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军营

  邵易之一直以来是个游侠。
  他走遍了大江南北,见过无数陡峰峻岭,也遇到过形形色色的各色人等。他不后悔成为公子嘉的门客,也不介意屈从于这样年轻的主上。
  虽然他知道他的族人不属于任何一国,只听命于古华胥国。
  但他是在赵国出生的,他的内心中将自己看做一个赵国人。
  他愿意为他度过历经习武的艰辛却也不乏欢乐的童年时光的赵国做些事情,令曾经的父老相邻得一些安宁。
  他抬眼看见这沉沉而一望无际的雨幕,心中多少也感到了些许绝望。
  他不知道赵国的命运该当如何,他也不知道那个正在逐渐强大起来的秦国会怎么样。
  他只知道他姓邵,他是火龙龙相,是火龙一族里最智慧的人,同时也是武功高强的侠客。
  他选择离开自己的族人留在赵国,来到公子嘉的身边,正是因为他不知道,这个世界的未来会怎样。
  只是他想有一个真正的朋友就足够了。
  他奔出皇宫,飞檐走壁地越过屋顶,任由雨水从身边飞速而去。邵易之一边在心中苦笑一边对自己说:“一己之力如何护得住赵国?”
  他非常清楚他的使命,在必要的时候,他可以舍弃一切,包括自己,包括这个国,但他必须保住火龙一族的传承。
  上古的训言犹在耳畔:承天守世。想到这些邵易之的胸中豪气顿生。
  冒雨奔到皇城以外,邵易之拢指在唇边打了一个呼哨。
  顷刻,雨中马蹄声响,由远及近,从天山牧场得来的千里马极地狂奔而至。
  邵易之翻身上马,一夹马肚,无需扬鞭,那心念相同的极地便如闪电一般向城外疾驰而去。
  在他身后,邵易也一拽风洛棠,用手紧拉着她跟随着邵易之发足狂奔。
  “我知道了,”风洛棠边跑边气喘吁吁地说:“刚才那人是那个公子嘉吧。这个我们追的怎么和你长得那么像?”
  “你说的没错。前面这个我也不特别肯定,大概嘛,我是今生他是前世。”
  邵易将风洛棠又拉紧了些,伸出一只手臂推着她的肩让她跑起来少些吃力,说:“我们得赶快追。跟着一起去找你那个李落棠。”
  两人在梦境中的身体竟似完全没有重量,仿佛两个身怀轻功绝技的人,飞奔之下好似疾风穿过雨帘,带起一片斜飞的雨线四下飞溅。
  风洛棠满耳满脑都是雨声的轰响,仿佛时光就从身边流逝,刷刷的不见了
  再看清楚物事的时候,邵易和风洛棠已经是在一座军营中。
  骤雨刚歇,寒风又起,凛冽地卷起草丛中蓄满的雨水贴着地面飞扬。
  前面邵易之已经下马急匆匆地步行,前往中军大帐禀报来情。
  邵易和风洛棠却凭着直觉一路跑到了一座普通但却依然有灯火的营帐里。
  他两人梦中的身体穿帐而入,只见油灯如豆,昏暗的光线中一个银盔银甲的红袍女将正两眼呆呆地望着那摇曳的灯光发愣。
  她的容颜年轻姣好,容貌竟与风洛棠有八分相似。
  虽然两人是无形之身穿过雨中,却还是满身湿透,呼哧带喘。
  雨水还在顺着风洛棠的头发往下淌。邵易见状打趣她说:“落汤鸡,现在你真是落汤鸡了。”
  然后邵易向那红袍女将扬了扬下巴问:“你梦见的就是她吗?”
  “是啊,就是她。看样子她真的不一定能够阻止得了扈辄。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现在正是子夜。看这营地像是已经做好开拔准备了。大概最迟明早扈辄将军就会率领大军前去救援武安。估计已经来不及阻止他了。”邵易答道。
  仿佛附和一般,对着油灯出神的李落棠轻轻地自言自语:“一切都来不及了。”
  然后又好像有些赌气似的轻轻的拍了一下桌子。
  油灯猛的跳了一下。
  李落棠继续说道:“你个公子嘉,关键时刻死到哪里去了?!”
