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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厮们忙将一把新暖银壶递在宝玉手内,宝玉等至贾母榻前,因榻矮,便屈膝跪了。那贾环弟兄等,却也是排班按序,一溜随着他进来,见他跪下,也都一溜跪下。史湘云悄推宝玉,笑道:“你这会子又帮着跪下作什么?”
宝玉笑笑,不知如何答。
当下天未二鼓,戏演的是《八义》中《观灯》八出。就是赵氏孤儿这部戏,明人徐元撰,写赵氏孤儿的故事。屠岸贾杀害了赵盾全家,只一孤儿幸存,帮赵氏报仇的先后八人。
大过年的唱赵氏孤儿,前有贾母屏风摆灵堂,后又唱赵氏孤儿,也不知道这老太太要暗示什么。
正在热闹之际,宝玉因下席往外走。
贾母因说:“你往哪里去?外头爆竹利害,仔细天上掉下火纸来烧了!”
宝玉回说:“不往远去,只出去就来。”
贾母命婆子们好生跟着。于是宝玉出来,只有麝月、秋纹并几个小丫头随着。
贾母因说:“袭人怎么不见?他如今也有些拿大了,单支使小女孩子出来。”
王夫人早已认袭人为心肝儿肉,见贾母有意加罪于她,赶忙出来解释,笑回道:“她妈前日没了,因有热孝,不便前头来。”
谁知贾母却越发恼怒了,说听了点头,又笑道:“跟主子,却讲不起这孝与不孝。若是她还跟我,难道这会子也不在这里不成?皆因我们太宽了,有人使,不查这些,竟成了例了。”
面对如此劈头盖脸的话,王夫人之处境,一下子就变得尴尬无比。
相信,这种心里感觉,她再熟悉不过了吧。想当初,王夫人逼娶鸳鸯,贾母听了鸳鸯的话,也是这么样劈头盖脸地对她来了一份责问。
贾母这性格,可真的不好惹啊。但是,贾母虽然是蛮不讲理的人,但也不是无的放矢的傻子?
贾母曾经骂王夫人外头孝敬她,暗地里盘算她,一点都不是无端指责。实属王夫人的作为,触发了她的逆鳞,让她想到了王夫人平日里的种种不孝。
王夫人不知会她,就将她安排在宝玉身边的丫头袭人盘算了过去,就是一种典型的忤逆行为。贾母要对她发飙,也就在所那面。
同样的,有王夫人的盘算,也就有袭人的不忠。平日里,袭人只是针对林黛玉,对宝玉一如既往,贾母不好说什么。如今,袭人犯到贾母她手上,贾母自是要指责袭人这种惯于“拿大”的德行;痛斥她以丫鬟的身子,却以姨娘的身份自居,作了不该做的事,失去了作为一个丫头的本分。
这个时候,王夫人还要来帮腔,偏瘫袭人,当就是明摆着与袭人沆瀣一气,挑战贾母的权威。贾母又怎会不更加恼怒。
特别是,“若是她还跟我,难道这会子也不在这里不成”这么一句话,一语双关,直接指责了袭人的叛变。王夫人听了,更是无地自容。至此,我们也就不难想象出,那天晚上,是王夫人给她了守孝的特权。
李执装个透明人一样,本不想掺和这婆媳二人斗法,却无奈王夫人这自己的婆婆总是用眼睛瞟自己,自己只能出面笑回道:“今儿晚上她便没孝,那园子里也须得她看着,灯烛花炮最是耽险的。这里一唱戏,园子里的人谁不偷来瞧瞧。她还细心,各处照看照看。况且这一散后,宝兄弟回去睡觉,各色都是齐全的。若她再来了,众人又不经心,散了回去,铺盖也是冷的,茶水也不齐备,各色都不便宜,所以我叫她不用来,只看屋子。散了又齐备,我们这里也不耽心,又可以全她的礼,岂不三处有益。老祖宗要叫她,我叫她来就是了。”
但,这只不过是一种解围的话语。怡红院里要看屋子,稳重的丫头,也不止她袭人一人。况且,贾母心目中,她最大的职责是随时随地照顾好宝玉,而不是看不看屋子这等活。她却没有来,主次不分,自然是在享受王夫人给她的那一份特权。贾母说她拿大,也就一点都不为过。
贾母善于给自己台阶下,李执说得也还算合乎情理,贾母在言语上,听了这话也就没有进一步责怪袭人,就说:“你这话很是,比我想得周到,快别叫她了。但只她妈几时没了,我怎么不知道?”
李执道:“前儿袭人去亲自回老太太的,怎么倒忘了?”
