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习习,漫山遍野的紫苓花在风中轻摇,放眼望去,那一簇簇六瓣紫色小花好似开遍了世间的每一个角落。
  伴随着清脆的马蹄声,一匹皮毛油光发亮,体格壮硕如熊的黑马在花海间停了下来,长长舌头一卷,大口大口嚼起花瓣。
  马蹄下是一个掩映在花丛中的坑洞,直径半尺,深不见底,启辰星光仅照入三尺,就被无尽黑暗完全吞噬。
  马背上端坐着一名骑士,全身笼罩在墨云般的黑色披风之下,披风绣着一朵沐浴在白色火焰中的幽蓝小花,在冷风吹拂下,如有生命般迎风招摇。暮光映在那凝固的阴影上,却没有给它带来丝毫的暖。
  只平添几分寒凉。
  花在摇,云在飘,唯有那坚实的身影如雕塑般纹丝不动。
  这动与静的结合,好似生机与死意的交融,格格不入,却又浑然天成,美的足以入画。这幅画不是壮观之美,不是凄清之美,不是精致之美,却值得任何一位画家为之挥洒笔墨……
  “靠,装逼装过头了,又没人能看得见我在这里摆什么姿态呀。”披风下的骑士突然开口说话了,一边喋喋不休抱怨着,一边随手解下悬挂在身侧的一个包裹丢进坑洞,看着指尖火柴微光在黄昏下跳跃,也一并将它丢进洞里。
  片刻后,坑洞中传来一阵沉闷的轰鸣,黑马抬了抬脑袋,眨巴眨巴眼睛,然后继续闷头吃花瓣。
  “嘿,我说你今天睡的也太死了吧。”等了许久依旧没动静,骑士有些不耐烦的朝洞里喊道。小黄歪着脑袋瞥了他一眼,前蹄一抬,舌头一卷,把蹄子下踩着的最后一朵也吞了下去。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周围花丛就被它吃秃了,连根杂草都没留下。
  没错,小黄就是骑士为这匹马取的名字,灵感来源于他隔壁家那只大黄狗,连颜色都懒得改。其结果是他被小黄追着跑了一天。
  看着小黄麻溜的把身旁的花丛统统啃光了,又将贪婪的目光投向远处,骑士心中止不住又打起小算盘。这种奇异的花属于境外特产,境内是不存在的。他曾见过有只田鼠似乎是饿极了,居然将饥饿的目光落在它上,结果才啃了两朵就扑腾两下挂了,那一身灰色皮毛变得像烟花一样色彩斑斓,当然爆炸起来也像烟花一般灿烂,连骨头都不知炸飞到哪里去了。他对于小黄吃了那么多还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很是好奇,琢磨着如果把它卖给组织里那些科学狂人,说不定还能大赚一笔呢!想到这儿,看向它的眼神顿时有些灼热起来。
  小黄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再也不敢东张西望。
  洞口骤然破碎,妖娆身影冲天而起,如灵蛇般肆意狂舞,下一刻,细长身影陡然折转,携带着狂风之势电射而来。那是一根长长的触手,上面附着密密麻麻令人头皮发紧的吸盘,恶心的深紫色粘液正顺着触手滴落。
  这一击恰好是骑士分心之时,光看这凌厉的架势,真要被戳中,就算是钢板都要被穿出个洞。
  令人牙酸的切割声中,半截触手以更快的速度缩了回去,创口处暗绿色液体喷涌而出。
  “你这臭脾气该好好改改了。”披风下传出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骑士不紧不慢将剑刃擦拭干净,插回剑鞘,“别睡了,我来是要提醒你,开饭了,虽说这种丢炸弹的叫醒方式确实不怎么友好……不过我开心啊,所以请你多担待。”
  洞穴最深处,蜷缩着一个黏糊糊的巨大身躯,一双圆盘大的眼睛寒光四射,惊惧的听着马蹄声渐渐远去。尘封许久的记忆,令它终于回忆起那些身着黑色披风,呼啸而过的骑士,都是些绝对不能招惹的存在,它能活到现在,是因为自己还有利用价值。
  辽阔无垠的花海之上,那些喷溅的到处都是的墨绿色血液,似受到某种感召一般从茎叶上滑落,无声无息渗入地下,那根被一剑下的触手亦如有生命般扭动着钻入泥地里消失不见,一切重归平静,再也看不出任何痕迹。
