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各自的终点（下）

  正定二十八年六月，出山游历天下的苍岚老头，终于慢慢悠悠的回到了昆仑山中。
  此时距离他离开仙池，已过了大半年的时间，江湖武林，天下大势，在这大半年的时间里，倒是变化颇多，让苍岚老头感怀也是颇多。
  天地之间生出欣欣向荣的变化，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各种新事物层出不穷，不管是练武的，还是修道的，似乎都已在新生灵气的天地之间，寻出一条新路来。
  他下山去，在太岳山，玉皇宫转了一圈，也往各地名山大川行走，最后在东海之滨，上蓬莱，观仙山。
  与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老友们，在仙山武境相会。
  与同道交流武道，那些新思维，新技艺，还有融合百家武学，馈赠于天下武者，能分化百般场景，衍化万千，磨砺武道心性的忘川武境，亦是从未有过的新事物。
  他也亲身体验，备觉有趣。
  这一路行来，天下各处虽还有些凋敝之感，但大体粗安，大楚朝不需再打内战，这内政国事，自然分外上心。
  当真有一副新朝新气派。
  不过这一趟行走，倒也不都是好事。
  途中一些所见所闻，让苍岚道长心中也存有些疑虑，对于世间未来变化，也是忧思满腹，他看到了一些隐藏的危机。
  更让他头疼的是，他去找了自家徒弟，打算和他一起，为昆仑仙池寻访些三代弟子，也让自家宗门不至于凋敝到只剩他师徒二人。
  但花青那家伙，却对此事并不在意，也不上心。
  一心就扑到心爱女子那边，要么随阿青姑娘在陶朱山中清修，要么随着她往去天下各处，其殷勤之态，让苍岚道长直呼斯文扫地。
  这流连红尘，身陷情障的孽徒是指望不上了。
  不过眼见徒儿心境圆满，仙道可期，倒是也了了老头一桩心事。
  只是收徒之事，就只得自己来了。
  道长好歹也是天下有名的高手，虽然不常走江湖，但于江湖各家大宗，都有几分面子，便去请了两位护国天师帮忙，将昆仑仙池收徒的消息广传天下。
  时间，定在半年之后，
  事情确定后，老道长就赶回昆仑这边，要筹备一下收徒前的各种准备，不过这一趟交流中，大楚朝和武林江湖那种新关系，却让道长大开眼界。
  这种路数，之前千年可从未有过。
  如今行此新法，看天下武者倒也还接受的了，而且在飞快适应，倒是也让苍岚道长，有种被时代抛弃的感觉。
  “两个月后，燕京有场武林大会，老道我得去参与一下，露露脸，再把那花青孽徒也差使着一起过去。
  让他打出一个好名次来，也给我久居世外的昆仑传承，扬扬名气，才好收得佳玉美徒。”
  道长心中如此盘算着。
  昆仑仙池压制妖患的重任，如今被忘川宗接了过去，他无事一身轻，便也如寻常老头一样，思虑起了传承之事。
  穿着大氅的老头如仙人般自山顶的寒霜云雾中掠出，带起那云海波澜几分，如水流一般挥洒，又轻巧落在那一潭如墨的天池水边。
  带着满身风尘，回到这昆仑之上的天池边，亦有些欣慰，苍老老道环视四周，这处千年未有变化之地，似乎被遗忘在时间之外，不受外界那诸般变化的影响。
  山是山，水是水。
  幽静入心，依然是一派悠然出尘的仙家风物。
  老道捏着胡须，笑眯眯的抬起脚，想要像以往一样，踏足水波，往去谷地宗门，但还未踏足，就觉察到几分怪异。
  他收回脚步，疑惑的看着眼前这一泓池水。
  眼前这潭水，和他记忆中一样，十多里方圆，若天上仙湖，池中本该只有少许耐寒小鱼生存，但此时他却觉察到，这池中有变。
  一个若有若无的强大气机，正藏于这百丈深潭之下，引而不发，就如猛兽捕食前的潜藏，老头虽看不到，但可以肯定。
  水下的东西，已将注意力，放在了他身上。
  或许在黑水之下，正有双眼睛在悄悄盯着他。
  “怪事！”
  苍老道长皱着眉头，手放在腰间，握住七尺持剑的剑柄。
