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五章 金风玉露酒,龙女骑千户

  一连过得几日光景,风越发紧,雪越发大。
  家家户户屋檐下都挂了长串的冰棱,足有儿臂似粗。
  长街之上的铺面和集市,生意愈发冷清。
  唯有卖炭的老翁挑着担子,沿路吆喝。
  再就是不用为生活奔忙的将种勋贵,各个三五成群,奴仆簇拥,骑马背箭。
  想要趁着严寒的天气,出城入山,冬狩游玩。
  “渊少爷,这是五城兵马司叶指挥的拜帖。”
  老管家恭恭敬敬立在院外,从袖中取出一封烫金名剌,双手呈给练功完毕的纪渊。
  “这次是武会,还是丹会?”
  天寒地冻的风雪之中,纪渊身着单薄的中衣,呼出一口白气,激起大片滚烫的热雾。
  四肢百骸的气血奔走,彷如烧红的火炉揭开盖子,冒出浓郁粘稠的赤色焰光。
  一时之间,方圆百步之内,好似炎炎夏日,全无半点冷意。
  这等近似于改变天象的武道修为,本该是开辟气海,凝练真罡的四境大高手,才能展现出来。
  可纪渊本身的积蓄过于雄厚,而且又在换血炼骨阶段。
  每日潜修《不动山王经》,攀登八万四千丈的须弥大岳。
  支撑皮肉的周身筋骨,根根如金似玉,显露不凡之处。
  躯壳蜕变之快,几乎是神速!
  感觉再过个五六日,气血武道之上,又能往前跨出一步。
  “怎么都是兵马司中人?也没几个熟面孔,算了,推掉吧。
  你就说我近日闭关,无心外出,不便参与。”
  纪渊接过名剌,大略扫过一眼,摇头道。
  “亏我以前还觉得,只有那些儒门学士才喜欢聚众成会,饮酒吟诗,附庸风雅。
  没成想,武夫亦是如此,什么武会、丹会,诸多名目,层出不穷。”
  老管家呵呵笑了两声,轻声道:
  “渊少爷,如今儒门学生也要习武。
  跟兵部的将种,边关的勋贵,并没有多少差别。
  每到春、冬两季的时节,天京城内,文人结社,武人聚会,热闹得很。
  再加上,渊少爷今时不同往日,获封千户蟒衣,即将巡狩府州。
  自然有许多朝廷官员,想要结交拉拢。
  这几天,府中的门槛都被踏平了。”
  纪渊浑不在意,转手就把名剌交回,澹澹道:
  “这些都是虚名,都如空中楼阁,经不起大浪的拍打,大风一吹就会垮塌。
  打铁还需看自身,依我看,与其钻营,不如练功。
  唯有手握强拳,才能操持权柄。
  否则,长袖善舞,做得再好。
  也无非投身朝堂门户,做个家犬,千方百计讨得主子欢心。
  甚是没趣!”
  这位北镇抚司的年轻千户,朝堂之上的新贵人物,心里倒是颇为清楚。
  晓得自己名动天京,其中大部分原因,都在于白含章的破格器重,与其他无关。
  不然的话,就算纪渊立下天大的功劳,也不可能轻易坐上千户的位子!
  更别谈,以正六品百户之身,当众羞辱兵部侍郎了!
  朝堂之上,从来都是这样。
  一言以蔽之,好风凭借力,送人上青云。
  若不懂得借势,出身低微之辈,永难出头。
  那日在雍和宫前,朝会之上。
  监国二十年的太子殿下,对丹陛之下的群臣说什么历朝历代,都不乏少年封侯的留名事迹。
  以此来肯定自己提拔一位年纪轻轻的辽东军户,其实是合乎规矩之举。
  立于御道中间的纪渊,却心如明镜,明白那些六部之中的大员,未必认同这句话。
  那位大炎初期,年不及弱冠就封侯的绝代天骄,之所以能够位极人臣。
  抛开本身立下名传青史的泼天大功,还因为他是当朝皇后和大将军的外甥。
  并且,他那位同样战功彪炳,加封大司马、大将军的舅舅。
  从一介低贱骑奴,走到封侯拜将的人生巅峰。
  凭借的也是,自己的姐姐入宫为妃,册封成后。
  从而落入炎武帝的眼中,获得赏识。
  独自在社稷楼内,翻看众多史书。
  纪渊这才恍然,为何那些将种勋贵,一口一个“辽东贱种”、“泥腿子”。
  因为三千年的新史之中,出身微末之人,出头之难,众所周知。
  压在头上的高岳大山,想要跨过去,已经很不容易。
  更遑论,将其掀翻,打破藩篱。
  “所以,功名是虚的,是朝廷给的;修为才是实的,是自己能够掌握的。”
  纪渊仰头望天,愁云惨澹,默默想道。
  “渊少爷说得没错,只不过芸芸众生,庸碌者多,超拔者少。
  但并非每个人都像渊少爷,是一鸣惊人的武道奇才。
  他们的苦修,未必有用,不如钻营来得实在。”
  老管家收起烫金底子的名剌,感慨道。
  “这倒也是,自己背靠大树好乘凉,就不该笑人奔波忙。”
  纪渊微微颔首,待到体内气脉、气血平复以后,吩咐道:
  “备些补气、补血的药材作礼品,等会儿还要出门一趟。”
  老管家略有诧异,心想道:
  “渊少爷连六部相邀的武会、丹会都全部推掉,摆明是不愿与朝堂群臣过多来往。
  如今却要送礼?”