  似乎这里不曾发生过任何事。
  ……
  ……
  回程之途一路平静,只是旅游团一行人因没有遇上此行最大的目标——传说中的恶魔而有些遗憾,不少游客带来的猎枪捕兽夹也派不上用场。他们本来还打算带回几枚牙齿兽角什么的,挂墙上好向狐朋狗友们炫耀一番呢。
  “再过半小时就到边界了,没准这次考核已经结束了,咱们现在这么紧张,显得很像个白痴哎。”奥斯丁策马加快几步追了上来。
  对,奥斯丁就是那个旅游团领队的名字,其实到现在,西尔维亚还是没能记住这家伙到底叫什么。
  当然如果用更严谨,更准确的方式来说,那就是……她根本没去记。
  “没那么简单,你觉得他会让我们如此安安稳稳回去吗?”西尔维亚森然道,“如果想要下手,那在回程之路上设伏是最佳选择。因为不论我们跑去哪里,终究都要回到出发点,境外领何等广大,至少是境内的上百倍,想要在境外截住我们是不可能的。”
  “可是北域边境线长达千里,我们完全可以换一个入境点。”奥斯丁反驳。
  “若是我们敢换个地方返回境内,一旦撞上边境线上的驻军,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各境边防军可是拥有射杀任何从境外方向而来生物的权利,你以为那些架在炮塔上的榴弹炮是摆设吗?他正是算准了这一点,只需要在我们回程的必经之路上设下埋伏就够了。”
  “可到现在为止一切正常不是吗?”
  “可不代表现在不会。”西尔维亚秀眉微挑,“这不,它已经来了。”
  瞳孔蓦然收缩,他感觉到了,虫鸣鸟叫马蹄喧嚣,一切的一切,哪怕是最细微的声响都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只余寂静。
  在漫长如永恒的死寂中,一个毛骨悚然的沙沙声终于响起,一声声,一声声,愈加清晰,每一声都回荡在记忆的最深处,再难忘记。
  是谁?正不紧不慢的逼近,以戏耍猎物的姿态。
  莫名的危机感令奥斯丁头皮发麻,就算此刻周围有那么多人也没有给他带来一丝一毫的安全感。
  在哪里?到底在哪里?奥斯丁急切的环视四周,早一分找到危机的来源就增一分活下去的机会,刻不容缓!
  忽然,他的目光凝聚在远处的一簇簇花丛上,此刻那片花丛正剧烈颤抖着,这种不合常理的异变更以惊人的速度向己方蔓延而来,如果不是这花得了什么会传染的羊癫疯——如果它也会得这种病的话,那就是有什么生物正在高速逼近!
  “警戒!”奥斯丁厉声下令。他虽然有点脱线,但在这群旅游爱好者中确实有几分威望,不愧是南境驴友团的扛把子。游客们依令迅速扯住缰绳翻身下马,整齐划一摘下猎枪对准那片可疑的花丛。
  奇异的是,在他们眼中见不到丝毫的畏惧,更多的是好奇和期待,恶魔的传说早已传唱了无数载,无论是烛光下的睡前故事还是吟游诗人口中的传说,都有它们的身影,那是邪恶的化身,夜色下的阴影,不灭的亡魂,永恒的诅咒……
  可真正亲眼见识过那些怪物究竟长什么样子的却是少之又少,游客们原以为这次一日游将会以遗憾告终,却没想到在临近结束之时,终于讲这份遗憾填补上了。
  至于这其中的危险性……难道他们手中的火器都是烧火棍吗?
  黑褐色鳞甲覆盖全身,圆锥形脑袋,短小躯干后拖着一条扁长尾巴,伴随着沙沙声从花丛中爬了出来,眼睛咕噜噜乱转打量着众人,似乎在思考眼前这帮家伙好不好吃。
  也许是因为看到对方人多势众,权衡利弊后它果断打消了这念头,趁着游客们还在愣神,麻溜的蜷缩成球滚进花丛中不见了。
  奥斯丁幽幽长出口气,他为自己被一只穿山甲吓得半死很是无语,郁闷的冲西尔维亚抱怨道:“我说你别这么紧张兮兮的好吗……唉?你在看什么?”
  西尔维亚专注的凝视着脚下的沙尘、碎石和紫色小花,它们似乎正以恒定的频率震动……不,不仅仅是这样,而是整个地面都在震动!
  西尔维亚收回目光:“离开你现在的位置,在我说完这句话之前。”
  奥斯丁对她这跳跃性的思维很不适应,理所当然的愣了一下,理所当然问了一句:“为什么?”
