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真相

  辰阳宫内。
  宋太妃住在新建的殿宇内。
  她的神色焦虑不堪,眼圈四周呈现出浓厚的暗灰色,透露出点点青紫。
  此刻,人正在殿中央,不断地来回踱步。
  “唉!”
  “这怎么还不回来!”
  ……
  担忧、焦虑、急切、叹息……种种情绪将她牢牢裹住,勒得人喘不过气来。
  约莫午时,琵琶才匆匆进殿。
  她的脚步十分急促,将悬挂的五彩珠帘打得脆响。
  那昏暗的目光一闪,急急忙忙地迎上去。
  “怎么样,截住了吗?”
  琵琶气喘嘘嘘,只觉得口中干涩无比,“”地一口咽下半杯凉茶。
  “娘娘放心,三殿下已经得到了消息,即刻勒马赶回。”
  “老天保佑!”
  “呼……”
  悬着的气息,缓缓放下来,宋太妃扶着胸口,木然地顺着太师椅坐下了。
  那握紧的掌心,早已沁出了一把冷汗,颀长的手指捂住了脸,垂下头去,从指尖缝中,湿润的液体滑落。
  “本宫的夙儿,保全了!”
  琵琶擦了擦额上的细汗,宽慰道:
  “如今三殿下安全,娘娘也可安心。”
  良久后,一声悲怆悔恨声,才从指缝中传来。
  “哀家一时失策,竟没想到……却差点害了他!”
  她将手放下,露出一双狠辣的眼光。
  “隐后!她想借这个机会,除掉夙儿!”
  “娘娘……”
  “不要着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还有的是机会。”
  没想到宋太妃却摇了摇头,眼角的泪珠尤在,怔忡了半晌,脸上呈现出如死一样的灰暗。
  “早该知道……”
  她连连摇头。
  “隐后手段了得,当初若听你忠告,不要轻举妄动……欲速则不达,终究是我太心急!”
  想起这个抉择,宋太妃悔恨不已。
  “她早就算计好,设计陷阱,稳住了大军,却故意放出消息来,说军中哗变,只等着本宫……这次丢了夫人又折兵,还差点……差点害死了夙儿!”
  即便在此刻,她仍旧觉得背上冷汗涔涔。
  “若他真到达边塞,和宋肄共同起事,那就当真坐实了谋反的罪名。”
  “好计谋!好计谋!”
  宋太妃一掌打下,指尖生疼。
  她却全然不顾。
  惊悸而愤懑的脑海中,全是隐后的身影。
  “那如今……”
  琵琶凝聚着眉头,语气有些犹豫,嘴唇嗫嚅半晌。
  “公子该怎么办呢?”
  “无碍。”
  宋太妃缓了一口气,仿佛从梦中醒来。
  “只要夙儿没到,他绝不敢轻举妄动,只要挨过几日,咱们送信的人也就到了。”
  “若是……”
  她的声音猛然颤抖,悲戚之状显露无遗。
  “若是上天果真要亡我,那也是本宫的命……夙儿是皇子,只要他没亲身参与谋反,就算夷灭九族,看在兄弟的情面上,皇上也会法外开恩。”
  “娘娘……”
  见主子似乎气竭,琵琶尤自不甘心。
  “纵使此次失利,却也并非完全没有机会,北境收兵后,军中人心惶惶,士气低落,况且……况且看姓韩的态度,也不很坚决,咱们……”
  “你不知道……”
  宋太妃打断了她的话。
  “韩珂属意七皇子,人尽皆知。可如今新帝稳坐江山,殷后一手把持其独女,又捏着皇后与郑夫人,将郑氏幼儿调离殷城,派遣到他的身边。”
  她越想,就越觉得自己越蠢。
  斗了半生,竟然误信了一席谣言。
  “一步走错,满盘皆输,开弓没有回头箭,绝不能大意失荆州!”
  琵琶气沉,脸色冷毅。
  “那奴婢便去杀了她!”
  “咱们没机会了!”
  她拉住主子的手,神情态度十分坚决。
  “娘娘!舍弃奴婢一人,成就娘娘的夙愿,等隐后和新帝一死,您出面主持后宫,手掌御林军,朝中人心惶惶,便举荐三皇子为尊,顺应天命,无人敢说二话!”
  见主子面色犹疑,她继续道:
  “对于郑氏韩氏来说,不过是换了新主,他们若起兵,那就是犯上作乱,妻眷都在殷城,想也没这个胆量!等三皇子荣登大典,您就是正儿八经的太后!”
