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夜雨

  “噗”
  穿着布靴的脚,踩入烂泥中。
  溅起泥水。
  把上好的蓝袍,染上污痕。
  这山间道路,并不好走。
  又有大雨倾盆。
  在夜色中打不得火把,却也照不得道路。
  少有人选这样的天气出行。
  但撑着伞,背着剑的男人并不止步。
  他也不在乎脚下烂泥,继续向前。
  在他身后,还跟着十几位同样脸色凝重,穿着蓑衣,带着刀剑的武者。
  他们在夜雨中行进。
  沉默的很。
  “轰隆”
  低沉的雷声,于天际炸响。
  在豪雨中亮起一抹光芒,照亮了这队孤身行进的人影。
  将他们的影子,投射在泥水中。
  拉得老长。
  但光影一闪而逝,随即又陷入黑暗。
  在众人前方,冰冷的夜雨之中,已能看到他们的目的地。
  一处山下渔村。
  并没什么稀奇。
  但在这夜雨里,时时亮起的闪电。
  让那渔村笼罩的影子上,都有不详之气在缠绕。
  就好像是一座魔城,屹立在众人身前。
  此时,距离潇湘大典,已过去十日。
  但潇湘之地,并未安静下来。
  反而变得越发诡谲,就好似有风云骤起。
  在短短十日内,就将整个潇湘武林,卷入其中。
  而那风云的源点。
  就在眼前这个不名一文的村落里。
  “师兄,小心些。”
  一名持剑女侠,对身前撑伞前进的东方策说了句。
  后者点了点头。
  他们行走了半柱香,便在这泥水中,走到荒村之前。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
  但眼前景象,亲眼所见。
  依然让赶来此地的侠客们,看的心头发寒。
  在那村落之外,一群一群的人就像是失了魂一样。
  或躺或坐,聚在村头篱笆之外。
  他们一个个面目呆滞,身体虚弱,脸色如纸。
  就那么待在那里。
  就好像这冰冷的雨,打在身上,也毫无感觉。
  没了生气。
  就似行尸走肉。
  “兄台?兄台!”
  东方策蹲下身来,将伞交给身边师弟。
  他面色凝重的看着眼前一人。
  那人有三十多岁的年纪,穿着黑色劲装。
  手边丢着把刀,就插在泥水中。
  一双眼睛里毫无神光,任东方策怎么呼唤。
  他也像是听不到一样。
  “啪”
  东方策甩起一耳光,打在那人脸颊。
  这一记?似是将他从神游天外的迷梦中打醒。
  他茫然的扭过头?用没有焦距的眼神,看着眼前的年轻侠客。
  “这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东方策看向四周?问了一句。
  光是村外?像这人一样失了魂的人,就有不下百人。
  村子里更是挤满了人。
  惟独村落中祠堂小院里?没有人敢接近。
  这十日里,听闻怪事?赶来此处的江湖人?就像是泥牛入海。
  一旦来了,就再无生息。
  这里就像是个黑洞暗渊,已吞没了不下三四百人。
  还有十几位潇湘之地,素有名声的江湖前辈高手。
  也似是折损于此。
  但东方策赶来查看?却发现。
  并无人死去?这让他心头微定。
  但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的询问,引来眼前那人一阵怪异低沉的笑声。
  那人低着头,哑声说:
  “我等输了。”
  “嗯?”
  东方策诧异的问到:
  “什么输了?”
  “输了!”
  那人突然暴起,双手死死的抓着东方策的手腕。
  眼中暴起血丝,如疯癫一样大喊到:
  “我等输了!
  心魂不在?被那妖人摄走。
  输了一次,便想要赢回来。
  却只能越输越惨!
  那不是人!”
  “那不是人!那是妖鬼!那是邪魔!”
  “哈哈哈?我等已输了。
  咎由自取,无药可救了?哈哈哈哈。”
  这人说的颠三倒四,说到最后?还如患了病一样。
  发出阴鸩笑声?如夜枭一样?在夜雨之中传出老远。
  让东方策身后的师弟师妹,都惊起一身鸡皮疙瘩。
  那人跳起来,甩飞靴子,就那么用光脚踩在泥水中、
  一边发声狂笑,一边踉跄着跑出去。
  摔了几跤,却也不停步。
  似是要逃离这里。
  越远越好。
  “师兄。”
  纯阳宗的弟子这会心头发毛。
  他们站在这群行尸走肉里,又听闻那人怪异的呼喊。
  就好似踏足鬼蜮。
  一个个纷纷抽出长剑,警惕的打量四周。
  有人向东方策询问一声。
  后者站起身来,看向村落。
  “师兄,你”
  见东方策提着玄蛇剑,往村中走去,众人便要拉住他,却被东方策挥手制止。
  他已打定主意,要入村看看。
  这里的事情太诡异了。
  他必须亲眼去看看,才能了解到真相。
  他们也是这个来的。
  东方策入了村。
  其他人守在村外,免得再有人误入其中。
  雨。
  越发大了。
  东方策一人撑着伞,走入村里。
  他向四周打量,借着天际不断响动的闪电闷雷。
  他能看到,在村中四周,都挤满了如村外一样的人。
  都是江湖人。
  一个个身形狼狈,虚弱的很。
  但村子里的,要比村外的好一些。
  他们似乎还有一些神智,并未被恐怖之事压倒。
  有的神神叨叨的,站在雨中打拳练剑。
  还有的跪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
  不断的朝着祠堂那边跪拜。
  越是靠近祠堂,这些人的神智就越清明。
  待东方策来到祠堂前,还能看到一些人就那么站在大雨里。
  朝着祠堂呼喊,语气悲怆。
  如渴求,如祈祷。
  夜雨之中,影影幢幢。
  一丈之外的景象都看不清楚。
  眼前那些人在雨中狂呼乱舞,像极了一幕邪教现场。
  “求您开恩啊!”
