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风入律 第十四章 江湖义气·

  东坡镇曾经是江湖大镇,这些年随着大沁王朝一同步入了盛世,越来越繁华了。
  东坡镇繁华后也顺便带动了南柳县的发展,南柳县已经成为了开阳郡最富有的大县了。
  南柳县的税赋就没有收不上来的,这里的父母官好当,朝里很多人都盯着这个位置,在这里政绩好了升官快,若是被分去了某个鸟不拉屎得穷乡僻壤里,那不是一辈子做个小官,何谈为民请命,升官发财?
  这些年的江湖一潭死水,东坡镇蜕了江湖大镇的虎皮之后,成了大沁南方最大的器械集散地。
  没了游历的豪侠后,东坡镇的好酒已经没人喝了,那些有着无数和江湖豪侠打交道的心得的酒家茶楼掌柜,也纷纷转行捣鼓起了器械买卖。
  张真源三兄弟这些年靠着打猎攒钱,郭达旦经常与猎物近战,大刀早已成了破铜烂铁。
  佩剑的祝铁也只能带着柄断剑装装样子,吓唬不了野兽,万一能勾搭上贵府千金呢?
  张真源因为是远战之人,背着的大弓并未毁坏,虽有百步穿杨的功夫,可这些年也有无数次没射中猎物的要害,猎物跑了,钉在猎物身上的箭矢自然也跟着丢失了。
  他的箭矢不值钱,也经常能够得到补给,山中猎户打造的生铁箭矢有很多不足之处,多数时候为了攒钱,只能将就着使用。
  到了东坡镇后,柳易突然大方起来,爽朗道:“我也不想买剑了,倒不如花着五十两金子,给你们买两件趁手的刀剑如何?”
  郭达旦抱拳,并未说话。
  祝铁抱拳感激,笑道:“我就说嘛,你这个兄弟,我是交定了。”
  柳易点头,悠悠然轻声道:“上回你说的参汤,我觉着是当归味儿的。”
  祝铁不看柳易眼睛,佯装疑惑问道:“当真?”
  柳易看了演技蹩脚的祝铁一眼,轻轻点头。
  祝铁恨不得跳起来骂娘,气急败坏道:“狗日的老板骗了老子。”
  柳易打算拆穿这个年轻人,反问道:“当真?”
  祝铁一脸的颓然神色,索性爽朗道:“假的,就想用当归骗你点钱而已。”
  柳易点头,附和道:“理是这么个理,我成了冤大头兄弟。”
  祝铁掩饰尴尬,轻声说道:“人呐,少计较得失,多念些旧情。”
  张真源听了三弟的话后一脸好奇,那个只会翻来覆去念几句谚语的祝铁学了新学问了?
  祝铁撇着嘴角说道:“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
  张真源想了想,感叹道:“有些道理。”
  柳易笑道:“狗屁道理。”
  四人朝着镇子中心走去,没有柳易的加入,他们三个打猎时配合默契的兄弟其实早已用不上话语了,一个动作他们就知道要干嘛和该干嘛。
  柳易不说话。
  信奉言多必失的张真源自然也不会开口。
  郭达旦正想着待会儿买口什么样的大刀,顾不上现在的吹牛侃大山。
  自诩医术盖世的“翩翩公子”祝铁可能是呆在山林里太久了,再一次进入大镇时竟然露怯了,看着那些翘屁股的女子,脸色红润非常。
  柳易对祝铁那点花肠子可没兴趣,问了个自己感兴趣的,“风铃山什么江湖盛事,你们倒是说说?”
  回神的祝铁答道:“风铃山迟重锋以双十年龄当上了迟家家主,风铃山出现了一条冲天而起的水柱,还在琉璃河尾捕获了一匹龙驹,现在迟家广发帖子邀人去观看龙驹呢!”
  柳易嬉笑道:“就一匹马有什么好看的。”
  张真源笑道:“都不是冲着马去的,风铃山有个双峰对双峰之谶语,大多数人都冲着这个去的。”
  柳易笑道:“我也该去看看,万一能娶到迟重锋这娘们呢?”
