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九回 双龙河上火烧船 庐江城内海捕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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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船自从诈得魏真夫妇渡船后,天天在双龙河上撑船摆渡,每日也有十几文酒钱,常与柳甲及当年的伙伴们在船上饮酒作乐,日子过得倒也逍遥自在。
  然而,贪欲无止境,时间久了,这点摆渡的收入哪够开销?酒足饭饱之余,柳甲在舱里睡觉,章船又想起歪主意来,坐在船头冥思苦想,突然眼睛一亮,笑道:“有了!”
  这天胖、瘦、高、矮四弟兄又来船上找乐,一上船就见船头插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渡河一文”四字,胖子问道:“船哥,一文钱渡船,众人皆知,何须立牌晓示?”章船笑道:“摆渡的活也不轻松,赚钱又少,哪够开销。如今渡河者需交十文,否则休想过河。”胖子笑道:“想是这么想,可过河人如何肯给?人家又不是傻子!”
  正说之间,远处来了一个挑担汉子,章船道:“胖子,就拿这汉子做个试手,这趟船你来撑,我几个假着客人,到岸后,你问他要十文钱。”
  胖子说:“撑船可以,但是问人家要十文钱,我可不敢开这个口。”
  章船道:“你休怕,到了对岸只管收十文就是,他要跟你争论的话,我自有办法。”
  柳甲躺在船舱里听了,眯着眼睛呵呵地笑。
  正说着,那个挑担的客人已经来到渡口,只见他挑着一担萝卜登上船头,走到船舱,放下担子道:“船家,快快开船,我要到对面胡家村集市去卖萝卜,早点方能卖个好价钱。”
  胖子应道:“好嘞!”然后拿起竹篙,轻轻朝岸上一点,船就离岸向河中间漂去,船行途中,章船等人与胖子一路无话,假装并不相识。
  船到河中的时候,章船悄悄从船舱里拿出一枝毛笔,趁那过河客人不注意,在木牌上添了一竖,“过河一文”变成了“过河十文”。
  胖子、瘦子、高子、矮子看见后,会心一笑。章船递给瘦子、高子、矮子各十文钱,三人会意,笑着收了。
  到了岸边,那挑担的客人取出一文钱来,这时矮子抢在前面递给胖子十文钱,其他几个也都各**出十文钱交与胖子,胖子心中欢喜,对那汉子道:“十文。”
  那汉子大为惊讶:“怪事,向来都是一文,什么时候变十文了?”
  章船指着船头木牌说:“你自己看看上面写的,早就涨价了,”说完也付了十文钱过渡费,假意走了。
  那汉子怎么也不相信牌子上的字,因为上船时分明是写着“过河一文”的,怎么突然变成“过河十文”。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又见跟自己一起过河的其他人都交了十文,虽然疑惑,也只得极不情愿地再掏出九文钱,连同手上的一文一并交给胖子,然后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挑起担子下船。
  那汉子走了后,章船等人从岸边笑嘻嘻地回到船上,乐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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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尝到了甜头,后面自然是依葫芦画瓢,继续敲诈过往客人,每日都能弄个百余文钱,几个诈棍一时欣喜若狂,乐得合不拢嘴了。然好景不长,大家一传十十传百,章船的恶名越飘越远,谁也不敢来坐章船的船了,有时竟然一连数天无人过河,急得章船心急如焚,坐卧不安。
  “急什么,我们也该回合肥了,”柳甲掐算着日子道:“想必秋光兄弟也已经得手,该是我们报仇的时候了。”
  此时日暮黄昏,章船笑道:“待我最后再玩一把,赚点路费。”柳甲道:“还想玩一次?”章船朝远处努努嘴笑道:“诺,客人来了。”柳甲坐在船舱里,听见远处果然有人踏步而来,遂道:“你玩你的,我睡觉了。”
  远处走来四个大汉,其中两个背着厚重包袱,章船暗想:几日没有生意,这四个人正是我的财喜,明天去合肥,今晚得狠狠诈他门一笔。
  四人走近后,为首汉子道:“船家,烦请渡我们过去。”
  章船故意道:“实在对不住,此河多暗礁,夜间行船凶险,我只白天渡人,晚上从不开船,四位客官可在村中客栈歇息一晚,明日一早过河也不迟。”
  为首汉子道:“不妨,船家小心点就是,我们多付你些银两。”另一汉子嚷道:“小心个什么,船家大胆开就是,要是翻船了,老爷赔你十倍的船钱。”为首汉子骂道:“你给我闭嘴,尽说些不吉利的话。”复又对章船道:“此河不宽,船家小心一些谅也无事。”
  四人说话间已经上了船来,章船听出四人外地口音,又见他们话语间透出一股财大气粗的豪迈,一时歹意更浓,暗思:“今日天黑,不若船行河中给他来个杀人劫财,谅也无人知晓。”想至此,章船冷笑道:“既是四位大哥硬要渡河,那我就险中求财渡你们过去,万一遇到什么不测,四位大哥休要怪我。”
  说罢,举起竹篙用力一点岸上青石,将船迅速撑离江边,高唱道:
  爷是水中仙,不怕地和天。
  官家不舍财,船到江心翻。
  那四个坐船的汉子听了,相互望了望,只是呵呵地笑,并不搭理。章船又试探道:“四位大哥哪里人,作何营生?”