  说完她撇撇嘴,开始默默地解下自己的甲胄,露出一袭大红软袍,衬得她的面容愈发齿白唇红。
  她托着油灯两步走到毛毡铺就的简易榻前复又坐下。
  忽明忽暗的灯光里,她的表情忽喜忽忧。
  只见李落棠从怀中掏出一把质朴短剑,凝神看了很久。
  一会儿,不知她想起了什么,轻轻地笑出了声,一对小小的梨涡在光线的阴影里柔柔的非常可爱。
  邵易见到微笑着的李落棠的样子,拉着风洛棠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旋即又赶紧不好意思地放开了。
  “唉,”邵易轻声对着一脸茫然混不自知的风洛棠说:“这个李洛堂长得和你可真像。”
  风洛棠怔怔地没有答话。
  “落汤鸡,”邵易刚又开口就被风洛棠狠狠地瞪了一眼。
  他不以为意地继续说:“你还记不记得我教给你的籍梦咒?你可以通过籍梦咒进到她的身体里。也许那样我们可以帮到她。”
  “那你呢?”风洛棠问。
  “我?”邵易答道,“我找个机会进到邵易之的梦里。让他们俩人的本主多睡一会。我们看看能不能帮他们救下一些赵国的军队。”
  “好,我们就试试。”风落堂说完走过去捡起李落棠刚刚脱下放在一边的捆绑甲胄的丝带,攥在右手掌中,又在左手心里写下李落棠的名字,念出了籍梦咒。
  李落棠可能是太累了。她歪身倒在简单的床铺上,不一会就昏昏的睡去了。
  而风洛棠感觉自己就在一瞬间,已经就是躺卧在床铺上的那个人了。
  她看看自己的左手和右手,左手上没有写着字,右手上也没拿着东西。她摸摸自己的头发,是挽得紧紧的一个发髻。
  她拿起桌上的铜镜看了看,发现自己已经是那个李落棠了。风洛棠四周环顾却不见一个人影。
  “少爷,”风洛棠用不大的声音喊了一声。
  就听得帐外有一个人答道:“李都尉,何事吩咐?”
  “我听见前面中军大帐有声音,是何事?”风洛棠尽量用李落棠坚定果敢的音调发问。
  有马蹄声和凌乱的脚步声靠近大帐。有护卫禀告道:“皇城有使前来,请求急见李都尉。”
  李落棠赶紧起身,手忙脚乱地披挂上那副银甲。
  她刚才看到李落棠是怎么解开甲胄的,这会儿就有模有样地学着穿好,然后正襟危坐在地榻上,说了一句“快请。”
  就见帐帘一挑,一个身材高挑健壮的男子随着一位全身铠甲的副将进了房间。
  那男子的长相是公子嘉的门客邵易之,但是那双眼睛里却分明闪着和邵易眼中一样狭促的光。
  “你下去吧,”风洛棠吩咐副将离开,随即顽皮地低声问道:“少爷,是你吗?”
  “嗯,落汤鸡,这主意不错吧?”邵易说道:“那邵易之有命令在身一直不肯睡觉。我使出了绝招才让他迷糊过去。”
  “什么绝招?”风洛棠问。
  “还能是什么,”邵易不好意思地拍了拍腰间,“我给他的水里放了两片思诺思,就是帮助快速进入睡眠的安眠药。我这次带来了一瓶,以防万一。”
  “少爷。这没关系吧?”风洛棠有些犹豫地说,“我们对这个时代的什么都不明白,别穿帮了。”
  “没关系,大敌当前,谁还会注意那些细节。如果实在不行就赶紧念我教给你的还梦咒,把身体还他们就是了。而且我们在他们梦里的所作所为他们也是能够梦见的,只是不能左右我们而已。”邵易回答道。
  “不过,”邵易抚着下巴两眼望天说道:“你似乎是个正牌小将军。而我还是个白丁。这个可不行。明天你得给我弄身盔甲。上阵杀敌我多少得有些个保护才行。”
  “要不这将军给你当得了。”风洛棠抻抻系得不甚紧实的银甲,“明天我封你一个大将军当当。”
  “行啊,给个什么镇远大将军的名头呗。”邵易涎着脸露出无限向往的神色。
  “想得美!我还离大将军差的远呢。大将军,那是李落棠她爹好吗!”风洛棠略一沉吟,说道:“不过我明天可以当着众人宣布一下,说公子嘉派来援手,暂领副将之职。你看如何?”