  宋氏心里一动。
  眼光像是灌入了火星,闪闪发光,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婢女。
  惊骇中带着渴望,出格里藏着压抑。
  她的双手发抖,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糊涂!”
  半天后,她才破口而出。
  这句话,像是从胸腔中挤压出来,带着爆裂的声响。
  琵琶依旧拉着她的衣袖,苦苦哀求。
  “娘娘……再继续这样等下去,机会渺茫,隐后必定容不下,您迟早任人宰割!”
  “不不不……”
  宋氏看着婢女,心头突突地跳。
  就在前不久,一念之差,让她差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琵琶,你先起来!”
  “此事事关重大,必然不能再接连冒险……”
  婢女还想再劝,对上主子那凌厉而决断的眼神,不甘地闭上了嘴。
  “啪嚓!”
  冰盘落在地上,碎裂成一片。
  她将冷硬的冰块握在手中,化成冰水,滴滴落下。
  大殿陷入了沉寂。
  “春娘已经引起了怀疑,夙儿最近动静太过,需要做些事,重新巩固新帝对他的信任,这颗棋子,哀家势必舍弃。你告诉青奴……”
  她看向琵琶,耳语了一番。
  琵琶眉头紧皱,不断劝阻。
  “娘娘不可,这样一来,他们对你的怀疑没岂不是更深?”
  不料宋氏却惨然一笑。
  “我与他们夙怨已深,这些年,日子表面波澜不惊,实际却暗潮汹涌,你只看华阳殿便知……但夙儿……新帝对他一向信任……”
  说起这个,她的眼中泪光涌动。
  “既然大错犯下,能够两全其美最好,如若不能,哀家无论如何,也要保全他!”
  琵琶缄默,一缕不甘从脸上划过。
  “娘娘的心……希望三皇子能够明白。”
  她的语气踌躇,带着缕缕失落。
  “娘娘,奴婢说句不该说的,您事事为皇子筹谋,可您的苦心,殿下从来不领情,就连这次去边外联络公子,若非您骗他……”
  那眼中的光彩,逐渐暗淡下去,方才的意气消失殆尽,像是竭力做着一场可笑的春梦。
  “本宫知道……”
  宋太妃低垂着头,将清白的茶盏捏紧,始终一言不发。
  “本宫不管,本宫就是要做太后!”
  一声低喝炸裂后,殿内悄然。
  “但……必须稳中求胜。”
  “事不宜迟,这件事抓紧办,过几日,夙儿便要回来了。”
  “是,娘娘放心。”
  几日后,殷城下了一场大雨,热气腾腾的空气,骤然变得十分溽热。
  春娘的体质单薄,从小落下了病根儿,最怕这天儿。
  “咳咳……青奴……”
  “主子,您感觉怎么样?”
  青奴依旧一袭绿装,颜色晦暗。
  在那抽丝的袖口处,若翻开来,放眼细看,还能瞧见点点暗红的血迹。
  “快……快请太医……”
  春娘病得一息奄奄。
  她感觉浑身燥热难耐,体内五脏六腑,都在搅动翻滚。
  “主子您忘了,周太医刚走?”
  青奴抱来几床厚被,将榻上的病人,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本宫……好热……”
  “娘娘,这是太医交待下的,您忍忍。”
  其他几个伺候的宫人,因主子失宠,整日也恹恹的,端汤喂药的事情,都是青奴在做。
  “你去请过皇上了么?”
  强忍着腹内的痛楚,春娘的声音听起来十分靡弱。
  “他……知道本宫病了?”
  宫女眼光狡黠,一掩而过。
  她放下手上的白瓷碗,褐黑的药水味道,在空气中氤氲出异样的苦涩。
  “奴婢去过了,日日都去。”
  “那……”
  眼泪顺着苍白的眼角,缓缓流下,榻上之人,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发凉。
  “皇上可有来过?”
  转过头去,腹内传来隐隐的疼痛,眼前逐渐模糊。
  青奴眼神一动。
  她悄然退下,换了套一模一样的衣裳,趁人不备,她将那带血的衣裳,悄悄儿藏了起来。
  三日后。
  “啊……”
  “娘……娘娘……”
  沧海阁上,传出了骇人的惊叫声。
  白瓷药碗碎裂在地上。
  青奴却似乎已经吓傻,双目瞪得浑圆,像是见到了什么鬼魅般,满面惊骇,脚步踉踉跄跄,连连朝后退去。
  “怎么了?”