  “还给我们吧,还给我们吧!求求您!”
  “再让我打一次!”
  “我能赢!这一次,我能赢!”
  那些人狂吼着一些东方策听不懂的话。
  他撑着伞,在人群里分辨。
  看到了那几位在潇湘颇有名气的大侠女侠,他们也混在人群中。
  任由雨滴打湿衣物。
  一个个狼狈得很,再无一丝一毫的高手风范。
  这一幕看的东方策全身发冷,手中剑握的越发紧。
  但也让他心中疑惑更甚。
  到底是什么东西?
  引得这些人如此癫狂?
  东方策伸出手,将眼前人拨开。
  向前走去,待走出几步。
  他还看到两名女侠,正衣衫半漏,和几个人在雨中滚成一团。
  神态癫狂,竟是当着众人,再行那苟且之事。
  就如疯癫野兽一样,看他们神态。
  就好像是绝望之中,彻底失了神志。
  这
  东方策脸色更难看了些。
  这些人乱喊乱叫。
  但却无人敢靠近小院五尺。
  就好似有一道无形的线,划出禁地。
  待东方策走入小院五尺之内。
  所有的呼喊声。
  在这一瞬,突兀的停了下来。
  从那种癫狂混乱,一下子变得极其安静。
  只剩下夜雨拍在地面屋檐的滴答声。
  还有那几个交合的人如野兽一样的嘶吼喘息声。
  这变化,让东方策心里一惊。
  他回头看去,身后一群人,站在雨里,如石雕一样。
  一个个双眼直勾勾的看着他。
  眼神中有怪异的喜悦,也有怜悯。
  更有一些嫉妒诅咒。
  就好似
  就好似看着新的祭品,要被投入怪兽口中。
  又被怪兽咬的粉碎。
  “哈哈哈哈,去打吧,去打吧。
  你若赢了,我等要谢你,为你当牛做马。”
  一名趴在地上的女侠,不顾身后男人的身体耸动。
  那原本俏丽脸上,尽是一抹深沉的疯狂。
  她一边妩媚的喘息,一边尖叫道:
  “若你输了,也如我等一样,坠入这噬魂绝地。”
  “别怕,别怕,小帅哥。
  不管输赢,老娘都会好好‘犒劳’你的。
  哈哈哈。”
  那尖锐的尖叫声,与其说是“祝福”。
  不如说是诅咒了。
  映的东方策心头发寒。
  但已到这里,他也不欲后退。
  伸手一推,眼前小院的门,便被推开来。
  见他走入院中,身后人群里,顿时发出一阵爆裂狂躁的欢呼。
  那几名癫狂女子,似也更大声了些。
  就像是助威一样。
  但院子里,却很安静。
  待院门关闭后,一墙之隔,就犹如两个世界。
  将那些绝望,疯癫,都挡在院门之外。
  东方策抬起头来。
  眼前小祠堂的台阶上,正摆着一张方桌。
  上面是散发着香味的酒菜。
  有个熟悉的人,正坐在方桌前,手握酒壶,自斟自饮。
  这里只有他一人,在这个被数百个行尸走肉包围的中心。
  只有那人一个。
  白衫黑袍,一头碎发。
  留着修缮极好的口子胡。
  双手带着黑色拳套,左臂之下,挂着一枚晃荡剑玉。
  除此之外,身无长物。
  他似是喝得微醺。
  在这人间鬼蜮里,他的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
  也不看来人。
  就如醉酒谪仙般,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又在放下酒杯时,喟然长叹。
  “唔,又有新人来了?