  那为首的笑道:“在下姓唐名海,江湖上人称盗跖,我兄弟四个横冲九州,竖闯四海,专杀为非作歹的恶人。”
  原来四人正是唐海、山勇、林源、叶阳。上船后,唐海见章船相貌粗鲁,出言怪异,又听他歌词中暗蕴杀气,早就猜出他的心思,故而自报家门,意图震慑住章船,警告他休要起害人歹心。
  唐海做事极度低调,何曾如此张扬地自爆身份,因而听了唐海之言,山勇大为诧异,疑问道:“大哥?”林源亦是觉得奇怪,唯独叶阳呵呵笑道:“难得大哥今日如此直爽,第一次将自家的名号告诉了别人。”
  章船听了唐海的话暗自心惊,细一观看,四人果是凶恶,江湖上传言盗跖嗜血如命,杀人如麻,是天下第一寇,难道自己如此倒霉,竟然碰上这个煞星了?复又想:“哪有这么巧的事,莫不是这为首汉子诓骗我?待我试探一番再做决定。”
  章船阴阳怪气地道:“原来是四位好汉,幸会。在下章船,久闻四位大名,听闻四位好汉专杀恶霸,不欺良善,不知是真是假?”
  唐海笑道:“不瞒章船兄弟,我四人虽杀人无数,却从不枉屈一个,良善之辈纵使负我我亦不杀,邪恶之徒纵使恩我我亦杀之。”
  章船暗自揣摩:“此人言语之中带有挑衅之意,纵然真是盗跖,在此江中也是我的天下,大不了我弃船入水逃走,待他们走后我再出来,船还是我的船,我也不损失什么。”乃道:“既如此,敢问唐英雄,章船是善人还是恶人?”
  柳甲在船舱里听了外面的说话,摸出刀,从船舱里钻了出来,一脸冷峻。
  此时山勇、林源、叶阳已经明白了,大哥早已看出这船家并非善类,故而才如此说话激他,于是三人各握拳头,冷视章船、柳甲,只等大哥号令。
  唐海笑道:“我若两袖清风,你就是个善人,我若携金负银,你就是个歹人。”
  章船亦笑道:“既如此,再问一句,你四人是两袖清风还是携金负银?”
  叶阳怒道:“爷爷背的全是金银,有本事过来拿。”叶阳边说边抢奔船头而来。
  章船一见架势不对,急忙丢下竹篙,摸出短刀要杀叶阳,二人在船上拳来脚往,斗了几手后,章船方知对手果真厉害,一时恐惧,抽空档一跃跳入河中逃遁。那边柳甲也要行凶,被林源挡住,几番拳脚后,柳甲自知不敌,也跳水而走。
  叶阳在船上哈哈大笑道:“你跑了,我烧你船。”唐海四人将船划到对岸,叶阳果真点了一把火,眼见好端端的一条船变成一堆熊熊烈火,四人这才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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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甲、章船湿淋淋地爬到岸上时,船已经被烧得仅剩几块木板了。
  章船无可奈何,除了破口大骂几句“盗跖唐海,我跟你没完”外,也无其他良策。看着精心设计敲诈来的渡船变成了几块焦木,章船叹息道:“唉,本打算我们走了,将船交与胖子、瘦子、高子、矮子四个,未曾想竟遇到这四个灾星!”
  柳甲惋惜道:“我以为他们是假冒的,故而与之厮杀,早知道真是盗跖唐海,就该以礼相待了,今日我兄弟俩与真英雄失之交臂,着实可惜!”
