告状“姐打我!”姐姐骂道“再这么作,打死你!”骂完,一把抓起袋子背到背上就往家走。
能人走在姐姐后面,母亲前面,犯了错从来不敢在姐姐前面走,怕她随时会给自己屁股来一脚。“妈,我会踩露水了,一个坑,滑了一下,就没了头,好像听见你叫我,一使劲,脖颈子一挺,头又露出来了!”母亲已是满眼的泪水。能人依然眉飞色舞。
春荒的日子怎么那么长,一天天的总是熬不到头。母亲又插上大门,悄悄地在家里炒米。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母亲一惊,随即喊了声“来了,啥事啊,这么急。”
打开门,见领头的是老黑,就明白了怎么回事。这个老黑,本不是这村里的人,是住在姥娘门上的外来户,因为舅舅没有儿子,老黑弟兄多,就过继了来顶门户。虽然村里人一再对他宽容、忍让,可他总觉得自己是外来户,会受人欺负,就削尖了脑袋的想出头拔尖,生怕平庸了遭人看不起。正巧上面有人需要村里人的具体情况,于是这个老黑就专门做起了听墙角、靠墙跟、打小报告、告黑状的勾当。
期初没人拿老黑当外人,毕竟自己村里的外甥,什么事也不满他什么话也不背他,可渐渐地这一切成了被批判的依据的时候,村里人才明白,这个老黑外甥可真不咋的。虽然碍于他老舅妗子的面没把他怎么样,但是都对他多了一层提防,该不让他知道的可就真不让他知道了,这个老黑真成了外来户。
门一打开,这帮人直冲伙房,面对大半盆黄澄澄的小米,还散发着微微有点焦糊的香气,队长二保一看就来了气,径直逼问母亲,“全国人民都在挨饿,你竟敢私藏粮食,你这是对***他老人家不忠!粮食和人一块儿拉走,召集全村开会!”
话音未落,老黑就来端盆,母亲不慌不忙地从盆里抓了一把,递到二保面前,“队长,您尝尝,这是狗尾巴草的种子,不是小米,”
二保看了看母亲,自己从盆里抓了一些,放进嘴里一咬,直接吐了出来,拿眼盯着老黑。老黑愕然。母亲一把从老黑手里夺过盆,端到众人面前“都尝尝,看看,这狗尾巴草的种子!哪来的粮食。”有的捏了几粒放进嘴里,大多数人动都没动,只是站着看着。老黑抓了一把按进嘴里,咬一口吐了出来,又把手伸进盆里面,掏出一把按进嘴里再咬,他不相信地看着队长,似自言自语,又似辩解“这粮食呢?”
老黑仍不甘心“队长,翻!她家肯定能翻出粮食!”
刚从部队转业回来新上任的支部书记田子,不值什么时候悄无声息的站在了大伙身后,不紧不慢地来了一句“屁大点地方,一眼就溜了个精光,还翻什么翻。”
说完就自顾自地出来了,大伙也就跟了出来,老黑恨恨地跟了出来。众人离去,母亲放下盆子,抹了一把泪水。她还要把这东西碾成粉,和上野菜,做成菜团子,这东西太散,黏性差做不成饼子、窝头,只能团成菜团子蒸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