  但愿你能撑得久一点。
  这十日里,沈某无聊的很。
  真是渴望有价值的对手呢。”
  “沈兄,你”
  撑着伞的东方策一脸愕然。
  虽然早有人猜。
  这十日中,潇湘之地江湖人离奇失踪的事,和妖人沈秋有关。
  但苦于来此处的人,没有能回去的。
  所以无人能确认这个传言。
  现在一看,东方策却发现。
  传言竟是真的。
  这渔村惨事,人间鬼蜮,竟真的是沈秋一手酿出的。
  这一声呼唤,似是将沈秋从微醺中惊醒。
  他睁开眼睛,往堂下看了一眼。
  恰逢一抹雷光闪过天际。
  在豪雨中,将东方策的身影照亮。
  “唔,是东方啊。”
  沈秋哈哈笑着,站起身来。
  他很热情的对东方策说:
  “快来快来,这桌酒席,沈某一个人吃着一点意思都没有。
  正好朋友来此,快与沈某一醉方休。”
  “村中那些人”
  东方策刚开了个头,就被沈秋打断。
  “今日老友相聚,不谈这些麻缠事,只谈友人之说。
  来,先喝了这杯酒,暖暖身子。”
  沈秋拿起酒壶,往酒杯里斟了一杯。
  但东方策没有动作。
  他问到:
  “沈兄,村外那些人,到底是怎么了?”
  沈秋倒酒的动作,停了停。
  他抬起头来,语气也变得冷了几丝。
  说:
  “好友相见,大好日子,你非要说这个吗?多扫兴啊。
  东方,别多问了,过来坐吧。”
  “不。”
  东方策撑着伞,说:
  “酒什么时候都能喝。
  你先告诉我,你到底做了什么?”
  “唉。”
  沈秋叹了口气,他怅然若失。
  “看来在东方心里,沈某这位友人,还比不上外面那些臭鱼烂虾。
  罢了,今日的好心情彻底没了。
  你若真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吧。
  沈某啊。
  和他们玩了个游戏。”
  沈秋咧开一抹笑容,他抚摸着剑玉,对东方策说:
  “那些人,无知的很。
  总以自我想象,来定义沈某这样的人。
  他们把沈某叫左道妖人。
  只欲和魔教凶人画上等号。
  但不是的。
  不是的,东方。
  你们这些江湖人,眼皮子浅的很。
  根本没见过真正的邪魔外道。
  沈某做了什么?
  很简单。”
  沈秋站直身体,语气冷若寒冰。
  他说:
  “沈某给他们看了看,真正的人间炼狱。
  结果他们就吓坏了。
  你这一路走来,也看到了。
  那些被绝望压垮的可怜虫们。
  自以为是的傲慢。
  发自心底的嫉妒。
  被夺走时的愤怒。
  绝望时,寄希望于他人拯救的懒惰。
  对于秘宝武艺无止境的贪婪,所造就的愚蠢。
  若暴食一样的渴望。
  还有被压垮后,肆无忌惮的爆发的色欲。
  如野兽般沉溺交欢。
  试图用愉悦驱散恐惧。
  你看的清清楚楚,东方。
  人人都知道世间有地府黄泉,但他们没见过。
  所以,沈某给他们拉开黄泉之门。
  让他们好好看看。”
  他弹了弹手指,那斟满美酒的酒杯,如箭矢飞来。
  落入东方策手中,酒水一滴不漏。
  他说:
  “有点希望的,输了一次,就不玩了。
  真正的智者,更不可能踏足这里。
  能来这里的。
  要么是无可救药的蠢货。
  要么是如你这样想要救人的大侠。
  东方,看在你我过去的份上。
  我劝你一句。”
  沈秋背负着双手,站于豪雨之中,轻声说:
  “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就当做,什么都没看到。
  喝了这杯酒,转身离开。
  这处人心鬼蜮,不是你这样干净的人,该来的。
  等沈某这样的左道妖人玩够了。
  自会给他们一条路走的。”
  豪雨之中。
  祠堂之内。
  在沈秋的注视下,东方策看着手中酒杯。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照亮了一丝黑夜。
  让东方策自那泛动涟漪的酒杯上,看到了自己的双眼。
  “啪”
  美酒洒于地面。
  白玉酒杯摔得粉碎。
  油纸伞也自手中滑落,正掉落在豪雨之中。
  雨滴顺延着伞面,汇聚成小流。
  将那香醇的美酒,也冲入这冰冷夜雨波澜里。
  “噌”
  玄蛇出鞘。
  寒光于夜里绽放开。
  东方策看着上方的沈秋,他说:
  “把他们放了,沈兄,我知你不是这样的恶人!
  何必行此恶事?”
  “东方”
  沈秋负着双手,看着眼前持剑而立得七截剑客。
  在冰冷的雨夜里,他轻声说:
  “你并不懂我为何要做这事。
  你就这么充满勇气的站在我眼前,就和那些臭鱼烂虾一样愚蠢。
  你,当真认识我是什么样的人吗?
  你也想玩这个江湖游戏,对吧?
  我从你那充满正义的眼里,看到了跃跃欲试。
  你觉得你会赢。
  你无惧挑战。
  但你其实和他们没什么不一样。
  看你握剑的样子。
  大概也已沉溺于武力之中。”
  沈秋扣住了剑玉。
  他说:
  “罢了,那就来吧,救下他们。
  也救下沈某这个
  已经走了太远的在世妖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