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暗箭

  皇后诞下太子后,六宫大喜。
  凤栖息阁内,处处管弦丝竹,琴簧钟磬,日日不绝于耳,足足笙歌了大半个月。
  辰阳殿内,太后称病不起,却日日都遣瑛琰去问候。
  “娘娘,辰阳宫的琵琶来了。”
  皇后的神情淡淡的,没有丝毫惊异,明月上前接过她手中的白玉碗,将剩下的半盏血燕递过。
  “请她进来吧。”
  没一会儿,一个身穿霁青襦裙的中年女子,提着一只朱漆描兰食盒上殿。
  “见过皇后。”
  即便此时,她仍旧不肯自称一声“奴婢”。
  皇后缓缓抬起头来,看向来人,抿嘴微笑。
  “请起,太妃娘娘可安好?”
  “回皇后娘娘的话,太妃主子一向安好,劳烦娘娘挂念。娘娘诞下小太子,我家主子惦记着,特地亲自下厨,做了紫粳碧藕羹和桂花糕,请娘娘尝尝。”
  上位者的脸上,猛然绽开了笑容。
  “如此,那便多谢太妃娘娘了,请姑姑代本宫转告,等本宫身子好全了,便去看完她老人家。”
  这番话,她说得极尽温存。
  琵琶看着她,忽然顿了一下。
  “是……心意已到,主子娘娘身边儿没人服侍,琵琶先告退了。”
  话刚毕,名雁走上前去,将腾空的食盒给了她。
  主仆二人,看着那远去的背影,目光皆是森然。
  “都到这个地步了,还这么狂妄!”
  皇后呷了一口热茶,只是笑笑不语。
  “没听她说吗?身边儿没人伺候……这是在向本宫诉苦,谴责本宫行事不周,打本宫的脸呢!不过此番看来,宋氏的运数,也只怕到头儿了。”
  “那娘娘……”
  “不急,咱们只管作壁上观,有人可比咱们更等得不耐烦呢。”
  明月还想再说,便看见明山匆匆进来。
  “回娘娘,静玉堂的太妃……身边儿的宫人前来探望。”
  听到这句话,皇后原本淡然的脸上,浮现出惊异的神色,念及往事,不由得心中一动。
  “哦?”
  “静玉堂内的人久不出门,有意思……快请进来!”
  “是。”
  四周静寂无声,只看见一个葱绿色的剪影,从殿外逐步走上前来。
  “奴婢珈蓝,叩见皇后娘娘。”
  说完,她放下手上的锦绣遮盖的条盘,便要一拜下去。
  “姑姑快请起,不必多礼。明月,看座儿。”
  “奴婢身份低微,难以消受。”
  说着,她双手将那条盘举过头,谦恭道:“皇后娘娘大喜,我家娘娘虽人在静玉堂内,却一直记挂着凤栖阁,为着江山社稷日日祈福,此样物件,聊表我家娘娘的心意。”
  明月接过呈上,掀开锦绣盖,方是两柄富贵吉祥红玉攒丝如意。
  皇后当即满面堆着笑。
  “劳烦太妃娘娘记挂,不知娘娘近来,身子骨儿可还安泰?”
  珈蓝向来机敏,听出语气中有亲近之意,也和顺地堆着笑,脆生生地回道:
  “多谢皇后娘娘问候,太妃一向康泰,只是近来天气暑热,脾胃欠佳,吃食不如以前香甜,也是常态。”
  主仆二人相视一笑。
  “你看看,本宫方才还说呢!”
  见珈蓝不解,明月连忙解释道:
  “近来我家娘娘脾胃亦不佳,哪想这些个小猴崽子们,便学着做了一手,叫‘醋酿柏花羹’,娘娘吃着倒很好,香甜清凉,凝神静息,解暑开胃,姑娘可给太妃也试一试。”
  明月说完,皇后便接上了。
  “只是奴才们胡乱导出来的方子,置换太妃如此贵重的大礼,倒显得本宫小气了。”
  说完环顾四周,众人皆是爽朗一笑。
  直到此刻,珈蓝地心底才放松下来。
  皇后初登大典时,在华阳殿中被殷帝掌掴,万念俱灰,静太妃便令她送来了这“醋酿柏花羹”,聊表慰问。
  没想到今日,皇后却忽然提起这个。
  那便是表示……她还记得!
  想到这里,珈蓝的脸上,笑容当即松泛了不少。
  “多谢皇后娘娘关心,自古礼轻情意重,况且娘娘的心意实在难得,奴婢定会转达给太妃!”