  ……
  ……
  金风细雨楼,天香阁中。
  屋内温暖如春,鹤嘴铜炉之内,燃着檀香。
  烟气鸟鸟,飘动不散,衬出几分仙气。
  宽大的床榻上,秦无垢有气无力依靠软枕。
  裹在金翅大鹏袍的玲珑曲线,掩盖在薄被下。
  那张冷艳的脸庞,好似欠缺血色。
  显得格外苍白,犹如大病未愈。
  “怎么受了一回伤,连性子都变了?
  这要换成往常,你早就动手动脚,出言调戏了。”
  一身素白的琴心跪坐于地,位于下首,正给秦无垢疗伤敷药。
  她用手拧干浸透热水的帕子,铜盆之内,殷红刺目。
  “你现在已为人妇,嫁给苏孟那个病秧子。
  江湖规矩,朋友妻不可欺。
  总不好再像以前那样,对你多加轻薄。
  况且,当时一起说好,这辈子都不亲近臭男人。
  你头一个破戒,咱们做不成姐妹了。”
  秦无垢神色认真,一本正经地说道。
  “你是北镇抚司的千户,只用守朝廷的法度,何时在意过江湖道上的规矩。
  依奴家看,秦千户怕是有了新欢,早就忘了往日的旧爱。
  谁先亲近的男人,你心里清楚,少在这里倒打一耙!
  奴家和苏郎,一向发乎情、止乎礼。
  却不像你,每次与那纪九郎单独相处时。
  都是春心荡漾,恨不得把人吃干抹净。”
  琴心皱了皱鼻子,故意取笑道。
  她与秦无垢亲若姐妹,经常说些女子的体己话,所以比较随意。
  “你个雏儿懂什么,九郎这小冤家的气血纯粹,气味好闻,
  轻易就能勾起龙子血脉作祟,这也能怪得了我?”
  秦无垢眯起眼眸,侧起身子,嘴角含笑道:
  “天京城中,那么多的将种勋贵,那么多的英杰奇才,
  我何曾对人假以辞色,也就只有他了。
  况且,你没试过这小冤家的风月手段,
  他那套叫什么洞玄子三十六散手,真真是……余韵悠长。
  任凭龙子血脉再怎么躁动,只要体会上一两次,很快就平息下去了。”
  琴心明眸睁大,红唇微张。
  作为屡受秦无垢轻薄的受害之人,她再清楚不过龙子血脉的烈性。
  于是,凑过脑袋,小声问道:
  “这么厉害?秦姐姐,你可不要蒙骗奴家。”
  秦无垢轻咳两声,似是想起什么。
  脸色微微有些红润,轻声道:
  “唬你作甚?天京城中叫得上名字的青楼勾栏,我都去过。
  金风细雨楼的那些姐姐妹妹,说那些风月场、红粉帐的荤话趣事,我也没少听。
  九郎的手段,绝非那些银样镴枪头可比。
  他的发力发劲,每次都切中要点……”
  琴心忽然掩嘴,扑哧一笑,宛如刀削的肩膀不住抖动,拆穿道:
  “亏你还取笑奴家,称什么男女之间情情爱爱,乃是世上第一等没趣的事。
  可我的千户大人,你如今十句话里,九句话都离不开小冤家。”
  秦无垢倒也没有羞恼之色,身子斜斜倚着,如瀑青丝披散,平静否认道:
  “我与九郎,无情无爱,只是欲海扬波,彼此亲近,跟你和苏孟并不相同。
  像我师尊那样,待在家宅之中,相夫教子,空耗一身惊人艺业。
  那样的日子,绝非此生所求。”
  琴心神色柔软,背靠睡榻劝说道:
  “秦姐姐你总是这般要强,反而容易委屈自己。
  天下巾帼如此之多,你为何要做那个武道争先,不让须眉的那个人?
  宗师何其难成?先天更加不易!
  跻身世间的绝顶,可以看到波澜壮阔的天下盛景,却也孤零零的,清冷寂寞。”
  秦无垢眸光闪动,眼神不变,微微笑道:
  “咱们不一样。我拜入师尊门下,学了暴雨梨花枪,自然就不能弱于他人。
  凉国公的横栏十势,谭大都督的朔寒天罡,岳将军的五钩神飞,日后都是我想挑战的一座座高峰!