  三人大笑。
  其实江湖上大半没混出头的游侠都有这种想法,在没混出大出息之前,不知天高地厚的游侠儿都想过娶个大小姐,江湖世家的最好,实在没有的话,官家小姐也行,有了家室之后的他们就能由穷游侠转变成挥金如土的豪侠了。
  另类的郭达旦冷哼一声,“大户人家的小姐,那可不一定干干净净。”
  祝铁拍了拍二哥的肩膀,“娶回家当祖宗供着呗,娶了她们后,那不是想纳几房就纳几房啊,到时候还不是她求着你雨露均沾。”
  话音停下之后,祝铁做了个挺腰的动作。
  四人哈哈大笑。
  这男人啊,没过天命之前,所有事都能往床笫那方面去联想,更有甚者是过了天命之年依然不服老,所经世事硬要往床笫那方面去联想。
  要买称手的器械了,众人心情舒畅,开起了那点事的玩笑。
  只要出了剑胆城往东走,离着清风山寨也就越来越近了,柳易很想回家看看,看看家里还有没有人,看看忠义大堂还在不在,看看自己那把刀,虽说在山下长见识后觉得练剑厉害些,但那把刀,终归是用起来比较顺手。
  在镇上,郭达旦挑选了大半天,犹豫再三后买了口十八两三钱黄金的大刀,刀身更长,刀也更大更重,郭达旦提起觉得很称手。
  挑选了大刀的郭达旦抬头看着给钱的柳易,想看看柳易是不是真会给钱,三弟既然认了这小子作兄弟,若是给钱犹犹豫豫的,他可不认这个兄弟,或者连祝铁也不认了。
  柳易眼睛都不眨一下,递给了铺子老板一锭黄金,铺子老板哼哼着小曲去上等找补。
  郭达旦大失所望,或者说是松了口气。
  柳易问道:“让你失望了?”
  郭达旦摇头,“谈不上,要我的话,答应了我就说到做到。”
  柳易悠悠道:“要是你的话,先前根本就不会答应,答应了就说到做到,说的轻巧,你不知道我答应了柳老板过年给他买幅对联花了多少钱啊!”
  看着一脸肉疼的柳易,被拆穿心思的郭达旦也不计较了,问道:“花了多少钱啊,对联镶金的还是鎏银的啊?”
  柳易伸出五个手指,“整整五十文啊!”
  郭达旦想不通,“花了十八两三钱黄金也不见你心疼啊,五十颗铜钱就要了你命了?”
  柳易一把搂过郭达旦的肩膀,笑道:“郭二哥啊,你打猎还行,可这为人出世之道了嘛,你就是一根肠子捅屁/眼。”
  张真源忍住笑意说道:“你还想扳扯赢了柳易,忘了自个儿只是力气大了?”
  郭达旦拿着口大刀,嘀咕之声极其不协调,“大哥啊,有你这样揭兄弟老底的人?”
  张真源笑道:“都是自家兄弟,说出来不丢人,若是你到处去叨叨,才丢人。”
  铺子老板找了柳易碎银子,四人离开之后,在家里雷打忤逆的老板嘀咕道:“为兄弟花钱也这么舍得?”
  祝铁还是没能忘记自己读过基本圣贤书,觉得大刀很不符合自己的气质,没受了郭达旦的蛊惑,依然买了柄二十两四钱八分的长剑,比起先前那把残剑还要拉风。
  受不住三人的劝说,张真源也买了三十支不值钱的箭矢,背上背着的牛角大弓用了这么多年,算是很顺手了,张真源不想换。
  三人出了东坡镇,出了南柳县,就进入方圆几百里的川龙山了。
  清风山寨上,曾经的房子被一把火烧成了断壁残垣,曾今义薄云天的忠义大堂也长起了无数的杂草,有了房屋燃烧留下的灰烬,野草疯狂地往上长着。
  其中一堆白色的灰烬,被几场春雨冲刷后到处都是白色的灰尘,柳易在忠义大堂门前刨了个小坑,埋了这堆白色的灰烬。
  他去看了自己的哪个狗窝,只剩下小时候搬来的鹅卵石还堆放在老位置,柳易捡了一颗握在手心,凉飕飕的。
  柳易去了他两个爹的坟头,老爹的还在,坟前无碑,在柳易的脑海中,爹爹的模样已经很模糊了。
  柳易忽然想着清风客栈的老板为什么姓柳啊?
