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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若是这一科能够金榜题名,也依旧是人人称赞的青年才俊。”
沈大老爷抿了一口茶水,缓声问道:“老四,这些且不提,只说在四弟妹的心中……你设身处地想,不论当初发生了何事,她是愿意所嫁之人是外地没个出息的举子呢,还是愿意所嫁之人是位青年才俊,年纪不大就中了进士?”
三十岁的进士,也绝对能够称得上是青年才俊。
“要知道,京城许多官宦人家,可是很乐意将女儿嫁给新科举人新科进士的。古来如此,才会留下许多‘榜下捉婿’的美谈。因而,当年四弟妹嫁给你,不管她心中作何想,是否别有内情……在外人眼中,她嫁给你这个十八九岁、不到二十的新科举人,这门亲事都是合适的。”
沈家也是有传承有历史的大族,不是那些根基很浅的乡绅。
陈氏嫁过来,所嫁之人又是少年举人,绝没有丢人一说。
沈四老爷愣住了。
他从未这般想过。他一直都觉得,陈氏嫁给她,是极其委屈的,极其难堪的。因而她才这这么多年来,从未提过关于京城的一个字。
没想到,原来,他没有自己认为的那么不堪。
当年匆匆定下的婚事,有无奈不得已,却也并无多少被挑剔之处。他娶她,她嫁他,也是合适的,被世人道好称颂的。
“大,大哥,”
因为太过于震惊,沈四老爷说话有些结巴,面上的表情也格外奇怪。他站起来,艰难地直着脑袋,问沈大老爷道:“您,您从前怎么不这么说?”
若他早意识到这个,若是他早意识到这个……
沈四老爷咬着唇,不知怎么的,眼前有了些模糊的水光。
“当年,你大哥觉得你尚需磨砺,学问上才能更近一步。而且,老三比你大几年,总得让他先考一科试试。”沈大太太替沈大老爷开口解释起来:“你也知道,三弟爱面子。”
“你压几年,磨砺一番,再进考场,名次也能靠前一些。”
就算大了五六年,沈三老爷沈重晏在读书做文章上面虽然也不错,但却不如沈四老爷。一科中举,沈四老爷名次在前十,而沈三老爷却在五十多名。这让一向很爱面子的沈重晏内心觉得难堪,沈氏兄弟一决议出世就双双中举这样的大喜事,他也经常拉着脸,不见个笑模样。
次年春闱,临考之前,沈四老爷就遇上了陈氏,再无心于科举。
沈大老爷权衡一番,也就什么话都没说,替沈四老爷娶回了陈氏,看着沈四老爷欢喜地过起了小日子。三年又三年,沈大老爷瞧着沈四老爷一心扑在陈氏身上,完全想不起别的,心头也不是没有恼怒焦虑的。但几次提起,沈四老爷都没当回事。
“又加上适逢夺嫡之争,京城不那么太平,我觉得你出去并不是时候,便没有说太多。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你的年龄,耽搁几年,也还耽搁的起。”沈大老爷补充说道。
当然,沈大老爷冷眼瞧着沈四老爷这几年的表现,更有失望意冷,觉得勉强他去科举出仕遭到抵触也没个意思,又加上大兴立国才五十余载,沈氏奉行的是保守之策,不愿冒险早出来,原本是以为有一个沈三老爷沈重墨在前面也差不多够了,未来再缓缓筹谋不迟,便也就一直没有同沈四老爷说太多话。
但沈三老爷信中说言极有道理,他不得不重新估量一番了。
沈四老爷不来找他,他也要派人将他喊过来的。
“有误会在前,而你又蹉跎这几年,只怕陈氏心中已经当成胸无大志之人,瞧你不上,又怎么会给你好脸色?”沈大老爷缓缓说道:“你这么着紧陈氏,却是连她心思都猜不中半分,真真是个榆木脑袋!”
“天下女子,谁不想自己夫君是个有能耐之人!她是官宦书香出身,难道会喜欢上一个窝在山村无所事事的闲人!你又不是大儒高人,难道还真以为自己是个高洁隐士了!”
“你说说看,陈氏如何给你好脸色!”
“如此简单的道理,你怎么就一直想不明白!真真是蠢!”