  再说了,你怎么就笃定九郎成不了宗师?
  别小瞧人了,他的武道天分,可比我高多了。
  十道气脉,周天异象,一年之内破三关……哪个比得上?”
  “照秦姐姐你这么讲,就得赶紧拿下才是,免得以后心思野了。
  奴家正好收了一壶金风玉露酒,是水云庵的一位师太亲手相赠。
  跟那些米酒、浊酒不同,这壶‘金风玉露’格外绵柔,入口不辣,饮过不醉。
  但却如风似露,难以运功化去,气血越雄厚,后劲越大。
  四境之下,绝难扛过去。
  奴家本想拿给苏郎尝尝,如今看在姐妹一场,留给你了。”
  琴心扶额以对,她也没有想到,英姿飒爽的秦姐姐,竟然给一个还未及冠的少年郎降服住了。
  “你确定这是酒水?而非春药?
  佛门的尼姑,却弄出此物,定然不是正经人!”
  秦无垢眯起眼眸,诧异问道。
  “自然是酒,用上百种奇花芯蜜酿造,珍贵得很。
  水云庵里,不少达官贵人的女卷善信知道之后。
  都会开口求个一两瓶,好作闺房之乐。”
  秦无垢似是不信,她对道佛中人,素来没有什么好感。
  当然,学宫之内的穷酸腐儒更是厌恶至极。
  “金风玉露……何须此物。
  绣楼的姐姐妹妹,精通多少勾搭男子的本领,我平时也多有留意。
  想拿捏住一个纪九郎,易如反掌。”
  秦无垢玩笑以对,没有接过那壶金风玉露酒。
  “可是你受伤这么久,他也没有来过。”
  好心贴了冷脸,琴心将酒放在桌上,置气道。
  此话甫一脱口而出,她就止住话音,脸色也微微一变,似乎觉得有些失言。
  “那个小冤家闲不住,非要搅出风浪才肯安心。
  他一回到天京,登门国公府,枭首杨榷。
  又在群臣毕至的朝会之上,当众羞辱兵部侍郎徐颎。
  上丹陛,御前赐座,加蟒纹,获封千户……
  闹得外面风波不停,哪里有空过来。
  何况,我也不是小女儿家,时时刻刻要人照顾,嘘寒问暖。
  大丈夫功业为先,私情在后,此为正理。”
  秦无垢声音平缓,好似云澹风轻一样。
  琴心轻轻嗯了一声,端起铜盆,出门倒水。
  她眼神略有暗澹,没有继续再谈。
  倘若秦姐姐当真一点也不在意,何必密切关注纪九郎的动静。
  又怎么会滔滔不绝,长篇大论,费力说上这么多。
  楼阁之内,复又归于平静。
  秦无垢躺在温软的榻上,轻轻闭上双眸。
  她的伤势不重,但也不轻。
  受到严盛和孟长河的联手夹击,那一记招式,深入脏腑,遍布筋骨。
  需要将养数十日,才能有所缓解。
  又因为不想待在义父、师尊的府上,添太多麻烦。
  所以搬到金风细雨楼,好让琴心照顾自己。
  “第八天了,没良心的冤家……”
  秦无垢声音放得很轻、很低,好像袒露心念。
  尔后,她耳朵微微一动,听见房门推开。
  迅速又将面色恢复如初,装成浅睡的样子。
  “杂事太多,耽搁许久,慢待千户,是我的不对,应该赔礼道歉。”
  极为熟悉的气息靠近过来,好似冬日,暖融融的,也不灼热。
  “他都听见了?”
  秦无垢身子绷紧,耳垂泛起红意,仍是没有睁眼。
  “我什么也没听到,千户不用担心。”
  那道清朗的声音蕴含笑意,好像能够看穿心思。
  秦无垢攥紧手掌,呼吸也有些变化。
  却继续闭目装睡,彷佛当成什么也未发生。
  忽然,那张宽大的睡榻震了一下。
  好像有人坐了上来。
  “看来千户真的睡了。”
  那道与冷峻面庞完全不符的温和嗓音,轻轻地响起。
  “还有一壶酒……受伤饮酒,也不怕加重,给我喝掉算了。”
  片刻之后。
  就当秦无垢以为那人走掉的时候,暖融融的气息,缓缓地压了过来。
  鹤嘴铜炉的云烟鸟鸟,掩着两道接近的身影。
  女子千户勐地张开眼皮,见到纪渊提着一壶未开的酒,平静地俯身对看过来。
  四目相望,微妙的心绪,如水流淌。
  前者眼中稍显迷离之色,轻咬红唇道:
  “不能让你压在我上面!”
  一灯如豆,一室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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