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客 2

  盲目、疯狂、聚会、游行、武装械斗,这一幕幕都让人想起十年前那场动乱。在王国心腹大患,万恶之源,黑暗沉沦之地,破坏和谐社会的罪魁祸首,隔壁小孩都被吓哭,反正不管是不是形容词都能往上扣的,一个名为“燃烬”的叛乱组织煽动下,各地相继发生暴动,饥民公然冲击庄园城堡抢夺粮食的,暴徒明目张胆打家劫舍,各地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
  用王室发言人的话来说,一切痛苦的根源都是燃烬叛党。因为他们的出现,星光不再闪亮了,花儿也不鲜艳了,小鸟也不鸣叫了。如果有一天你们发现米缸粮食被耗子吃了,母鸡生不出鸡蛋,吃辣肉面厨子只放了辣椒,那毫无疑问,偷吃粮食的耗子,不生鸡蛋的母鸡,辣肉面只丢辣椒的拉面师傅,一定是那帮叛乱分子假扮的,目的就是为了引起王国动荡,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真是居心叵测啊!
  正值局势一天比一天糟糕的某个深夜,一支军队借着夜色秘密潜行至聚光城外,这支军队就是燃烬秘密筹划多年组建而成的叛军,想要借着混乱奇袭王都。
  然而就在这关键的一刻却突然被埋伏在一旁的大批王国军队杀得溃不成军,仅有极少数逆军突出重围。
  之所以王国早有准备,据说是因为有叛徒出卖导致消息走漏,致使燃烬谋划数年的努力功亏一篑。
  在击溃叛军的偷袭后,拥有帝国鹰犬之称的克莱门斯将军率军疾驰百里,火速来到风暴中心——东境与中央直属地交界处,那里汇聚着整个王国境内最庞大的暴民群。
  数千只马蹄反复踩踏而过,将他们的身躯碾成一堆堆分辨不出的肉糜,无尽刀刃劈下,像砍柴般将暴民们一个个剁成两半。大屠杀整整持续一天一夜,绝大多数暴民都被斩杀殆尽,余者仓皇逃窜,尸骨将城外荒原都铺满了,野狗秃鹫吃的眼睛都红了。为震慑那些躲藏在阴暗处,心怀不轨之徒,国王陛下禁止任何人收敛尸骨,直至现在,去那里依旧能看到无数皑皑白骨铺满荒野,简直就是一个露天的,用骨骼尸骸堆砌而成的博物馆。
  动乱来的也快,去的也快,王国用剑刃给所有人上了一场生动形象的课,让大家深刻明白,贱民终究只是贱民,背弃规则的,终究要自食背弃规则的恶果。
  如今伴随着各地暴动频频出现,历史似乎正在重演,世界的运行轨迹注定将有巨大偏转,过去的时代已经死去,世界正迅速迎来一个全新的未来。
  西尔维亚独自一人走着,在空旷寂寥的青石路上。
  数不清的人影匆匆而过,如湍急的隐流,去往截然不同的方向,它们的脸好似浸没在晦暗的墨中,辨识不清。
  她犹如逆行的风帆,在人潮中显得格格不入。
  顺应潮流是件很容易的事,只需用耳,无需费心,而逆流而上往往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历史已经无数次证明,敢这么做好汉,他们的下场一般都不怎么好。
  她突然停下脚步,仰望天际。启辰星依旧是那么的高高在上,肆意挥洒着炽热,灼烧着一切,人世间的忧愁烦扰皆与它无关,它只需要冷冷望着这个世界就够了。
  启辰星是万千星辰中最明亮的那颗,当它亮起时,所有的星辰都熄灭了,当它敛起光辉时,漫天的星河都被点燃了。
  它每一次绽放光彩,都意味着新一天的开启,带来生机带来温暖,有人说,启辰星是神灵的化身。
  也许,神灵就是这么看着人类的……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的话。
  她忽然觉得有点冷。
  雪花无声飘落,在诡秘的紫色瞳孔中静静融化,冰凉凉的。她蓦然惊醒,没有小贩,没有神父,没有炽烈难耐的启辰星,只余寒风凛冽,她独自立于风雪中,这片远离故土的北方国度。
  西尔维亚收回目光,继续向前走去。她还不能停下,从南国至北地,这趟旅途还将继续走下去,继续去寻找。
  虽然在这里遇到的人一个比一个奇葩,各有各的疯法,但奇怪的是,他们竟没有给自己带来那种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感觉。
  千篇一律,千篇一律,还是千篇一律,曾经那些人就像模板刻出来一般,毫无思想,只会听讲。
  这种感觉这些年来她尝够了,或许在这里,她能找到想要的答案。
  ……
  然而,她还是能隐隐感觉到,自己和那些人终究是不同的,或许他们是怪物,是神经病,但她绝不是。
  怪物和怪物抱团取暖,那自己算什么?怪物中的怪物?