  “我已经说完了。”西尔维亚面无表情。
  ……
  ……
  “恶魔最麻烦的一点就是,他们从不按套路出牌。这一切导致的结果就是:当你看见它们的时候,就连出牌的机会都没有了。”加西亚大口吞咽着一块加厚版三明治含糊不清道。
  “记住了,继续。”茶楼老板笔下如飞,迅速在纸上记录着。
  “你打听这些事干什么?境外又跟你没什么关系。”加西亚疑惑的将脑袋伸了过来。
  “远征军这段时间是不是很缺人手?”
  加西亚连连摇头:“不是很缺,而是非常非常缺。咱们老大恨不得把我这帮人一个掰成两个用。”
  “那你说在人手不够的情况下,你说组织会不会把目标落在我这种负责情报搜集的家伙身上?”
  加西亚拍的拍茶楼老板的肩膀,一脸同情道:“节哀,相信我,到那时候你一定会怀念那年晚秋的黄昏,你我坐在这里吹牛扯皮的情景,那是何等的美好。放心好了,从现在开始,我一定帮你恶补一番境外知识,免得到时候真的被赶鸭子上架,你也能多活两天。”
  “你说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头脑不灵光的跑来送死呢?”茶楼老板仰望着天空喃喃自语。
  “也许他们以为所谓的恶魔只是一种野兽罢了,人类啊,总是对传说缺乏敬畏之心。”加西亚冷笑道,“我很好奇,如果他们知道这些“野兽”有的连榴弹炮都打不穿,劈成两段还会自己拼接起来,不知该是何种表情。”
  “王室禁止任何人未经允许出境也是有道理的,那简直是一个被诸天邪魔诅咒过的世界。”
  “这还用说,不然境外为什么被称为神弃之地呢?连神灵都要遗弃的鬼地方,是人能待的吗?可惜呀,从古至今,国王越不让我们做的事,就越会有一大批人偏要这么干,这就叫逆反心理,也叫好奇心,好奇心害死猫可不是传说,而是事实!”
  “我们这样故意隐瞒真实情况好像有点过分啊。”茶楼老板沉吟道。
  加西亚不以为然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还应该出一本野生恶魔大百科,或者是境外生存指南入门版供他们参考研究?158年,太久了,人类早已忘记自己为什么会被囚禁在这个牢笼里。要知道,我们的对手,可是从上古时代传承至今的存在。”
  “魔鬼的信徒!”
  奥斯丁低头呆望着从胸口探出的细长触手,如蛇般蜿蜒扭动,一寸一寸撕裂他全身所有的脏器。
  好疼,好疼好疼好疼!仅仅一瞬间,极致的剧痛就已烧毁他所有意识,他嘶声哀嚎,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含糊不清的咕嘟声,鲜血自喉中喷涌涌出,染红了脚下的花丛。
  触手末端缓缓裂开,露出一个温柔却毛骨悚然的笑,因为这个笑容上遍布着细密如刃的利齿。它垂首,悠然打量着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脸,俯身,温柔的吮吸着从胸腔喷涌而出的血液。
  那甘甜鲜美的血液啊!
  触手猛然一震,那滚烫的,拥有致命吸引力的血液,正在唤醒沉睡已久的渴望。它欣喜的撕咬,狂暴的吞噬着,在他的身体里穿横撕咬。
  直至变成一具骷髅。
  寒光闪过,西尔维亚挥剑断一根袭来的触手,半截断触刚一落地,就扭动着窜入泥地里不见了。至于其他人可没有她那么轻松,这完全是一场一面倒的屠杀。事发突然,众人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反抗,或者说根本无所谓反抗,只一个照面,破土而出的数十根触手就将众人一个个穿起来,就像串羊肉一般利索。
  地面再度剧烈震颤起来,碎石漫天烟尘四起中,一个庞大的身躯破土而出。那是一只巨大的肉球,通体惨白,经脉血管虬结突显,令人作呕,球体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触手,肆意扭动不止。
  肉球缓缓咧开一张遍布锯齿状利齿的大嘴,也不管有没有断气,贪婪的把触手上串着的人体一个个丢进那张深不见底的血盆大口,惬意的咀嚼起来,骨骼血肉被碾碎的声音听的让人头皮发麻。
  就像正在吃羊肉串般惬意。
  一口气吃了好几块,肉球裂开大嘴舒服的打了声饱嗝,似乎察觉到还有一块羊肉不怎么听话,空闲下来的触手齐齐对准了最后一个目标。
  刺耳轰鸣声中,触手们又一次以更快速度缩了回来,西尔维亚手中已多了一柄短枪,此刻枪口正飘着幽幽白烟。