  他可以肯定，仙池里之前并无隐藏生灵，而以此气机来看，这东西分明就不是寻常兽类，倒像极了他在遨游东海，前往蓬莱时，于几处荒岛下，感知到的海中妖兽。
  如今距灵气复苏已过大半年，世间一些灵气汇聚之地，确实已有形似妖物的野兽出没，但数量极少。
  老道扭头看了一眼远海之外，那贯穿天地的石柱，灵气自那处从从天地间灌入地脉，让这一方山中，亦算是灵气汇聚的洞天福地。
  这里的灵气浓度，要比外界高出两三倍，如此熏陶，确实有可能让天池中的鱼儿化作妖躯，但这时间，也太快了些吧？
  大半年的时间，就能生出如此厉害的妖物？
  见道长识破伏击，已握住兵刃，身上有凛然之气散发，那躲在仙池里的妖怪，也干脆不再隐藏，打算正面搏斗一场，也好打打牙祭。
  它被带入这里，已有数个月了，这里苦寒贫瘠，没什么好物吞食，嘴里都要淡出鸟来了。
  “哗啦”
  方圆十几里的仙池黑水晃动起来，就像是无形之手在其中搅动，波澜丛生，荡出滔滔之音，水中生出庞大漩涡。
  道长表情更加严肃，手中软剑出鞘，随手一抖，便化作七尺青锋，天下至锐的苍岚真气流转，卷的老头身上大氅也是猎猎飞舞。
  下一瞬，在那漩涡中，全身布满赤金鳞片，龙首鱼身的怪物，拍打着如长绢飘絮的鱼尾，整个从水中现身。
  像极了龙头的脑袋上，铜铃大眼恶狠狠的盯着苍岚老道。
  一股股妖气迸发，卷的潮水升腾，以驭水之能驾驭寒潭，于空中做出百道水箭，威风煞气，威严阵阵。
  这吼叫中，倒有了几分龙种威仪。
  “螭吻？”
  苍岚老道也是有学识的人。
  见眼前怪鱼龙兽鱼身，全身赤金，脖颈又有如狮鬃毛，头顶无角，却有像极独角的角质凸起，当下便认出了这妖物本相。
  本该是祥瑞之物。
  但偏偏野性未褪，于这仙池之中，阻拦住老道回去宗门的道路。
  亲眼见这在此打埋伏的家伙，老道脸上严肃却褪去一分，此妖看着厉害，但并非不可敌的对手，他在昆仑仙池驻守十数年，手下斩杀的妖王也不止十数。
  对付妖怪，老道可是有心得的很。
  “莫要打！道长莫要打！小妖心智不开，识不得真人，冲撞了道长，莫要见怪。”
  就在老道欲出手降妖之时，一声呼唤，从天池之后的宗门中响起，是个女子，身穿白衣，御风而来，额头处有雷光浮现，看上去怪异的很。
  眼见这女子到来，正在和老道对峙的妖物螭吻眼中，露出了一丝人性化的畏惧，当即散去水箭，摇摆着长绢一样的尾巴。
  一个漂亮的鲤鱼打挺，溅起漫天水花，跃出水面，在阳光下的赤金鳞片，倒映出百般光泽，又在巨响中投入水里，往寒潭深处游去，重新蛰伏。
  它显然是畏惧这女子的。
  “来者可是昆仑苍岚真人？”
  那女子驾驭着风，就如在陆地行走，只是三两步中，就从另一侧，越过寒潭，落在苍岚真人身前，很有礼貌的做了一福，轻声问了句。
  老道点了点头，又打量着眼前女子。
  灵韵满满，身兼御风之能。
  额头处的雷痕代表着她还能驾驭雷电，身形矫健，一看就是常年练武之辈，气息温和却不掩一抹锋锐，武艺也绝非凡俗。
  在联想一下自己出山所见所闻，苍岚老道便认出了眼前这女子的身份。
  “你，是忘川宗大弟子，‘风刀雷剑’陆玉娘？”
  老头收起软件，捏着胡须问了句。
  赶来迎客的陆玉娘轻笑了一声，她大大方方的说：
  “都是江湖同道抬爱几分，什么风刀雷剑，此等微末小技，在真人如此高手面前，只是班门弄斧罢了。
  真人方才所见，乃是我忘川宗护山灵兽之一的鲤龙，几月前才从东海捉来，野性未驯，惊扰了真人，还望真人莫要见怪。”
  “不见怪，不见怪。”
  苍岚老头是个好性子，连连摆手说：
  “我这一趟往天下各处走，就是它如今威严最崇的玉皇宫，也无灵兽守山，你忘川宗倒是好气派。
  听你的意思，这灵兽还不止一只？”
  “石柱上还有窝凤头鹰和青鸟灵禽。”
  陆玉娘知无不言，对眼前这老头非常尊重。
  这种礼貌不是没由来的，眼下忘川宗山门有两处，蓬莱仙山那边只是名义上占着，那地方实在不适合当宗门驻地。
  而真正的山门就在这仙池之上，这里威严大气，亭台楼宇，一应俱全，逼格也高，风景又好，难得灵气汇聚，最是适合做传承之处。