  恐怕自己只配丢在世界角落永无止境的孤独下去吧。
  黄昏时分,他回到了通往酒馆的林荫小道。
  枯枝败叶散落一地,光秃秃的树杈散乱交缠,梧桐树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掩映着古道尽头的木屋。
  推开门,人群早已散尽,桌椅凌乱,不知是哪个酒鬼喝醉时把酒桶打翻了,醇香满屋。目光转向角落位置,屋子里唯一一人。
  一名少年左肘撑着脑袋,右手握着鹅毛笔,伏在桌上专心致志写着什么,静悄悄的。
  他总是悄无声息的出现,又悄无声息离开。不知从何时开始,少年就一直坐在那个位置,渐渐的,他似乎成为背景的一部分,逐渐被遗忘。可每当蓦然记起,转身望去时,他依旧还在那里,在这片喧嚣的世界,仿佛处于另一个空间。
  “这杯我请。”鬼使神差般,路德维希倒了杯葡萄酒摆在少年面前,不再多说,转身往里屋走去。走到拐角处时忍不住回过头望了一眼,那个少年依旧全神贯注写着什么,似乎一切都与他无关。
  门在身后关上,屋内的陈设简单至极,一张陈旧的木床,一盏锈迹斑斑的铁烛台摆在瘸了条腿的石桌上,一旁是个铁皮柜子,遍布尘灰。
  最后的余晖洒落在小屋中,他双手抱膝坐在地上,倚着墙,默默望着无边夜色驱散天幕最后一丝光。
  启辰星熄灭。
  怔怔发呆,一夜未眠。
  ……
  萨罗格斯公立图书馆位于城西一片荒僻之地,是托斯卡纳,这座边境小城唯一一家面向民众开放的图书馆,馆内常年冷冷清清,半个人影都没有,只有管理员趴在桌上打瞌睡。如果不是担心有哪个不长眼的家伙把这些珍贵典籍当作草纸论斤卖了,管理员早就开小差跑路了,平日里这地方静的跟坟墓一样。
  这座图书馆是由上一任北域统治者,彼岸花公爵斥资督建的。与其他地区百族林立不同,一直以来北域都只有彼岸花一家独大,所以其实际统治领域甚至超过王族领地,只是人口远远不及罢了。得益于历代领主大力推广教育事业,兴建教学机构,这里的文化水平一直以来在王国各境都是位列第一。传说一半以上的人能从一数到十,而另一半人竟能完成倒着数这一伟大成就,真是不可思议!
  好吧,简而言之,就是各境绝大多数人都是文盲,就连贵族阶级中写不出自己名字的也大有人在,书籍对他们而言连当装饰品的资格都没有。
  所以,这家图书馆在建成之初就遭到多方诟病也不难理解。不少人把它贬的一文不值的同时,也顺带把公爵大人批判一顿。当然,也只有在北域这块神奇的土地才有人敢找领主大人的晦气,而不用担心哪天吃烤全羊吃不到羊肉,喝咖啡喝出咖啡豆。要是换做别的地方有谁敢这么做,还让无处不在的探子听到了,那他们自然会有一百种方法让你无声无息的消失,还能让人找不到一丝证据证明这件事与尊贵的领主大人有任何关系。
  西尔维亚静静走在大理石铺就的过道中,两旁柚木书架整齐排列,几近触及穹顶,书架上垒的满满当当,其中有不少竟是用珍贵的羊皮纸制成的孤本古籍。只是它们无一例外积了厚厚一层灰,似乎已经很多年没人翻动过了。
  从那家古怪的茶楼离开后,她就径直回到这个图书馆,这里是她在北域的暂时落脚地,足够安静,无人打扰。
  她猛然停住脚步,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
  是一本词典。
  西尔维亚伸出食指擦拭了一下封面,干净的出奇,一丝灰尘都没有,似乎时常有人翻阅。
  词典?西尔维亚挑了挑眉,没有将书放回去的意思,继续提着在周围转悠。很快她在不远处另一排书架上又有了新发现,这次是一本菜谱,与周围挂满蛛网的书册形成鲜明对比。
  西尔维亚驻足沉默不语,这些天呆下来她可是观察的很清楚,这里人流量有多么稀少,整整三天,只有她一人。
  一声脆响从身后传来,打破馆内平静,似乎是什么东西摔碎了。西尔维亚面无表情回过头,图书馆管理员不知何时醒了,此刻正手忙脚乱收拾着地上的碎陶瓷,和一株散乱在地上的盆栽。
  似乎是他刚才一不小心打翻的。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很小心打翻的。
  西尔维亚转身往回走,准备将词典摆回去。并非是因为刚才那无言的警告,而是她本来就没兴趣理会这个图书馆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她从来都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
  假设真来了兴趣,就算那个管理员当着她面把房子给拆了,她也照干不误。
  瞳孔骤然收缩,她缓缓从原先摆词典的位置,书架上唯一的空处拈起一张纸条。她敢肯定,就在刚才,这里还是空无一物。
  西尔维亚豁然转身。从离开茶楼开始她就感觉到有一双眼睛一直在暗处盯着自己,虽然很快便消失无踪,但没多久又再度出现,且新来的这位很显然与原先的并不是同一个。
  但是就在刚才那一刹那,这种如芒刺在背的感觉瞬间被提升到了极致,已近在咫尺,近到就在身后!