  明月递给她一方宣纸。
  “这是方子,姑姑千万保存。”
  她恭敬地接过来,道谢后,又妥善地贴身放入了怀中。
  “时辰不早了,奴婢还要回宫服侍娘娘喝药,不便久留……”
  “怎么?静太妃还一直续药么?”
  她的语气十分关切,珈蓝却倏然沉默不语。良久后,她缓缓地抬起头来,怔怔看着那凤座上的人。
  从那难言的目光中,皇后看到了无奈。
  “我家娘娘的病,时常用药,只是最近,这药也用得太猛了些,越吃这病越重,娘娘的身子骨儿,也一天不如一天,奴婢实在是没了法子……”
  说到后面,珈蓝隐隐哽咽。
  只那一刹那,皇后忽然恍然大悟,懂得了她此行的真正原因!
  原来如此……
  她略微沉吟,兀自犹疑不定。
  “本宫记得,太妃的身子一向康健,既然这药不能治病,那吃着也没意思,可先缓一缓,明儿本宫亲自派太医去为太妃看病。”
  皇后的话说得极轻,但在珈蓝听来,却是救命的稻草。
  她猛然跪在了地上,咚咚咚地叩了几个响头。
  “如此,多谢娘娘!”
  珈蓝走后,皇后低垂着头,半天没有说话,仿佛在思虑什么事情。
  明月递上参汤。
  “忍耐了这么多年,皇上刚坐稳了帝位,太后便按捺不住了……只是南安王还未除,她这么快杀了人家的母妃,就不怕王爷一气之下,陈兵造反?”
  “娘娘指的是……静玉堂?”
  凤座上的人点点头。
  “叫明山去打听一下,给静太妃看病的,到底是哪位太医?”
  “是。”
  “只是……娘娘的这番苦心,不知道那边儿是否明白?”
  她静静地摆弄着手腕上的一对流翠玉镯,神情又恢复了平常的淡然。
  “若是与咱们一样的心,嗅觉自然灵敏。”
  直到这时候,明雁才仿佛想起来了什么,低声禀报道:
  “哦,对了,方才上官氏也来了,恰逢有人在殿内,奴婢就让她在偏殿等着,几波人接踵而至,奴婢一时竟然忘了。”
  皇后目光一凌,看得人背心发寒。
  “多久了?”
  名雁自知闯了大祸,也不敢隐瞒。
  “一大早便来的,现在算算,也有两三个时辰了。”
  明月看穿了主子的担忧,低声道:“她人在偏殿,两殿之间隔着实墙,想来也听不见。”
  “希望她是无心……”
  “罢了!也是个可怜人,你叫她进来吧!”
  “是。”
  没一会儿,一个女子便出现在了殿中央。她身穿百鸟催花的曳地长裙,不甚美艳,也说不上清丽天然,论其相貌气质,顶多只能算中人之姿。只是高挑立朗,柳腰削肩……
  乍看去,倒是有几分像曾经沧海阁的那位。
  她恭谨地款款拜下。
  “妾身恭贺皇后娘娘弄璋之喜,天降石麟;愿娘娘福寿康宁,殿下兰阶吐秀,麟趾呈祥。”
  声音软糯,言辞之中,卑微尽显。
  皇后斜睨了她一眼,半呷茶盏,缓缓道:“你起来吧。”
  “是,多谢皇后娘娘。”
  四周寂静,鸦雀无声。
  见凤座上的人不很理睬她,上官氏站在殿中央,面色微窘,四周鸦雀无声,殿中的人,都视而不见,仿佛眼前的人不存在一般。
  她兀自讪讪地笑着。
  “臣妾今日来,一是贺娘娘万千之喜;二来……则是向皇后娘娘请罪。”
  说着,她便再次跪拜了下去,双手匍匐在地。
  皇后的嘴角划过一丝冷笑。
  “你虽然是宫人奴籍出身,但究竟为后宫妃嫔,无缘无故地,给本宫行此大礼,本宫可要遭受后宫非议,落得个‘恃宠而骄’、‘苛待后宫’的名声呢……还不快扶起来?”
  此话一出,名雁假意虚扶。
  “您请起吧。”
  不料,那上官氏却狠命撞在了地砖上。
  “皇后娘娘!千错万错,都是臣妾的错!臣妾即便今日跪死下去,日夜在佛祖面前忏悔,也都难赎嫔妾罪过的万分之一,只是臣妾此身尚不足惜,只能祈祷娘娘德福双馨,早日荣登大宝,可得永年!”