  原本是蓬莱仙池的宗门所在，正是眼前这老道，转托张莫邪，将这一处“伤心地”，赠予了忘川宗。
  拿人家手短嘛。
  如今苍岚老道游历归来，身为忘川宗弟子，自然要承下人家赠山门这一份情谊。
  大弟子带着老道，往宗门去，一边走，一边指着那远方的通天石柱，对老道说：
  “凤头鹰本就是我忘川宗的灵兽，如今在灵气中熏陶成长，两月前已觉醒远古异种的血脉，从寻常飞禽，化作真正的灵兽。
  至于那窝青鸟，本是昆仑山中异种，被石柱灵气吸引，想要筑巢，却被我门中凶悍的凤头鹰打跑了。
  双方为抢这灵巢，一而再，再而三的殴斗，后来还是山鬼师叔过来拜访师父时，眼见青鸟被欺负的凄惨。
  便插手其中，这才让凶狠霸道的凤头鹰许了一窝青鸟，也在石柱上筑巢。
  它们也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成了我宗门灵兽了。”
  说到这里，陆玉娘停了停，又对老道说：
  “还有就是宗门地下秘地，镇压妖物的地渊之下，师父这几个月，一直在地下讨伐妖物，也带出了几只刚刚孵化的妖王幼崽，正交给门中张岚长老驯养。
  若是能如白灵儿一样驯养成，那门中也要多出几只灵兽了。”
  “你忘川宗倒是能人多。”
  苍岚老道哈哈一笑，随着陆玉娘入山门之中，他抬起头，看着那玉阶之上的古朴门楼，曾经的“仙池福地”，已改为忘川山门。
  这倒是让老道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但心中却也没有多少波澜。
  这地方，于他和弟子花青而言，确确实实是个梦魇伤心地，就此送出去，也算是再了一桩心事。
  陆玉娘没有打扰苍岚老道在山门下凭吊过往，她耐心等待，几息之后，见老道收回目光，玉娘便又说到：
  “我师父已在昆仑山中另寻了一处福地，就在石柱西北方的山坳中，有一处山谷，其下有地脉交汇，灵气满满，正适合做宗门驻地。
  这些时日，也联系了墨家巧匠，已在那处山谷中营造设施，道长可去那里查看，若是满意的话，那地方以后就交给仙池传承了。”
  苍岚老头愣了一下，随即便拱了拱手，说：
  “沈宗主有心了，老道就替我仙池传承感谢宗主，以后也不叫什么仙家传承，就学天下同道，叫仙池剑派。”
  “如此甚好，接地气。”
  陆玉娘也笑了一声，她想了想，又说到：
  “如今天下武林，但凡新门派建起，都要向大楚武林司报备，如道长这般高手，要重建宗门，乃是泼天大的事，不可随意。
  道长又是方外人，不喜俗事操劳，若是道长不嫌弃的话，仙池剑派报备之事，就由我等一并代劳。”
  “唔，老道听说大楚女皇，与你家宗主情同兄妹。”
  苍岚老头眨了眨眼睛，思索几分，说：
  “这样会不会太麻烦你们了？”
  “道长说的哪里话？”
  陆玉娘尚未回答，便听闻一个潇洒的声音，从另一侧响起，抱着猫的张岚从正殿方向，大步走来，他对苍岚老道说：
  “以后咱们两派在昆仑山中修行，相隔也并非很远。
  这就算是同气连枝，本就要互相扶持，其实若不是道长已有传承，我忘川宗都要请道长入门做个镇派长老呢。
  再者说，道长你是把这事，想得有些简单。
  你仙池派现在也只有你和花青两人，开门立派这繁杂事务，只靠你两人怕是做不得。
  我宗受了道长增予这山门之情谊，自然要报答的。
  莫说是助道长建山门，开传承，就是那收徒之事，我宗主也已去信给青青，在天下搜罗好根骨的孩童，给他们一条修行之路走。
  花青那厮，我是知道的，他如今一颗真心都在阿青身上，也是帮不了忙，道长你就放心做个甩手掌柜。”
  张岚走到道长身前，鞠了鞠躬，笑着说：
  “我等竭尽全力，定会让道长这仙池剑派，风风光光的亮相武林。
  一直在此说话，倒显得我宗没有规矩了，请随我来吧，道长，宗主刚才从地渊下出来，这会正等着道长相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