  西尔维亚面无表情重新装填铅弹。她看的很清楚,触手上被打出的创伤此时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着。
  “不可思议的恢复能力。”西尔维亚皱皱眉,脚下可不停,后跃避开横扫而来的雷霆一击。弹丸装填完毕,一枪在肉球上轰出一个大洞。
  凄厉的嘶鸣声中,无数触手接连劈下,将她原先站立的位置处抽出数十道深达半米的凹陷。
  西尔维亚的身影在远处出现,不急不缓的为短枪重新装填弹药。
  肉球上的伤口又一次开始愈合,枪械对它的伤害可以说微乎其微,弹丸射在肉球上就如同打在一块肥腻的生肉一般转眼消失无踪,但西尔维亚并不心急,因为她已经发现,这肉球个头虽然挺大,但似乎移动极为不便,从泥地里钻出来就没挪动一下,只要站在触手攻击范围之外,它就只能沦为靶子直到被活活拖垮为止,她不觉得这种恢复能力还能维持多久。
  这怪物就姑且叫它触手怪吧,触手怪这会儿已经濒临崩溃了,怎么今天遇到的尽是这些怪胎。它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在接连不断受到的创伤面前,自己的复原能力正迅速下降,再这样等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排山倒海般的震荡中,方圆数十米地面完全崩塌,肉球腾空而起,以泰山压顶之势朝西尔维亚砸来。这是它隐藏到现在的最强一击,利用可怕的体重为武器,简单,粗暴,但很有效,真要被砸中,就算她是铁铸的也要被直接拍成铁饼,还是很薄很薄的那种。
  被一个直径五米的肉球砸中是什么感觉?她没有感受过,而且也不需要去感受。
  西尔维亚漠然望着占据大半视野的巨大肉球如流星般陨落,眼中无悲无喜。
  地动山摇中,触手怪狠狠砸在地面上,碎石泥块四散迸射,将附近的植被搅得粉碎。
  漫天尘埃中,一丝不起眼的微光一闪而过,下一刻,肉球自上而下出现一道细微裂纹,裂纹变为裂痕,裂痕转为沟壑,直至身躯被那道触目惊心的沟壑彻底撕成两半。
  一击即中,西尔维亚身形微闪,避开从巨大创口中喷涌而出的东西,那是内脏器官和人体组织,一堆难以言喻的东西纠缠在一起,只一眼,就足以让绝大多数人把上星期吃的饭全呕出来。
  纵然受到如此重创,可它竟然依旧没有当场气绝,断裂成两截的身躯在地面上剧烈翻滚,墨绿鲜血喷涌,足足悲啸嘶鸣许久才逐渐停息。
  待到肉球彻底不再动弹后,西尔维亚才随手丢下已被血液腐蚀大半的剑刃,神情一如既往的平淡,似乎刚才的一切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西尔维亚来到奥斯丁,或者说是一具骨骼身前。他是第一个遭到袭击的,触手怪将他的全身血肉吞噬殆尽,一点不剩后,就把吃剩的骨头甩到一边,所以并没有与那堆恶心的残肢混合在一起。
  空洞的眼眶无神的望着天,昏黄星光洒落在血迹斑斑的骨骼上,一刻钟前还会说会笑会生气,一刻钟后只剩白骨一副。
  眸光在骨骼上停留片刻,然后西尔维亚很干脆的捡起一旁散落着的一个漆黑小盒子,转身离开。
  刚才她还担心这个盒子被肉球吞进肚里,现在想来是多虑了。
  一场混战使得马群四散奔逃,西尔维亚用了好一阵功夫才找回来一匹,正准备翻身上马,却又停了下来。
  “你的实力不足以承载你的野心,而弱者,注定要像烂泥般被踩在脚下,这,就是规则。”
  西尔维亚不再停留,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人一生道路上会遇到很多过客,也许在一条岔道上相遇,又会在下一条岔道上分离。
  而奥斯丁就是这样一个匆匆过客,一个连名字都不值得让她去记的过路人,未来也别指望她能在某一天忆起。也许在路途中,旅客们会因为共同的目标而短暂同行,但最后终将各奔东西。当你蓦然回头,才会发现,能陪伴走到终点的,只有你自己。
  而她选择的这条荆棘之路上,又要上演多少别离?
  时间会掩盖一切,用不了多久,这里还会开出新花,长出新草,旧的事物终将被取代,而它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为新事物让位。
  花还是花,草还是草,这么看来,似乎这里确实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