  章船笑道:“遗憾什么,你想结识人家,人家可不一定愿意呢,江湖上盛传盗跖有言:‘善人恶我我亦善之,恶人善我我亦恶之’在他眼里,你我兄弟是恶人,即便方才善意待他,他也容不下我们。”
  柳甲道:“不,我听说唐海杀人,论善恶不论恩仇,论是非不论利害,他破邪立正,不枉一人,从不乱杀,你我一个摆渡百姓,若不是你起了歹心,他如何不能容我。”
  章船道:“算了,已经错过了,多说也无益。甲哥,你稍等,我去偷几件干净衣服来换。”
  章船去不了多久,果真拿来五六件衣服,二人换了,连夜往合肥方向奔去。次日天亮,二人到了庐江城外,柳甲道:“进去弄点银子做盘缠。”
  二人入城,在街上游来游去寻找机会,走到米市,见人头攒动,甚为拥挤。柳甲、章船信步来到米市内,正在思索去哪儿,忽见一个老农和一个城里老人正在商讨米价,只听那城里人说:“行,老哥,价格就依你说的,但我未带银两,先将米挑回我家再付钱,如何?”
  柳甲善诈,见此情景灵机一动,鬼主意出来了,在章船耳边细语几句,章船大喜。
  老农见生意谈成,问道:“敢问贵府离此多远?”
  章船马上接口道:“不用问了,跟着走就是。”边说边挑起那担米,连声催促二人:“爹,走吧、走吧!”
  买米的城里人以为章船是老农的儿子,老农以为章船是买米人的儿子,于是三人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穿梭而行,到门口时,章船对老农道:“你在此稍等。”自个儿随买米的城里人进了屋去,收了一百二十文米钱后径直出来,又对站在门口的老农民道:“大伯你稍等会,一会有人给你送钱出来。”
  轻松地诈得一担米钱,章船喜不自胜,吹着口哨回到柳甲身边,二人钻入面馆要了四大碗面条,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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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甲和章船正准备出城,忽有一快骑持令牌抢到二人前头,高声喊道:“速闭城门。”守城官见了令牌,忙叫手下关了城门,问道:“酉时未到,为何就要闭门?”来人道:“主薄大人要全城捕贼,任何人不准出城。”
  许多被堵在城门内的百姓都有怨言,但又无可奈何,柳甲道:“兄弟,看这样子泸州城出了大事,你我先找个客栈住下再说。”二人找了家三江客栈,出示了路引,要了间稍房,章船问掌柜毛彦道:“庐江出了什么大盗,为何要封闭城门?”毛彦道:“我们庐江自从四荆任职一来,几乎是夜不闭户,哪会有什么大盗,今日关闭城门,我也不知何故。”柳甲问:“什么是四荆?”毛彦道:“半年前,我们泸州也是盗贼横行,百姓不得安宁,后来朝廷派来荆家四兄弟,大哥荆悝做主薄,二弟荆鞅任刑房司吏、三弟荆斯任刑房典吏,老四荆非做了巡检司巡检,四人执法一丝不苟,县内凡违律者,大小必究,庐江豪强恶霸都道:‘四荆执法,虽偷一粒芝麻也躲不过公堂大板。’因此谁也不敢胡来,县内再也没出现过什么大盗了。”
  二人入房坐下,喝了杯茶,忽听窗外吵吵闹闹,探头出去一看,有数十公差持刀而来,百姓见了赶紧躲入街道两侧,章船道:“走,看热闹去,庐江城一定是出了大事。”
  刚准备出客栈,一公差进来对毛彦道:“毛掌柜,速将今日入住客人名册备好,等会巡检司要来细查。”毛彦忙道:“好,官爷放心,我这就准备。”章船问那公人道:“喂,兄弟,出了什么事,如此动众?”公人道:“我也不知何事,这次主薄大人调了快手三百、弓兵一百,火甲一百,库子、禁子五十,铺兵、防夫、义勇、枪手,水夫、纤夫、递运夫五十,又从城外征调一千民壮进程协助,务要挨家挨户搜寻,想必应是大盗。”
  上了街,果见公差来来往往地呵斥着,柳甲悄声道:“兄弟,如我猜测不错,定是天下第一寇盗跖在泸州犯了大案。”
  章船恍然大悟,道:“是了,定是他们在庐江做了大案,昨晚连夜逃窜,不想被我们碰着。”
  柳甲道:“这四人干的都是惊天大案,一出手必是人头落地,莫要说江湖上,连朝廷都为之震惊,今日看这架势,想来又死了不少人。”
  章船懊悔地叹气:“唉,早知道,昨晚将船戳翻,淹死这四个王八蛋,咱兄弟两也好领点赏钱用用。”
  柳甲责怪道:“兄弟不要乱说,此四人乃真英雄,你我如做这等龌蹉事,日后定遭江湖朋友指指点点。”
  这时又见几个公人沿街贴告示,每半里贴一张,百姓争相围观。章船道:“走,看看去。”挤进去一瞧,只见上面写道:“今日辰时末已时初,有城内裁缝乔二卖米,城外佃农柳八卖米,买卖既成,岂料二人无备,一百二十文米钱为无籍恶棍所骗。此棍高七尺,黑脸,大嘴、粗壮,桐城口音,凡有检举百姓,重赏纹银十两,免徭役赋税一年。”
  围观众人都赞不绝口:“有荆家四兄弟在,我们庐江太平了。”也有几个嬉皮少年在场,叹道:“骗了一旦米钱尚且要抓,我等以后还是老实点的好,休犯在官府手中。”
  看了告示,柳甲、章船瞠目结舌,良久,柳甲猛然醒悟,将章船拉入僻静处。章船骂道:“我才诈得一旦米一百二十文,他们却如此劳师动众,悬赏百倍的钱来抓我,荆家兄弟是不是疯了!”