  义父的棺材盖被打开了,埋在土里的棺材还在,棺材内积满了雨水,被掀在一旁的棺材盖子压着很多倔强生长的野草。
  去年为了埋葬义父,在坟位置四周挖开了好多泥土,那些松动的泥地上,绿茵茵的长满了野草……
  柳易心想这些野草喂了马儿之后,马能跑的多快啊?
  来的路上很累,祝铁也没少抱怨,到了山寨之后,极目远眺,祝铁看着延绵几百里的青山,啧啧称奇道:“真他娘的好地方啊!”
  身材矮小但体型粗壮的郭达旦练着刀,只是练习出刀套路,并未将力道用在刀口上,听了祝铁的话后,郭达旦头也不回,问道:“风水宝地啊,你小子想埋在这里了?”
  祝铁听了闷葫芦二哥的话后,实在是不得劲,干脆打扰着不让郭达旦练刀,提议道:“要不咱们三兄弟也别混什么江湖了,就在川龙山中搭个山寨,大哥做大当家镇守山寨,二哥下山做绿林的活,我负责祸害二哥虏上来的娇妻美妇。”
  郭达旦一听来劲了,并决定不和祝铁计较。
  他属于天生的神力,这些年天天和大野物近战比拼气力,早已经觉得没意思了,拖着大刀跃跃欲试,想的是杀几个五大三粗的镖师应该很有意思,还能趁机得到一大笔钱,过路商人可比野猪黑熊值钱多了。
  张真源咳嗽一声,说道:“江湖还是要走的,既然咱们三个都是读书不成器的种,读不了万卷书,万里路对咱们可不难,走走看看,老了回到家里,村东头吹牛也有话可说了。”
  ……
  ……
  突兀的声音响起,“上面让咱们杀人,不得不杀,可惜了这大好的年纪,兄弟二十几了,开荤了没有?”
  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留了两撇八字胡,显得一脸的猥琐样。
  可能常年混迹于青楼酒肆,肉三斤有余,骨五两多些。
  来人手中拿着一把无鞘直刀,狭长的刀身寒光凌厉。
  柳易瞬间弓着腰,看似谦卑地答道:”二十一了,找了两三个帮手,才敢上山。”
  来人摇了摇头,说道:“年轻人太冲动,干些插标卖首的蠢事还不自知。”
  柳易死死地盯着那人,问道:“所以你要动手了。”
  那人似乎听了个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道:“端人家的碗,受人家的管,能不能杀人无所谓,来是要来的,动手就不一定啊,万一你想通了准备束手就擒还动个屁的手啊?”
  柳易说道:“你们这些江湖人,挺有意思。“
  来人回道:“练刀的时候觉得真他娘的无聊,已经在江湖上扬名立万了,杀人的时候,讲几句人生感悟,觉得还行吧。你这小不点就别想着还手偷袭了。”
  柳易说道:“川龙山啊,是我的天地。”
  来人继续说道:“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
  柳易一肚子憋屈无处发泄,在山上这一亩三分地自己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到了山下之后,杜鹤离在的时候还好,杜鹤离不在了,他去哪都在逃命,还是转身逃吧。
  柳易逃到了山上准备带三兄弟离开时,看到三人已经和几十人战作一团了,张真源爽朗道:“柳易你只管走,这里我们哥几个会招呼着。”
  柳易喊道:“别他娘的给老子死了,老子不想收尸,冷冰冰的很瘆人。”
  柳易转身钻进了密林。
  郭达旦喝道:“哪能啊,打不过我们也会跑啊!”
