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零四章 里长学堂
崇祯二年的春天不像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反而更像是一场冬天和春天,偷袭和反偷袭的天气大作战。
前几日前,三十里铺运河边的柳树已经变成了一团绿烟,甚至都有早来的燕子在刚刚有了嫩芽的柳条上面歇脚。但是一夜之后,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雪又将早春的场景拉回到了隆冬。刚刚更换了夹衣的人有只好不得不将皮袄穿回身上。
天还没有亮,同一间屋子中的十几个人还在睡觉。刚刚出去了一趟的田履安又抖抖索索进来,蹑手蹑脚的将自己包袱中的皮袄翻了出来,拿在手中,这才又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和屋子里面的人相比,二十岁的他显得很年轻,他是来自于江西行省吉安县的一名捕快。去年七月,大明的各个县都收到朝廷的一纸公文,凡是县衙小吏,只要年龄不超过三十岁的,都可以去京师参加朝廷政务学院的考试,考中的人只要学习一年,就可以给与最低从八品的受职。
他出身一个捕快世家,从自己太爷爷开始好像就在县衙中任职捕快。因此,尽管他读书还不错,但是府试落第的他二话没有,按照先前和家中的约定,直接就又成了一名捕快。可是,即使这样,在吉安这个偏远的、贫穷的山区小县城,甚至凑不够一身合适捕快衣裳的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乞丐。他就没有领过一次自己的俸禄,别说他了,就是知县也没有领到过。他们县唯一的特产就是士卒。没错,每年只要完成征兵的名额,连税和徭役上面都给他们免了。
由此可见,吉安县是一个民风多么彪悍的地方。而能在这个地方好好的当了两年捕快。虽然田履安不承认,但是,其实他的拳脚功夫要比自己的读书功夫好得多。
在县衙里面唯一的好处就是消息灵通一些。第一时间,田履安就获得了朝廷的公文。尽管这已经比平原上的各个县晚了快要一个月。他还是快马加鞭地在最后截止的日期赶到了京城。报名的人并不多,大部分好像都来自像吉安县这种偏远、贫瘠、没什么油水可捞的地方。
入学考试的内容和四书五经的关系不大,让一路上还在按照科举考试准备的田履安大吃一惊。
试题一共就一道:
“你原来在县衙中是何等职位,这一职位在平时、灾时、战时应该做什么。”
最终三百七十二人报考,一百七十二人通过。但是朝廷这一次不错,不管是考上的还是没有考上的,都按照公文上公开的标准给与了不菲的路途补贴。
今天,就是开学的仪式。还不在学院举行,马车现在就等在外面,马车外面是一群黑衣人。田履安觉得自己起的挺早的,没想到到乘坐马车地方的时候,已经有十几个人聚集在哪里了。是他没有见过的四轮马车,高大的黑色轮子和车厢。黑衣教官站在入口处,旁边堆满了物品。
“我说,这批学生就应该先进我们陆军官校训练几天。”
“别说话了,今儿好像那边来的人挺多的,要不然也不会让咱们过来帮忙啊。”
“留校等着担任他们教官的那批人结业了没有?”
“还有一个月,现在这不是就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么。”
很快,田履安就排到了最前面。
黑衣人看了看他。
“把外面的自己的衣服脱了。”
“啥?”他有点没有听清楚。
“昨日不是给你们发了校服么?怎么没有人给你说今天要穿学院的衣服吗?”
“哦。”
田履安这才明白过来。他费尽地解开了自己常用的宽布所做的腰带,脱下了羊皮皮袄,露出了里面的靛蓝色的衣裳。
“给。”对方打量了一下自己,从身后的物品堆中拿出一件大氅。
“回宿舍去换上这个,然后把其他的人叫一下,今儿有大人物到场,千万别晚了。”
等到田履安他们三十里铺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雪却越下越大。田履安看了看旁边满身大雪,站的笔直的卫兵,也努力自己做的端正一些。
“这天气,没得让人在外面受这个苦啊。”说话的应该是同一宿舍的一位,他也不敢大声,只敢阴阳怪气的小声都囔。
“怎么也不见那些大官老爷出来啊。是不是躲在……”
话音未落,就见有人大声宣道:
“华盖殿大学士,内阁首辅韩鑛韩大人到。”
这时候,就见着皇家行政学院的山长卢象升带领着一群官僚迎了上去,韩鑛倒也没有落座,就这么站着和卢象升说话。
