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2 章

  夏初的北罚比冬日时候少了一点点的寒冷,雪也不下,之前堆积在路边的积雪都消融得差不多了。阳光明晃晃地照在楼阁原本的青砖白瓦之上,透着一股冷冷的色调,虽然光线十分明媚,但空气里仍然透着万年不变的清冷。
  鸿升云鲜少地离开了掌门主殿,负着手慢悠悠地晃到了荣枯阁。他右手拉着一个矮矮的小丫头,小姑娘身高只到他的腰间,走路停停顿顿的都不顺溜,他也就慢下来,由着她一步三晃地溜达。他身后并没有任何一个弟子跟随,寻常地就像一个普通的百岁老人。
  他刚刚踏进荣枯阁的大门,阁内所有的弟子看见他都大惊失色,扔下手中的琐事就稀稀拉拉跪了一地:“叩见掌门!”
  里阁的边子趁和云棠听见声响,也连忙放下了手里的事赶了出来,急急忙忙地刚想要跪下,就被鸿升云轻轻地拖住了:“不用了。”
  云棠的表情略有局促,即便是尊主的弟子,她也很少有和掌门说话的机会,所以嗓音都变得有些紧张:“掌门亲自驾临荣枯阁,有什么事吗?”
  矮矮的千弥忽然咬着手指道:“轻欢姐姐呢?”
  云棠这才注意到鸿升云旁边拉着的就是小千弥,不禁蹲了下去,拉过千弥的小手,放柔声音:“千弥,你怎么来啦?”
  千弥细声细气地说:“师父……不回来,沧海阁上……我一个人。”
  云棠心里一紧,咬住了唇,无法回答。
  鸿升云叹口气,道:“容怀走了,千弥没有人照顾。这北罚上下,也忽然空荡了许多,竟一时都找不到一个属于她的去处。她虽口齿不伶俐,但我也听得出来,她除了容怀,最喜爱的怕就是南泱和轻欢了,于是就带来你们荣枯阁。”
  “掌门,我们会好好照顾她的。”
  “……还有,这次来也顺便问问你们,那些事处理的……如何了?”
  边子趁恭恭敬敬地答道:“都按照掌门的吩咐办好了,我们用这十来天的功夫,已遣散了焚天门下的所有弟子,也有不少收入了我北罚与乱花门下。乱花谷那边也一切都很好,君谷主将谷内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乱花谷交到君谷主手上,应该很快就能恢复以往的昌盛了。……还有,听闻说闻惊雷将自己关入了姒妃墓中,他自己彻底破坏了外围迷阵,怕是再也出不来了。”
  云棠接道:“是啊,如今焚天门这一势力算是彻底铲除了,掌门也可放心。”
  “本以为这一回北罚会损失惨重,现在的结果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边子趁应和着。
  “北罚……损失确实很重啊,”鸿升云沉沉地摇了摇头,“我之前,真的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
  “掌门节哀。”边子趁和云棠道。
  “唉,对了,我是来找南泱的,她去哪儿了?”
  “师父她在梅园。”
  鸿升云点点头,刚刚转身,又停住了,回过头道:“日后,你们要记得改口,不能再叫师父了,要尊称她为师尊。”
  边子趁和云棠对视一眼,便了解了其中含义。只有贵为掌门的人,才有资格被徒弟称为师尊,眼下形势,一眼明了.
  鸿升云找到南泱时,梅园里正盛放着层层叠叠的粉白花海,园中的扑鼻清香都快要溢出园外,满地都铺满了粉白的花瓣,隐隐约约露出下面的青砖小路。南泱正坐在一棵开满梅花的梅树下,手里抓着一把食物,一点一点喂给她身边的一只白鹤。
  “南泱。”鸿升云沉声唤她。
  南泱抬起头,眉宇间似有讶色,很快地站了起来,恭敬道:“拜见师尊。”
  “坐下罢。”鸿升云很随性地撩起袍子,坐在了南泱身边的位置,手放到那只白鹤洁白胜雪的水滑羽毛上,来回抚摸。
  南泱也坐了下来,低低地垂着脑袋,不发一言。
  “我想遣人在北罚后山的墓园里将喻修和容怀安葬了,你可愿意么?”
  南泱沉默半晌,道:“容怀师兄到底也还是师门里的人,入葬北罚墓园,亦在情理之中。”
  “容怀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他们二人的心性,的确都远远及不上你。”鸿升云低声笑了笑,“过不久,我或许也得入葬了,到时候记得将我葬在他俩旁边,这也是我唯一能补偿他们的了。”
  “是,师尊。”
  “南泱,如今我只剩你一个徒弟,这掌门的衣钵,只能交到你手上了。”
  “……是,弟子明白。”
  鸿升云叹口气:“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想,到底该不该这么做呢。我知道你没有心思当掌门,也委实觉得将这重担强加给你太不近人情,可不交给你,这偌大的北罚,我又能放心地交给谁呢?”