  “最讨厌副的了。”邵易拧动了几下脖子,“行吧,副将就副将。有身盔甲穿我就满足了。”
  在这安静的夜里,两人继续调侃了一会儿,一起坐在油灯前等待天明。
  他们不太清楚梦中的时间和历史上的时间是怎样重叠的,不清楚一夜的梦可以跨越多少岁月,但是至少,他们知道现在的如此不过是权宜之计,能管几天用算几天吧。
  第二天一早,晨光初现之时,扈辄大军拔营启程。
  风洛棠腰悬短剑英姿飒爽地立于马上,将公子嘉派来的邵易之介绍给身边的副将亲兵,命其暂领副将一职在自己都尉营效力。
  风洛棠又命人至前面中军为邵易领来一副青铜甲胄和头盔,令邵易穿戴齐整。
  甲胄齐全的邵易此时英气勃发,翻身骑上高大的极地,立在风洛棠马前,一时俊朗豪迈,无人能及。
  起营之时,骑兵的马蹄声、铠甲甲叶的撞击声夹杂着步兵的纷杂的脚步声混合在一起,马嘶人喊,十分嘈杂。
  “我去前方打探一下军情,看看到底情况如何了?”邵易同风洛棠大声打过招呼,便一拨马头,朝前军而去。
  不多时,只见邵易的快马急速返回。
  待与风洛棠的超光二马错镫,邵易低声说道:“情况不妙,果然如古书中记载的一样。扈辄大军正往敌军主力方向疾驰,最多还有不到一日的路程。看样子敌人的包围圈即将形成。一场血战恐怕避免不了。你赶紧随我念动还梦咒,我们速速返回,准备一个完全之策再来解决眼前的困境。”
  风洛棠蹙紧娥眉,下意识地攥稳马缰,咬着下唇略一沉吟说道:“咱们走了李落棠和邵易之怎么办?他们恐怕没有机会突破重围离开。如果那样,我们岂不是白来了一趟?”
  “不行,我必须回去一趟。我要查一下当时战况的地图和推演一下我们的机会。我只需要两个小时。”邵易若有所思地说道,旋即一抬头,见风洛棠定定望着他,赶紧改口道:“一个小时,最少一个小时。”
  “成,你回去吧。我留下来见机行事。我不能眼看着李落棠身犯险地而弃她不顾。”风洛棠说这话时眼睛瞪的大大的,一眨不眨。
  邵易稍一犹豫便立即下了决心说道:“我会很快回来。等我。”
  说完,邵易深深地看了风洛棠一眼,仿佛要把“等我”二字印到她的心里。
  随后邵易在马上不再说话。只一转眼功夫,原本邵易眼中的精光散去,转过头来懵懂地望向风洛棠。
  看来游侠邵易之回来了。风洛棠也不多说,提马向前,一身银甲在初生的阳光中夺人眼目。
  赵军在六国中一向以军制严明和将士勇猛为名。
  虽然长平之战伤了元气,但赵国人始终没有折损善战的威名。
  扈辄将下十万多人的大军,行进严整,刚刚顺利渡过磁水,正四下散开了原地休整。
  军士们埋锅生火造饭,准备在天色将晚之前安排出简单的露营地。
  不久,星罗棋布的小帐篷在夕阳的余晖中,在大片的原野上投出一重重暗影。
  将士们默默进食,虽人马杂乱却沉默有序。
  远远的在重兵护卫下,有一顶皮质大帐很是醒目,显得煞是威风。
  扈辄默默的坐在帐中,虽然生得虬髯大汉的模样,其实扈辄将军却并不是一个莽夫。
  扈辄师从赵国著名的儒学大家,也算是一介儒生。
  在他心里,天圆地方下还是有诗书礼乐的。
  郭开相国的为人在扈辄将军眼中被不自觉地无视了。
  这种视而不见不仅仅因为扈辄在郭开那里的受重用,更是因为这几年受重用后,扈辄内心深处对郭开知遇之恩的感激。
  如果不是郭相爷,扈辄还是个籍籍无名的平庸战将。
  而三年前,郭相爷却把邺地三城全部交给扈辄来守卫,让他一跃成为辖地大将,不可不称为器重有加。
  而这份器重之恩,如今在丢了邺城之后,便像大山一样重重地压在扈辄的心头。
  扈辄暗想,将士失地是为庸,但失信于郭相爷却为不义。
  所以他抓心挠肺的地想要扳回一局。
  扈辄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青铜大刀的刀柄,若有所思地将另一只手搁在脖颈上。
  他在心中想,既披了这将军的盔甲,大敌当前,想东想西又有何用。如今前面便是刀山火海,也要硬着头皮把秦军占领的平阳给夺回来。
  赴死不过一纵马而已。扈辄拍了拍项上大好头颅,坦然地裂开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