  柳甲道:“听说曹印执法,向来是不惜一切代价,想不到曹印入狱了,朝中又出了这兄弟四个!我们得赶紧想办法逃离庐江,不然被他们抓了,那就坏了。”
  章船笑道:“甲哥担心什么,即便找到我,我打死也不认,惹急了,我反告两个老头诬陷我。”
  柳甲悔道:“都怪我,我不教你去,也不会惹下这个大祸。”
  章船笑道:“怕个鸟,大不了我去坐牢。”
  “原来是你两个干的,既然不怕,就随我们走吧。”
  不知什么时候,二人身后立着一人,那人道:“我是本县刑房司吏荆鞅。”话刚说完,七八位快手齐刷刷地围了过来。
  柳甲深知,此时不冲出去,那就再也没有机会逃走了,一旦犯在官府手里,至少也得蹲上三年五年的。“冲!”柳甲当机立断,二人猛然推开荆鞅,打倒几人就往外跑,刚跑出不足十步,又被从街上奔来的二三十人围住,纵然柳甲、章船有天大的本事,也冲不出这天罗地网,挣扎一番后,二人被众人死死地擒住,绑了个结结实实。
  荆鞅押着柳甲、章船往县衙走去,半路上遇荆悝、荆斯、荆非各自带人赶来,荆斯、荆非道:“听说二哥捉了贼寇,特来相迎。”
  荆悝道:“闻知二弟抓了两个疑犯,以防有错,我特命衙差去带乔二和柳八,让二位老人前来辨认。”
  章船怒道:“无须辨认,就是我,你们抓我就是,与我哥哥无关。”
  荆鞅骂道:“贼寇休要瞒我,他主谋,你主犯,依我太祖《大明律》,他是首犯,你是从犯。”
  章船听了“贼寇”二字,骂道:“你是个什么官,无事可做怎的,我不就是诈得一旦米钱么,你偏要兴师动众,带着千余人满城抓我,如此劳民伤财,值么?”
  荆家四兄弟相视而笑。荆悝道:“贼寇,告诉你,若是城中有民百人,其中十人违律,官差怕麻烦,挑出其中简单明了的案子五个,抓了五人,而另外五个案子,或因疑难,或因细小,如你说言,不值得劳民伤财地去辑捕犯人,官差就此放纵了他们,那这五个犯人必会说:‘这次躲过,下次必也无恙。’于是又去犯法。而守法的九十人却道:‘你看,犯法被抓的几率仅是一半。’于是又有胆大的十人犯法,加上先前漏网的五人,共有十五个犯法。如此,官差更加忙不过来了,只得再捡其中五个简单明了的案子来抓人,捕了五人,走了十个,这十人欣欣然道:‘这次躲过,下次必也无恙。’于是十人又去犯法。而守法的八十人道:‘你看,犯法被抓的几率仅是三分之一。’……如此反复,往来循环,违律者越来越多,官差应接不暇,历朝历代律法空而不行,皆是这个原因。”
  荆悝说完,荆斯道:“我朝大明律法,若要令行禁止,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捕捉敢于违律的每一个人,不管他犯的是杀人放火的大罪,还是偷鸡摸狗之小过,我等宁愿花费千金万银擒来,这样,百姓才道:‘大明律法,犯者必罚。’江湖上大小贼寇惊惧:‘大明律法严明,无有漏网之鱼。’无论百姓还是贼寇,无有了侥幸成功的妄想,天下自然太平。”
  柳甲听了荆家兄弟的一番言论,既赞叹又懊悔,问道:“你们这番道理跟当朝清官曹印说的相似,敢问四位大人与曹大人是什么关系?”
  四荆听了微惊,四人互视一眼,斥责柳甲道:“啰嗦什么,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