  众人皆是一惊。
  上位听得,抬起头瞪着她,将茶水“哐当”一声掼在地上,当即厉声怒斥。
  “大胆!”
  “贱妾这话,可陷本宫于不仁不义!”
  听上官氏口不择言,明月亦唬了一跳,忙向下关好殿门,只剩下了明雁、明山二人,亲自在殿外把守。
  上官氏依旧匍匐在地,肩头耸动不已,空荡的大殿内,只闻低低的抽泣声。
  等了一阵子,皇后的气性逐渐平缓下来。
  看向底下的女人,她冷冷道:
  “你抬起头来。”
  那张脸,慢慢地抬了起来,不知是悔恨还是惧怕,已经泪流满面。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既然知道有今日的祸事,当初又何必要害他人?当初的你,何其阴险狠毒,甚至连我肚中的孩子,也想一起拿掉,是不是?”
  说到后面半句,宝座上人激越起来。
  “娘娘饶命……”
  上官氏双眸紧闭,眼泪哗哗地往下流,口中已经泣不成声。
  “千错万错都是臣妾的错,娘娘要怎样责罚都可以,但还请……还请娘娘留下臣妾一条贱命吧!就当是……留下一条狗来使唤……”
  “呸!”
  “本宫要的是忠奴,像你这般墙头草,只知害人不知救人,对于阖宫上下,都是毒瘤!”
  每每看到她的脸,她都会想起沧海阁的死人。
  那人毁了她的爱情,毁了她的第一个孩子,还差点毁了她的一切。
  “娘娘,您大人大量,放过嫔妾吧!”
  皇后厌恶地闭上了眼。
  “你这话说得蹊跷,本宫向来对和善六宫,以“仁德”晓誉天下,又何来放过之说?你是皇上的妃嫔,本宫对你并未苛待,你可别诬赖本宫。”
  想到这几日发生的种种,上官氏却是惊恐。
  那绿豆汤,明明就是御膳房送来的……
  而御膳房的总管,曾经在栖阁当差,这一切,都和凤座上的人脱不了干系!
  她一心咬定了皇后,只认为是推脱之词,不肯原谅自己,将牙关一咬,举起额头,又狠命地“咚咚咚”砸下,鲜血顿时流下。
  “娘娘,臣妾真的知错了!”
  “并非臣妾有意要害您,只是太后所逼,臣妾不得不做,那日臣妾来拜见,离开时,在宫墙角落处,有心说起娘娘父兄之事,还差点害得娘娘难产,臣妾知错了……臣妾真的不是有意的……”
  “大胆!”
  皇后惊得花容失色,怒气冲冲,直直走下凤座,朝着上官氏的脸上,一掌掴了上去。
  “贱人!胆敢污蔑太后!”
  “明月!去请皇上来,让他亲自发落这个大逆不道的贱人!”
  明月已经听得愣了神儿,震惊地看着自家主子,不敢动作,扶着那掌心时,更是一片的冰凉。
  “娘娘,别被她骗了。”
  “太后素来看顾您,更看重小皇子,曾经下旨封宫,好让娘娘能够全心全意地保胎,在临盆的关键时刻,又如何能做出这种事?可见这人在说谎!”
  “你们……不信?”
  “嫔妾所言句句属实,况且如今,嫔妾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实在没有理由再欺瞒娘娘!”
  刹那间,皇后眼中的愤怒,都化为了冷冽。
  “还不快去!”
  “是……是……”
  “不……”
  明月正抬腿要走,双腿却一滞,被上官氏牢牢地抱住了。
  “别去……求求你了,别去……”
  情急之下,地上的女人伸出手指,放在口中狠狠划过,登时鲜血直流。
  她语气铿然,指天发誓道:
  “嫔妾今日所言,若有半句虚言,就天诛地灭,投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全家不得好死,生男辈辈为奴,生女代代为娼!
  那冷冽越加深彻,如同十八层冰寒。
  “你回去吧。”
  “今日你所说的话,本宫全当做不知道。”
  上官氏停止了哭泣,看着面前的人,满脸的不可置信,一刹那间,她愤懑四溢,抬头死死盯着面前的人,一字一句道:
  “所以,就算嫔妾如此低声下气,你仍旧不肯放过我?”
  “放过?”
  皇后眯了双眼,蔑视地瞪着地上的人。
  “本宫生死攸关之时,你又何曾放过我?”