  微弱的声音从榻上传来。
  她只觉得嘴唇十分干裂,每动一下,便抽心地疼。
  “水……水……”
  “青奴……”
  殿内人头攒动。
  春娘只觉得浑身软绵无力,强撑着手肘坐起身,才探出头来。
  “啊……鬼啊……”
  底下的奴才们,纷纷惊叫出声。
  有宫女捂住嘴巴,眼神十分惊恐。
  “娘娘……您的脸……”
  榻上人的心一沉,霎时间,仿佛停止了呼吸。
  她颤颤巍巍的伸出手,往脸上抚去。
  却摸到了一层半脱落的皮!
  “怎么会……怎么会……”
  春娘像疯子一般,踉踉跄跄地、疯狂地爬上银镜架,镜中的容貌,缓缓浮现出来。
  那是一张苍白的、有些溃烂肿胀的脸!
  像是幽井里的浮尸。
  沧海阁内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声。
  那声音,无比的惊悸、恐怖,让闻者胆寒!
  下一刻,那发出尖叫的女子,像一只蹁跹的蝴蝶般,迈着急促又轻盈的步伐,跑到窗棂边上,一跃而下。
  众人来不及惊呼。
  身穿素白罗衣的女子,刹那间,便消失在了视线内。
  等到殷帝赶来时,尸体已经僵硬冷却。
  他有些作呕。
  “传旨,着命邶安王彻查此事,若查不出来,朕追究他的罪责!”
  殷夙接到旨意后,半刻也不敢怠慢。
  十日后,章台殿内。
  自从华阳殿事件后,这里便成为殷帝议事的地方。
  此处四周浓荫高门,极其凉爽僻静。
  墙下的廊檐上,每隔三米之地,便有一个太监侍立,个个跟铁柱般,纹丝不动,除了皇帝身边亲随的大监外,其余伺候的宫奴,都是不通笔墨的哑巴。
  殷帝正在批阅奏折。
  小夏子猫着腰,悄悄儿地走进来。
  “皇上,邶安王求见。”
  他从奏折中抬起头来。
  “让他进来!”
  没一会儿,一个瘦削遒劲的男子抱剑入堂。
  来人褐衣黑发,足下登一双青缎千层底靴,额上系着一条玉带,清矍的脸庞,显得有些孤傲。
  “三弟!”
  “君子前不得负剑,难道你不知?”
  殷帝的眼睛冷冷地从他身上扫过,最终落在那柄青霜剑上。
  他显然没料到,从小到大,这是他的习惯。
  二哥从未挑错儿。
  恍然间,殷夙有些措不及手,正在寻思要如何辩解。
  “算了,你回话吧。”
  殷帝眼神冰冷。
  他抬起头来,对上那双眸子时,目光之中,充斥着疑惑。
  “是!”
  微微弯腰,抱剑作揖,话语冷毅而铿锵。
  “此女名叫春娘,祖籍巴郡,自小父母双亡,被其亲舅舅卖入青楼。”
  “一年前,她在殷城落脚,自恃长相美貌,藏匿在烟花之地,后来被朝中官员看重,献媚获宠,便使用银钱,买通了官署选门,才得以入宫。”
  殷帝的眼神,如同火光乍现。
  仿佛下一刻,将要焚毁一切!
  那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暗沉化为怒气,愤懑化为嘶哑。
  “那她的脸,又是怎么回事?”
  殷夙略微颔首。
  “那是江湖上技艺极高的易容术,进宫后,她改变了自己的容貌,易成舞姬褚九的模样,才获得了皇上的临幸封赏。”
  等他说完时,殷帝的脸早已紫胀。
  他目眦尽裂,怒极反笑道:
  “一年前……巴郡……朕身边宠爱了整整一年的女人,竟然是个烟火之地、万人可欺的冒牌货!”
  “皇上息怒。”
  一声暴怒的威严,从上方传来。
  “沧海阁所有宫人,全部严刑拷打,务必吐出真话来!”
  “这女子若是一个人,无论如何想不了这么周全。祖籍巴郡,身世惨薄,哪里有这些个钱财和念头?易容术……”
  那幽沉的目光明明灭灭。
  “这是宫中禁用的手段,已经失传多年,能够以假乱真,若是江湖中人,那就是狼子野心!你继续往下查!”
  殷夙心中一转,语气迟疑。
  “这巴郡乃是南安王的地辖,若是牵涉过多,臣弟担心……。”
  “无碍,你悄悄儿地,不要惊动了南安王,若是有明面牵涉之处,来请旨就是。”
  “臣弟……惭愧!”
  “嗯?”