沈大老爷对自己这个最小的弟弟很了解。他十分清楚,此时此刻,说什么光宗耀祖富贵显达,都不如说沈四太太对沈四老爷的期望之心有用。
果然,沈四老爷心神震动,略一思索,就道:“之前是我想岔了。我这就回复三哥,这次春闱,我会参加。还请他代为安排科考事宜。”
“你想明白就好。”沈大老爷欣慰而笑,重重地拍了一下沈四老爷的肩膀。
沈四老爷心中有了决议,很快就告辞离开了。
他走之后,沈大老爷才将书桌上的一本《史记》翻开,从中拿出一个信封出来,抽出薄薄一张信纸,反复看了好一阵子,才放下来,重重地叹息一声。
“老爷……”沈大太太有些欲言又止。
沈大老爷挥了挥手,止了沈大太太的话音:“大兴立国五十余载……当今天子已有明君之相,国富民强已然可期。这江南之地自古文风鼎盛,从来不缺能做官之人。沈氏若是再不积极一点,只怕……”
“老三信上说,他入京之后到明义侯府拜会,几次都没见着人。所投拜帖,也都是石沉大海。”
当年迁徙之时,沈氏和邓氏算是结伴而行,彼此互助,才平安地走到这黟山脚下。两家先辈,交情莫逆,也曾经更是姻亲。
但一甲子之前,邓氏举族投奔了太祖,之后就少有来往了。
这么多年下来,当年有交情有联系的长辈早已过世,如今郑氏族人也早已从黟山迁移的干干净净一人未留……明义侯府不理会沈三老爷的拜帖也是情理之中。
“另外,除了邓氏还比较客气之外,王家也是十分冷淡。”
显然,邓氏是因为有邓大太太的面子。
邓大太太也是邓氏长房嫡女。
沈三老爷的境遇,让一向十分保守的沈大老爷深受触动。
“人情淡漠,这并没什么难以接受之事。”沈大老爷不禁幽幽长叹,道:“我担忧的是,若是沈氏再行龟缩,沈氏族人的婚姻嫁娶,都将成为难题。”
除了早无交情的郑氏……邓王两姓在京城有诸多选择,沈氏却没有别的选择。
难道连嫡支也只能与富户商户联姻!
别的不提,富户商户,学识见识有限,不说领导族人,就是子孙后辈也会是一代不如一代!
读书也要天资的!
若是个愚的,纵有再好的条件都没用!
看看,端字小辈之中,数老三沈重晏和陈氏的一对儿女天分最为优秀,这就是最显赫的证明!
一代不如一代,只怕几辈人之后,族中最优秀的子弟连中个秀才都困难了,那沈氏……
沈大老爷沈重山不敢深想下去。
但他深深地明白,眼下,是沈氏必须在官场出一个基石的时候了。而显然,沈三老爷沈重墨只怕无法担当此重任。
而沈四老爷沈重晏却更有可能。且,无论沈四老爷将来官途如何,他出去了,就能多铺一段路,将来沈氏的后辈才能走的更远。
清晨。
晨光从枯瘦疏离的枝桠间倾泻而下,雀鸟在枝头叽叽喳喳。
沈柔凝不紧不慢地在枯枝掩映下的道路上行走。
远远瞧见沈四老爷迎面而来,沈柔凝眼睛微眯,沈四老爷的面容神态便落在了她的眼底。她心中有了数,于是露出娇俏的笑容来,迎了上去。
“爹爹。”沈柔凝行礼道。
“是凝儿啊。”
沈四老爷走的疾,面上有些潮红,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他内心十分激动,全不似往日那般悠游模样。他一直想着心事,听见沈柔凝说话问安,才看到了她,当即说道:“你今日又没去族学?”
沈氏有族学。
凡年满六岁的沈氏子弟,都要进入族学一样开蒙读书。沈氏有这样的条件,也绝不允许自己族人是大字不识的睁眼瞎,无论男女。只是,待这些子弟学到一定水平,达到夫子认可之后,对女孩子的要求显然就松懈多了,不再要求日日都在。
沈柔凝才十岁。
她的几门功课都早已过了启蒙水平,但却还在跟着叔祖描红绘画,偶尔也会粗粗学一些音律诗词。她很聪明,一点就得,但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完全算不上勤奋,让人直呼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