  张真源以长弓掠阵于周边,郭达旦和祝铁凿阵。
  郭达旦的刀法是一次次与猎物搏斗磨练出来的野路子,平日里郭达旦自我感觉良好,若是和军中甲士对阵厮杀的话,他也能杀个十来人。
  以前无往不利的刀法今日竟然一个人也没砍死,郭达旦越战心越凉,没了刚才的轻松样子不说,想着两百斤肉今天可能就交代在这里了。
  祝铁走的是轻盈路子,更是比不过出手狠辣的罗网谍子,不一会了就带上了一道道小伤。
  祝铁退下阵里,说道:“大哥,咱们逃了吧!”阵中的郭达旦独木难支,愈发艰难。
  张真源不接他的话头,依然在寻找着有利位置,射出去一支又一支箭矢,大多数箭矢也没能落到实处。
  精瘦中年人和同僚开玩笑道:“有点怀念这种江湖义气。”……
  张真源已经射出去了最后一支箭矢,再伸手时扑了个空,大声道:“逃了。”
  提着把长刀的瘦汉子将刀扛在肩上,说道:“现在才想着逃,有点晚了。”
  已有一支弩箭钉在了祝铁的喉咙。
  张真源和郭达旦慌忙前掠。
  此刻他们才知道与他们对战之人是多么的逆天,先前不杀他们兄弟三个,不过是猫玩耗子的姿态而已。
  可笑三人还觉得自己能斗个半斤八两。
  在两人一同望向祝铁的空当里,三杆长枪狠狠地插入了张真源的肚子里,张真源已经是肚烂肠穿,仰躺在地上抽搐着身体,“亏本了,早知道就买一张弓了。”
  同时郭达旦也并不好过,瘦汉子的长刀已经将他的整个胸膛绞烂,死不瞑目,郭达旦提着最后一口心气道:“刀上没有豁口,贵是贵了点,十八两三钱黄金,与老子的命相比,差了二十万两。”
  倒地的郭达旦最后喊道:“其实也差不离。”
  精瘦中年人笑道:“不知道疼啊,笑得那么开心?”
  他没问郭达旦,也没问张真源和祝铁,他就是想说话收官而已。
  柳易再一次逃到了鹤壁剑宗。
  这一回他找杜鹤离。
  剑宗回复杜鹤离已经去风铃山了。
  他离开鹤壁剑宗时看到山寨着起了冲天的大火。
  他觉得这个江湖很义气,并没有义父说的那么坏。
  也终于理解了老爹说故事的时候的神情了,为何会神采奕奕的。
  一个小土匪,遇到了穹庐书院的李白药,遇到了鹤壁剑宗的杜鹤离,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长大的那个窝子呀,树叶遮蔽了太阳,乘凉好得很!
  剑胆城的那个破客栈,那些鲜衣怒马的纨绔和仙人之姿的江湖嫡仙人呐,不可能落脚的。
  他啊,现在就想替那几个为他而死的游侠儿去看看风铃山是否有百万杆青竹,百万个铜铃,看一看那瀑布,看一看那水柱,替他们八卦一下女子剑仙百里青青会不会来?迟重锋胸脯子重不重?
  ……
  ……
  提刀的杀手也不知将刀扔在哪个角落,此时在抽着旱烟,吧嗒吧嗒地吐出烟雾,口袋空空,也没什么脸面去见月英了,已经装了那么久的大爷,不能就此破功。
  卷旱烟的空当里,含着旱烟杆子含糊不清地说道:“柳小子,你爹教了我一些东西,当时我觉得这些东西能值三文钱就好了,你爹说值六文呢,我信了,现在还觉得你爹给我打折了,出了个厚道价。那天他还请我吃了回馄饨,三文钱的。这回老子算是把膈应了老子一辈子的九文钱还了,现在除了天王老子欠我的,老子谁也不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