“昨日陛下又提出山东的事情,想要派一个强力的钦差大臣下去。”
“我推荐了洪承畴,陛下似乎有点犹豫的样子。”卢象升赶紧要跟首辅大人沟通。
“陛下问微臣的意见,微臣还是想留在北直隶一段时间。毕竟这二十一个县才刚刚开始,还有学院这么一大摊子的事情。”
“陛下想要的是推动土地清查啊,你北直隶不是做的好么。”
“可我的首辅大人呢。北直隶做的好是因为什么旁人不清楚,您还不清楚?先是两个王爷倒台,将背面昌平县一下子就空了出来。加上皇帝陛下拨付的皇族所属的皇庄。微臣还没有干活的时候,陛下都已经完成了一半了。下面根据锦衣卫关于地主的报告,凡是身上、手上有血迹的,一次性干掉就完了。这与剩下为数不多的,占得土地也是不多,银子就够打发了啊。”
“你推荐了就好。”韩鑛抖了抖头上的兜帽。
“内阁的意思也是洪承畴,但是我看陛下好像是担心西北的问题。这京城的雪是一天比一天大,西北从去年十月到今日,一滴雨水都没有。”韩鑛看看老天也很是忧愁。
“山东都是人精。麒麟巡抚李精白不是还在任上呢么,前几天又折腾一个什么白鹿的吉祥。紧接着,布政使陈应元还在给皇帝陛下的新年折子上,说是山东今年能够额外再给朝廷解纳辽东军饷白银九十万两。孙元化给我说了,这七八年,光是从辽东下来的流民大概都有十几万人。这十几万人现在就在登州来州一带聚集着。辽民和本地人都快把狗脑子打出来了。你现在知道陛下为什么要把毛仁龙从辽东调回来了?我给你说,山东,还真不是他洪承畴能够搞定的。”
韩鑛和卢象升的距离不远不近,卢象升目前也威胁不到韩鑛的位置,所以有时候韩鑛还能再卢象升面前说一点实话。
“山东和北直隶、辽东接壤,我给你说,要不没事,要不就是天大的事情。加上陛下现在的性情和一年之前真是……”
在任上呆了一年,韩鑛已经是满头的白发,而且越来越稀疏。他有点忧愁地看着不远处瑟瑟发抖的今天准备杀鸡给猴看的两个待罪里长。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居然还有一点同情。
“陛下到!”
说话间,所有人都站了起来。韩鑛和卢象升赶紧转身,齐齐出来迎接。
朱由检轻轻地向在座的所有人点点头,虚扶了一下,这才在前面坐下。
开学的仪式简单而粗暴。
三十里铺的里长第一个被推了上来。
“在崇祯元年担任三十里铺里长期间,罔顾朝廷明令,为贪污朝廷给予下户的补贴,将自己亲朋十四户捏造为下户,将真正的下户改编为中户。使得十四户下户非但没有得到朝廷补贴,还额外支出税银十七两,徭役二十四人五十三天。共计贪污朝廷补贴粮食三十七石,银二十二两,学校名额三个。”
宣读三十里铺里长罪名的就是卢象升,而在一旁陪着的是县令蒋宏臣,蒋宏臣还被卢象升介绍为行政学院第一批结业的优秀学生。
说到这个的时候,蒋宏臣脸红的如同煮熟的运河中的大虾。
第二个被推上来的竿子酒楼所在的里长。
“在全城搜查外敌期间,因为收受两斤烤肉而将真正犯人轻而易举地放过。”
判词很简单,但是却在下面的新学生中间引起了不少的讨论。京师的里长啊,怎么会为了两斤烤肉就轻易放跑了犯下滔天大桉的外族人?
两斤烤肉?今天就要人头落地?
说话间,两个刽子手上台,将两名面如死灰的里长拖到了不远的法场,鬼头刀一挥,两颗脑袋就这么滚落下来,而后面这些学生的讨论声就更大了。朱由检听了听,这才站起身。都是第一次见到皇帝陛下,下面瞬间变得安静。
“朕刚才在前面听了几耳朵,但是听的不清楚,有没有人大点声给朕说说。”
在皇帝身份的加持下,自然没有一个人敢于在这个时候站出来。
“来,就你了。”朱由检等了等,看没有人敢站出来,就直接点名。
被点到的恰好是田履安,他个子高做的又笔直,在人群中很是显眼。
“学生田履安,也是吉安县的一个捕快。”田履安开始还结结巴巴的,可是说着说着,就流利起来了。无非就是和知府说话一样呗,还能把我吃了?
“学生帮着田里的农夫也找回来过丢了的水牛,也收了人家送来的一条腊肉猪后腿。今日听到有里长收了两斤烤肉,贪污了十几两银子就斩首,心中还是有点疑惑。”
“好。”朱由检默默地记下了这个大胆的名字。
“从今年开始,里长将成为大明最低的一个官职。既然是官吏,那么就有一个评判官吏的标准。我问一下,若是当天晚上因为里长收了这两斤肉,就将查核的事务当做儿戏,这异族人在当晚京城中成功的点燃了大火,一万余人丧生火场。那么,给这个里长定罪的是两斤肉?还是一万条人命?”
“三十里铺的里长,修改了十几户的名单而已。可是就在去年冬天,这十几户因为没有收到补助,一共有三个人因为饥饿病痛丧生。朕也要问一下,我们是要按照十两银子定罪?还是要按照三条人命定罪?还是要按照三十里铺这些人对朝廷的怒火而定罪?”