  本来她也不在乎别人在她的世界里走来走去,跑来跑去也没关系。可是如果有人妄想在这里长住下去,顺便支个烧烤架,摆上羊肉串,撒点孜然粉,那她也不介意点把火连人带帐篷一并烧了。
  启辰星光透过窗棂洒满一地,一片暖意,大雪初停,窗檐上积了厚厚一层,一只蓝羽鹦鹉正站在积雪上,迎着和煦的星光悠悠然用喙梳理着羽毛,一双黄豆眼咕噜噜乱转。
  恬静安详,再正常不过了。
  盯着那只鹦鹉沉默半响,西尔维亚忽然道:“装的很像,可眼神已经把你出卖了,如果再敢跟着,我不介意把你的羽毛一根根拔下来,编成圈挂在碑上。”
  “大冬天还在外面乱飞,有点常识好吗?”
  她将书摆回原处,推门离去。
  一道身影悄无声息来到书架前,回望了一眼西尔维亚离去的方向,眸中惊疑不定。思索半响,摇摇头转身离开,又觉得不放心,于是回过身把两本书都在蜘蛛网里蹭了蹭再放回去,左瞧右瞧确定看不出破绽,这才放心的重新趴在桌上打起瞌睡。
  ……
  “天塌啦,地陷啦!我身份暴露啦!”广场角落的石椅上,一只鹦鹉扑棱着翅膀上窜下跳,一身蔚蓝羽毛油光发亮。
  “淡定!干我们这行的就要宠辱不惊,你这样瞎嚷嚷,想让所有人都听到吗?”一旁坐着的黑衣人低声喝道,此人身形掩映在墨黑风衣之下,戴着顶暗色高礼帽,看不清面容。
  黑衣人压了压帽檐,鬼鬼祟祟朝四周瞄了瞄,这里位于广场的边缘位置,且正值下午,人流稀少。
  确认无人注意,黑衣人才继续道:“咱们的口号是什么?只要把自己伪装成一粒沙,就再也不会被任何人注意到。你还要跟着我好好学啊。好了,说吧,到底什么事……”
  声音一窒,下一刻,他的音量猛然拔高几分,黑衣人难以置信低吼道:“什么!你这副样子都能被看出破绽?真是见鬼了!看来这一届的考生真不是盖的。”
  “喂!你别光顾着在那里扯没用的,快想办法呀!”鹦鹉气的直跳爪。
  “安静安静,那我现在帮你分析一下。”黑衣人支着下颌沉思片刻道,“已知条件:1.我藏在床头柜里的两瓶白兰地昨天晚上不见了。2.你被考生看出了真面目……”
  声音戛然而止,他似乎是想到什么,脸瞬间白的像纸,黑衣人如神经质一般喃喃自语:“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怎么会有这种事!不,不,不!”他越说越激动,死死揪着头发,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这两个已知条件之间有半块银币的联系吗?鹦鹉呆呆的望着天,可是看他一脸绝望无助的样子,又不禁怀疑起自己,难道这其中真的有什么奥秘我没看出不成?嗯嗯,应该是这样吧。
  “没看出来也怪不得你。”黑衣人摇了摇头,明亮的双眸中满是掩藏不住的忧伤,垂首轻叹,“不怪你,我不怪你!”
  最后一句近乎是在嘶声咆哮,似乎要将所有的痛苦悲伤都宣泄出来,双手死死攥紧,因太过用力指节青白。
  “喂,你没事吧,别吓我啊。”鹦鹉呆住了,“有什么话直说啊!”
  “所有的事我都知道了。”黑衣人恢复平静,异常平静,平静的似乎变了一个人,双眸直勾勾望着地面,“那天晚上,是你吧,我的20年奢华典藏限量版皇家白兰地,是你偷的吧。”
  “哈?”鹦鹉懵了。
  “一定是你在工作时间叼着酒瓶偷喝,结果被她看见了,试想,一只正常的鹦鹉怎么可能会喝酒呢?她就是凭借这一点觉察到你的异常之处,我说的没错吧!是不是被我的聪明机智深深折服了?”
  鹦鹉:“……”
  黑衣人眼中的哀伤早已荡然无存,满脸得意的迎风甩了甩头发,想让长发飘逸一下……却发现自己头发太短没的甩,赶紧不着痕迹的切换成右手扶额状,兼俯首45度角,摇头轻叹道,“你看你,都惊讶的说不出话来了,每天都被自己的聪明机智笑醒真麻烦啊。”
  黑衣人眉头紧锁,似乎为这件事深为烦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