  南泱低声道:“师尊,我明白。”
  “你做了掌门以后,子趁,云棠还有韶秀都将升为尊主,他们都还年轻,你一定要好好教导他们,万万不能让北罚出现第二个容怀。……以及,我希望,你座下尊主之位能留一个给轻欢,即使只是挂个名头,她终究是你的徒弟。”
  谈及轻欢,南泱的目光开始四散,漫无目的地飘散在空气中。
  “她的遗体现在也在北罚,如何处置交给你来决定。你若是不愿让她和容怀葬在一片土地上,我们都能理解。我们北罚……欠她的真的太多了,我们所有人造的孽,都沦落在了她一个无辜的孩子身上,当真……惭愧。”
  “师尊……”南泱顿顿地开口,“她死了,她真的死了。”
  鸿升云心尖一揪,一时间哑口无言。
  “你们都要离开我了……就剩我一个人了……”南泱的语腔忽然有了一点哽咽,“你知道吗,她死了,我总是想不明白我还存活于这世上做什么。这些天,我每天早晨起来不晓得该与谁聊些什么,中午吃不下那顿不是她亲手做的饭菜,下午看落日时,脑子里也全是她。我看见什么都能想起她,看见太阳就想起她眉心的朱砂痣,看见月亮便想起她喜爱穿的月白色衣衫,我忘不掉她。”
  “……”鸿升云沉默。
  南泱眼角红了,她低低地垂着头,看着满地的花瓣继续自言自语:“我每一天都很难过,因为我去到每一处地方时,都觉得身边应该还有一个人。只有时间,只有时间能帮助我,不是帮助我遗忘,而是帮助我一天一天向死亡靠近,向她靠近。”
  “南泱……”
  “我不是不愿意和她一起死去,但我这副身躯,她宁死也不愿伤害,我又怎么能伤害我自己呢?……师尊,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南泱,我帮不了你,除了她,没有人能帮你。”鸿升云无奈地伸出手去,摸了摸南泱的长发,“师父真没用,什么都帮不了我的徒弟。”
  南泱闭上眼睛,眼角越来越红,却没有一滴眼泪流出来。
  鸿升云陪了她很久,此后南泱再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因着还有些事等待处理,到了时间后鸿升云就先行离去了,对这个小徒弟,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而南泱依旧坐在梅园里,身边只有一只白鹤相伴.
  妙善看着那个异常孤独的身影,努力收敛起自己心头的难过,尽力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好看一些,然后扬起嗓调:
  “你还要在这里坐多久?”
  南泱抬起头,看着妙善从一棵巨大的梅树后面走出来,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现在很自由,想去哪里去哪里,你管不着。”妙善嗤笑一声。
  “……”南泱撇过头去,不搭话。
  “我其实不想来你们北罚的,天大地大,我没事儿干嘛跑你们北罚来?”妙善自顾自地说道,“可是呢,突然想起来有些事情没有做完,有些话也没说清楚。”
  “你要说什么。”南泱淡淡道。
  “那时候……她不是和你赌气不辞而别,是中了容怀的算计,被我拼死拼活地救回了焚天门。那会儿她的记忆已经开始断断续续地模糊起来了,而且她很早就知道,她体内残留着当年你们留给她的阵法伤害,她知道自己活不过两年。但是你放心,她没有怨恨过你们,一次都没有。或者说她从来都没有怨恨过任何一个人,她体谅了你们所有人的苦楚,却唯独没有体谅自己的。”
  南泱闭了闭眼睛,嗯了一声。
  “还在回焚天门的路上,她中了忘蛊,她很怕自己把你忘了,就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给你写了一封信,交给我让我好好保存。她说,如果她死了,就把这封信交给你。”说着,妙善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信封。
  那片薄薄的信封被揉得皱巴巴的,表面起了层层抚不平的褶子,边角还有不知什么红褐色液体浸泡过的痕迹。已经脏得看不出原色的封面上只歪歪扭扭写了四个字,像几只扭曲的虫子僵硬盘缩在那里,潦草丑陋——
  师父亲启。
  “……信?”南泱愣了片刻,呆呆地看着妙善手里的信封,一时竟不敢伸手去拿。
  “是啊,没想到她还是留了东西给你的吧。”妙善冷笑了一声,声音又转低,“你怎么能不相信她,她怎可能舍得什么都不留给你。”
  南泱顿了顿,强压下心头难以言说的一抹渴望,接过了那个信封。她的手不停地颤抖着,异常困难地拆开信封,从里面掏出一张折合严谨仔细的信纸,一点一点展开。
  纸上大篇幅的字与信封上一样扭曲,不知写它的人究竟忍受着多大的痛苦,可字纵是丑,也竟写了这满满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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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我什么时候会死去,我只知道我的时间剩的真的不多了。我的神智大部分时间都是混沌的,迷迷蒙蒙的不清楚终日究竟做了什么。我深知,这一回与你或许真的是永别了,我这一生,也该走到了尽头。