贾母想了一想,笑说:“想起来了。我的记性竟平常了。”
众人都笑说:“老太太哪里记得这些事。”
贾母因又叹道:“我想着,她从小儿服侍了我一场,又伏侍了云儿一场,末后给了一个魔王宝玉,亏她魔了这几年。她又不是咱们家根生土长的奴才,没受过咱们什么大恩典。她妈没了,我想着要给她几两银子发送,也就忘了。”
李执本就为王夫人开脱后想不再言语,可此事贾母问话,也没人刚回,只能李执接话茬了,道:“前儿太太赏了她四十两银子,也就是了。”
贾母听说,点头道:“这还罢了。正好鸳鸯的娘前儿也死了,我想她老子娘都在南边,我也没叫她家去走走守孝,如今叫她两个一处作伴儿去。”
又命婆子将些果子、菜馔、点心之类与她两个吃去。
琥珀笑说:“还等这会子呢,她早就去了。”说着,大家又吃酒看戏。
贾母责骂袭人拿大,说跟主子讲不起这孝与不孝,却允许鸳鸯在那天晚上尽孝心,没有让鸳鸯跟着自己。
如今贾母再一次的将鸳鸯跟袭人放在一起,是再一次的告诉王夫人,袭人就是一个丫鬟,想要将袭人提升成妾,贾母是不同意的。但是在王夫人眼里袭人已经是半个主子了,王夫人在还不能让花袭人做贾宝玉之妾的时候,就让花袭人得到了超过妾的待遇。
不得不说,贾母这种矛盾的作为,是她在自己情绪缓和之后,依然想要表达出的一种坚定的立场——袭人依然需要夹着尾巴做好奴才,不要跟宝玉妄称“我们”。
用晴雯的话说,就是“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叫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
王夫人与袭人之间,也没少鬼鬼祟祟,因此,元宵佳节,贾母警告袭人之外,也是对于王夫人的又一次警告。
真的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贾母是个天真烂漫之人,喜怒皆出于心臆。这王夫人似乎也是这么样一个人。
且说宝玉一径来至园中,众婆子见他回房,便不跟去,只坐在园门内茶房里烤火,和管茶的女人偷空饮酒斗牌。
宝玉至院中,虽是灯光灿烂,却无人声。麝月道:“他们都睡了不成?咱们悄悄的进去,吓他们一跳。”
于是大家蹑足潜踪的进了镜壁一看,只见袭人和一人对面,都歪在地炕上,那一头有两三个老嬷嬷打盹。
宝玉只当她两个睡着了,才要进去,忽听鸳鸯叹了一声,说道:“可知天下事难定。论理,你单身在这里,父母在外头,每年他们东去西来,没个定准,想来你是再不能送终的了,偏生今年就死在这里,你倒出去送了终。”
袭人道:“正是。我也想不到能够看父母回首。太太又赏了四十两银子,这倒也算养我一场,我也不敢妄想了。”
宝玉听了,忙转身悄向麝月等道“谁知她也来了。我这一进去,她又赌气走了,不如咱们回去罢,让她两个清清静静的说一回。袭人正一个人闷着,幸而她来得好。”说着,仍悄悄的出来。
宝玉便走过山石之后去站着撩衣,麝月、秋纹皆站住,背过脸去,口内笑说:“蹲下再解小衣,仔细风吹了肚子。”
后面两个小丫头子知是小解,忙先出去茶房内预备水去了。
这里宝玉刚转过来,只见两个媳妇子迎面来了,两媳妇天黑也看不到,就问:“是谁?”
秋纹道:“宝玉在这里,你大呼小叫仔细吓着罢。”
那媳妇们忙笑道:“我们不知道,大节下来惹祸了。姑娘们可连日辛苦了!”
说着,已到了跟前。麝月等问:“手里拿的是什么?”
媳妇们道:“是老太太赏金、花二位姑娘吃的。”原来是贾母给袭人,鸳鸯送的吃食。
秋纹笑道:“外头唱的是《八义》,没唱《混元盒》,那里又跑出‘金花娘娘’来了。”可见这宝玉屋里的人,就向来没和气过。拿戏语金花娘娘奚落婆子们的无知,故意拿《混元盒》里的金花娘娘来奚落袭人。
宝玉笑命:“揭起来我瞧瞧。”
秋纹、麝月忙上去将两个盒子揭开。两个媳妇忙蹲下身子,宝玉看了两盒内,都是席上所有的上等果品菜馔,点了一点头,迈步就走。
麝月二人忙胡乱掷了盒盖,跟上来。
宝玉笑道:“这两个女人倒和气,会说话,她们天天乏了,倒说你们连日辛苦,倒不是那矜功自伐的。”
麝月道:“这好的也很好,那不知礼的也太不知礼。”这话也不知道说的事哪两个婆子,还是说的屋里的人儿。
宝玉个没心没肺笑道:“你们是明白人,耽待她们是粗笨可怜的人就完了。”一面说,一面来至园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