  “臣弟已经严刑拷打过沧海阁的奴才,其中两人是死士,臣弟拿人之时,已经服毒自尽,倒是有一个叫做青奴的宫女,才沧海阁服侍前……”
  想到“宋太妃”,他的语气一顿。
  “是在思安阁当差的宫人,禁不住严刑拷打,说出了……宋太妃交代她,去沧海阁当探子……”
  他的话音如同珠翠,落在大殿内,激起声声回响。
  霎时间,殿内雅雀无声。
  殷帝直直地看着他,貌似要将他的心底凿穿,眼底中,显露出诧异与不可置信!
  一双眸子,直盯着他手上的青霜剑。
  那略弯的腰,却显得不卑不亢。
  “小夏子,去!传宋太妃上殿!”
  话音刚落,一个浑实的声音响起。
  “皇上,不用劳烦,本宫已经来了!”
  她由琵琶扶着,身形肃穆笔直,缓缓走到殿中央,撩起裙角正要跪下,殿内却响起了声音。
  “太妃免礼,赐座。”
  小夏子搬椅上殿。
  朱漆的太师椅,在大殿中央很是显目,她却眼若未见,面朝着殷帝,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
  殷帝冷冷地看着她,手上半挽成花儿。
  “皇上,请恕本宫不敬之罪。本宫早就听闻,朝彩女魅惑圣上,又有谋害皇嗣之心,苦于没有证据,因此使出这苦肉计,买通了青奴,监视沧海阁。”
  “本宫妄加揣测后宫妃嫔,是一罪;未奏明皇上,私自安插奸细,是二罪;如今事发,青奴受刑吐出真话,是三罪。本宫自知罪过,特地前来领罪!”
  她说话铿锵有力,有股不容置喙的气势。
  表面字字陈罪,实际却句句辩解。
  殷鉴心里一股冷笑。
  好你个宋太妃!
  双眸扫了一眼侍立的邶安王,见他已经退居殿旁,面容冷毅,依旧如初,看不出任何波澜。
  见殷帝不语,宋太妃再一拜下去。
  “请皇上降罪!”
  上位者的嘴角,扯出一抹笑容。
  “皇后即将临盆,后宫事务繁杂,料理起来难以周全。太妃是长辈,本该颐养天年承欢膝下,却还在为宫中操心,可见还是朕的孝心不到位。”
  那抹笑意,缓缓绽放开来。
  “赏……金玉如意一枚,以慰太妃……操劳之心。”
  大殿内寂静无声。
  无一人挪动半分。
  宋太妃依旧匍匐在地,又一个叩首下去。
  “回皇上,本宫还有罪过要坦白。”
  他淡淡的神情中,闪过一丝不耐烦,却仍旧强力耐着性子。
  “太妃请讲。”
  “前些日子,皇上刚在病中,听闻边疆动荡,罪妇假传太后懿旨,令邶安王前往安抚……”
  殷夙在一旁,始终面无表情。
  听闻这句陈词,他的眉头微动,目光“疏”地一闪,看向地上的人。
  “母妃!你在胡说些什么!”
  “王爷,是我有私心,连累了王爷,王爷莫怪!”
  她转即直视殷帝,丝毫没有惧怕。
  “不料太后慧明,早已有了万全之策,我知晓后,才又将王爷诏回,其中种种,王爷并不知情,还恳请皇上莫怪。”
  说完,又是郑重一拜下去。
  这场戏,实在将殷帝逼到了两难的境地!
  话已至此,想要放过她亦是不能。
  况且,他并不想放过……
  只是处罚得过轻或过重,都不免引起非议,这个烫手的山芋,却被她硬生生推了过来!
  他单手抚额,思虑了许久。
  “传令,太妃身为后宫之人,妄自干预朝政,即日起,幽居辰阳殿内,无诏不得出!半年后以观其效。”
  宋太妃垂下眼睑,面上波澜不惊,叩拜谢恩道:
  “罪妇叩谢皇上恩典!”
  自始至终,邶安王都始终沉默。
  “你继续查这件案子,务必水落石出,给朕一个答复。”
  “是,臣弟领命。”
  待众人退下,殿内又恢复了初时的安静。
  “小夏子!”
  殷帝的神情依旧幽沉,抬起头来往窗外扫了一眼,淡淡道:
  “将此处的内监换掉。”
  苍茫的夜色开始逐渐四合,章台殿外,高大的绿荫消失在暮帘中,凝聚成漆黑的一团。
  烛光熹微,茶几上的盏已经凉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