  “呵呵……”
  上官氏将身子直挺,面色冷毅,大有豁出去的姿态,厉声道:
  “这道心头坎儿,若娘娘实在过不去,那臣妾今日便……碰死在这殿内,就当是还了娘娘的血!”
  她越激动,面前的人却越平静。
  看向那双眸子时,已然面无表情。
  “你不用威胁本宫,本宫做过的事,不会抵赖;没有做过的事情,亦不会承认。本宫想除掉你,简直轻而易举,何必再掩饰?好好儿想想吧……最想要你死的人,到底是谁?”
  上官氏听完,刚毅的脸庞上,瞬间面如死灰。
  “多谢……”
  像是被抽干了空气,她直直地往后摊跪着,浑身再也无力,不再央求,甚至不再多说一个字,恍恍惚惚地站起身来,膝盖因跪得太久,还打了两个趔趄,绝望地朝殿外走去。
  “娘娘?”
  明月妄图上前追寻,却被主子阻止了。
  “莫追,见她今日的种种行为,便已经是无路可走,本宫犯不着去这趟浑水。”
  “娘娘误会,这种害人精,奴婢才不要保她!只是她若想不通,死在了咱们的宫门外,怕会为咱们凤栖阁招来祸患。”
  “你且放心,自私狠毒的人,最爱惜自个儿的命。”
  身边人若有所思,不再说话。
  “是。”
  “明月,本宫累了,你扶我去休息吧。”
  说完,皇后兀自站起来,只觉得头脑一晕,身形晃动了一下,差点摔倒在地上。
  “娘娘您小心。”
  “……本宫一直以为……是宋太妃……”
  说这句话时,她的脸色苍白,眼中含着泪。
  “主子,还记得明月给您说过,咱们在宫中,没有亲人。”
  “你……你早就有所察觉,是不是?”
  看着面前的明月,皇后怔怔地,十分难言。
  明月颔首不语。
  “呵呵……”
  “她到底为何要害我?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为了殷氏的宏图霸业,我郑氏一族,流血牺牲了多少男儿?父兄已故,小弟年幼,本宫一向顺和,言行从未逾矩……”
  想到后面,皇后越发地痛楚。
  她紧紧地捏住了胸口,只觉得此刻的感觉,犹如万箭穿心。
  明月默默垂首,只后悔自己太过造次
  “娘娘宽心,奴婢虽有所察觉,但单从这件事上说,也还不一定,那上官氏一人的话,实在不足信,咱们不要自乱阵脚,要细细查明才是。”
  一番温言缓语后,她犹自喋喋安慰。
  “是了。我想睡一会儿。”
  面前人目光空洞,说话十分地无力。
  “是……娘娘放心安寝,奴婢就在殿外守候,娘娘若醒来,叫人便是。”
  “你去吧。”
  放好了帘帷,明月轻叹一声,默默地朝殿外走去。刚出殿门口,便遇着小太子的乳娘来请安。
  “娘娘已经安寝,可有事?”
  那婆子唯唯诺诺,后退了几步,神色有些拘谨。
  “回姑娘的话,无事。”
  “只是……”
  “嗯?”
  “只是,奴婢的家中遭遇变故,父亲仙逝,所以想来请求娘娘,恩准奴婢出宫一趟。”
  婆子说话时,兴许是紧张,始终低着头。
  明月冷冷地扫过了她一眼。
  “既然是家中变故,那便去吧,娘娘向来体恤下人……”
  说着,她从怀中掏出了三十两银子。
  “这是赏给你的。”
  那婆子接过银子后,弓身道谢不迭,转身往下人门房边儿走去。
  “明山,叫个可靠的人,跟着她!”
  “明雁,以后所有人拿来的东西,凡是接触到小太子的,都必须细细检查一遍,不能松懈半分。”
  两人都不明所以。
  “明月姐姐,发生了何事?”
  她遂把方才殿内发生的事情,捡那重要的话,言简意赅地讲了一回,两人都唬了一跳,明雁吓得不敢说话,而明山一向胆大心细,瞬间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我就说……”
  明雁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打颤。
  “那咱们如今的处境,岂不是又要艰难许多?”
  明山凛然道:“我当初自愿净身,特来侍奉娘娘,就想过会有这些腌事,如今也只拼得个不怕!”
  “嘘……”
  明月左右看了一眼,小声嘱咐道:
  “先别声张,咱们小心就好,好生瞧着。”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