  有些话,我不想等到将死之时才对你说,道别的话要足够提前,才能说得足够完整,我怕到时候我来不及说这些话,就咽了最后一口气。
  知道死亡在一天一天向我靠近,我很难过。我并不是害怕死亡,人终有一死,生命的消逝不过天道轮回,万物同规。我难过的是,再也见不到我钟爱的那个人。
  我舍不得你,不甘舍得,怎能舍得。
  有时候我会想,我更愿意是你死在我之前,让你最后一口气断在我的怀中,你这一生也是很圆满的。然后所有丧妻的痛苦和绝望都留给我,你安心睡着比什么都好。我一直那么那么渴望给予你保护,就如当年你保护了那个年幼的,狼狈的,不堪的,卑贱的我。
  世人所谓,旧恩恰似蔷薇水,滴在罗衣到死香。早在你救起我的那时,我便早就打算要报你一辈子的恩。
  师父,你说人这一辈子,哪个不经历苦痛折磨?就像天总要下雨,泥总要脏身。但我有这一条命,我愿意拼上我这一条命,来挡下一切属于你的苦难。
  可叹,我再无时日。
  我曾在昆仑山上和我母亲墓中同你说过,如有一天我死了,就一把火将我的尸骨烧了,骨灰你带在身边。我其实很自私,我一点都舍不得你忘了我,我要你一辈子都记得我,哪怕我化成了灰,也要跟在你身边。就算我已经死绝了,死透了,也绝不辜负生死相随的誓言。
  我真的对不起你,对不起很多人。可命运早就定下了这一出闹剧,从我出生起,从遇见你起。北罚,乱花,焚天,这一路走来,我连一次说“不”的机会都没有,我这辈子简直就是个笑话,白白惹人平生怨怼。都是天命,都是苍天处心积虑酿造的一场悲剧,我除了承受,再无选择。
  而我唯一做过的一件最忤逆天意,也是最不枉此生的事,便是爱上你,并且这段爱恋直到我生命终结之时才算一次了结。我虽不能陪你一辈子,但我的一辈子都在陪你,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我没有一天不想着你,念着你,那些我曾经说过伤你的话,都是我在撒谎,你一定要原谅我。
  在我死后,也望你为我立一个衣冠冢,墓碑上一定要刻爱妻的前缀。我一直骗了你,其实我们早已拜了堂,我之前瞒着你,后来才觉这对你着实不公平。
  你只需明白,你是我名正言顺的妻子,我,亦是。
  我这一生,欠人良多。于己,未能平安长寿;于父,未能恪尽孝道;于妻,未能相伴白头。最悲莫过于人死而心未死,世间种种,皆为遗憾。
  我生前被诸多因素所束缚,未能去好好游历这大好河山,实在可惜。若是可以,你要带上我的骨灰,去踏遍万里山川,代我亲眼看看不同地域的不同风光。你若信死生轮回,我便就在这世上某个地方,等你来找到我。
  若找不到,你也不必一定要等我。毕竟在那些漫长的时光里,一个人能等多久呢?
  能等到北罚的大雪再也不从春落到秋吗?
  能等到东海的岛屿都被海平线淹没吗?
  能等到这天下由四海升平到分裂割据,再由动乱恢复安定吗?
  能等到……你再也想不起我吗。
  我最遗憾的是,此世再没有什么能许你的了。
  如有来世,允你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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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泱捏着信纸的手指深深地扣进指缝中,她再也忍受不住地捂着嘴沉默地哭起来。
  妙善轻轻舒出一口气,喃喃自语道:“你交代我的事做完了,我要走了。”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一个虚无的方向,好似在注视着什么人:“我要走了啊。江湖这么大,喜欢自己都来不及,我再也不要喜欢上任何一个人了。”
  一阵清风吹来,席卷起满地的梅花碎瓣,温柔地抚摩着梅园里两个女子的衣摆,于她们的衣襟袖口染下淡淡的余香。
  也只剩下余香.
  “师父,不论如何,未来有一天我总要死的啊,而师父还有很长很长的时光,都是我不能陪在你身边的。”
  “你不是说……包完饺子,就和我做灯笼么?”
  “师父,不要再收徒弟了。”
  “我说过,我十分爱干净,别人碰了我的东西,我十分不高兴。”
  “师父,我永远都和你在一起,我永远都不要离开你,我真的好喜欢你。”
  “你……可愿跟我回家?”
  “若是有危险到来的那一日,我愿意为你而死。”
  “轻欢刚刚说话了,她叫我师父。”
  “师父和谁学坏的?”
  “如果我就要死了,即使来不及死在她身边,死的地方能靠近她一些,我也会觉得很开心的。”
  “嫁给我。”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万物皆不如你。”
  “还给我。”
  “我爱你。”
  “我不会放弃,即使只有这几十年,我也要她在我身边。”
  “我真的想和你在一起,一生一世。”
  “你在云端,我就追你到云端,你在地狱,我就随你入地狱。”
  “我相信你。”
  “你终是会回来的。”
  “愿如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岁岁,长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