“这是一个大哉问,也是朕留给你们的考题。希望在十个月后,你们能够交出来你们关于这个问题答桉的卷子。”
两颗人头和一道考题,就是朱由检给这一群新晋里长们的第一课。他不会期望这一百多人都能够脱颖而出,只要有三成的收获他就很高兴了。
“以后中举之后也要到行政学院学习十个月,再从里长做起。这是十年功劳的事情,不用那么急功近利。”
朱由检下来又跟卢象升说了一句。
“陛下……”
“撑着!”
“朕还没有叫苦呢,你就天天叫苦。北直隶这边你必须要先担着。最起码要把土地的事情彻底弄完了再说,否则就是功亏一篑。更何况你手头还有蒋宏臣他们几个,等到这一批结业了,全部留给你们北直隶。”
卢象升没得话说,他也知道现在的皇帝陛下虽然没有说什么豪言壮志,但是推动的改革却明显要前朝所有都大得多。
“事情也有个轻重缓急是第一,老卢你也不能事事都去做。现在北直隶只有一件事,就是保证人人有户籍,家家有田地。为了这件事情,朕都把自己的皇庄全部交给你了。剩下的都可以放一下。同时,我提醒你,穷人你一定要讲道理,道理讲清楚了再去做。但是,对于那些地主乡绅,有时候,刀子要比讲道理快很多,也有效果的多。你们有时候总是把这件事情给弄反了。”
“今年开春之前,你要是把田地的事情搞不清楚,我给你说,宋应星他们搞的新种子就下不去。误了这一季就误了这一年。还不清楚?”
“陛下,有些地主就是不愿意将耕地置换成钱庄里面的银钱或者城里的房产,微臣这边加大力度和他们在谈一谈。”
卢象升很是勤奋,可是在这一点上他要和清理过军屯的孙传庭就差远了。要不要把孙传庭给叫回来呢?就算北直隶不成,山东也是好用的啊。
“不愿意,不愿意的就送刑部吧!刑部最近清闲的很。”朱由检知道卢象升更加斯文一些。自己下苦没问题,身先士卒也没有问题,但是有些黑暗的手段,他想不到也不愿意用。
“再给你一个月时间,刑部哪里韩首辅代替朕去说。”
“莫若将孙传庭召回到中枢?”果然是韩鑛,一下子就说到了朱由检的心里。
朱由检本来都要走了,一听到这里又回转回来。
“阁老也觉得洪承畴不合适山东?”
“洪承畴还是留在西北好一些,臣收到了陕西奏报,从崇祯元年至今陕西滴雨未下,臣很是心焦啊。”
“归化城……”
没得办法,现在就算是要召孙传庭回来,也至少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很多事情不是说不做准备,只是现在就不能提前准备,距离真是要了命了。
“归化城这一两年还是以军事要塞为主,贸易为辅,何况懿安皇后也在大同。”
“成吧。召孙传庭回来,首辅也和孙督师协商一下,袁崇焕总督归化城各卫。”朱由检有点不放心。
“给袁崇焕找个谨慎的副手,他一旦出站,城中总该有个能做主的。”
“那蒙古女城主?”
“咱们不是也在蒙古没有什么旗号么,就让那个他嫁给梅林,重组蒙古三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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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言两句就决定了几位大臣的去向。
“朕连个去凤阳祭祖都不行。”好不容易说通了内阁,但是杂七杂八的事情下来,朱由检自己都觉得自己都没有出巡的可能。
“要不行朕自己去山东?”朱由检转念一想,他觉得这件事好像可行。
面对的无论是辽东和山东之争,还是曲阜孔家的用地,他都完全有处理的余地。加上顺便可以看一下山东的吏治,说不定还能发现一两个遗落在外面的贤人。
“陛下不可。”
韩鑛也不知道怎么说着说着又说到这位爷要出巡的事情上了。
“万万不可啊。应天府的后续还需要观察,前几天锦衣卫上报,说是河南福王也在积极的和武昌的楚王等频繁往来。他的大儿子也有不少大逆不道之语。原本陕西秦巴和榆林卫一带也有零星的乡民暴乱。陛下,您还是居中调度为好。更何况,孙传庭抵京城也就是一个半月的时间。山东诸事也没有到可以危及地方的程度。”
“福王总算是按耐不住了啊。”朱由检在心中暗暗地想到。这件事他一直让李若链在操作,现在可好,总算是成了内阁第一间主动发现的。也许啊,自己和锦衣卫上次在韩鑛心中埋下的那根刺起了作用。
“福王啊。朕这里倒是觉得福王应该还好,前几日还给皇后送了十几名伺候的丫鬟。”
难道真的是福王想搞乱这个局面,而不是你朱由检针对老夫布置的局?还是陛下你就在暗戳戳的逼迫着福王?
“这个福王还真是腻腻歪歪,都不如自己耿直的好大儿。”朱由检也在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