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2

  042
  西北风扯了一宿,早间下起了雪。
  雪粒子跟盐似的一阵阵撒下来,不多时,又变成了大片的雪花,搓棉扯絮纷纷扬扬的,顷刻便天地一色了。
  赵瑀去前衙找李诫。
  榴花给她撑着伞,小心地扶着她,边走边说:“太太有什么话吩咐下人传信就好了,天寒地冻的,走一步滑一步,摔着了可如何是好。再说前头衙门人既多又杂,再冲撞了您。”
  她语气温良,自从在衙门口观看一场活色生香的砍人头后,她便收敛了性子,变得异常乖顺。
  赵瑀对她的态度也温和了许多,“有些话下人说不明白的,而且我成日闷在家里,出来走走,就当做散心了。”
  榴花觑着她脸色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濠州地方小,一入冬家家户户都窝着不出来,连卖菜的都少,附近也没什么赏雪赏梅的地方,实在比不得京城。”
  提起京城,赵瑀倒想起另一件事,“给京城那边的年礼要准备了,晋王府的,还有母亲那里,我给你开个单子,你和蔓儿盯着采买。”
  榴花犹豫了下,还是问了,“赵家那边不用准备吗?”
  “赵家那里再说吧,倒是妲姐姐要送点过去。”赵瑀笑道,“她先前给我来了封信,几页纸都是抱怨我不给她写信,如果年礼再忘了她,只怕她要追到濠州找我算账。”
  榴花附和着笑了几声,看似随口一说,“张小姐才没空来呢,温公子秋闱中了案首,温家和张家有意亲上加亲,谁知道温公子竟死活不答应。亲事不成,张小姐此刻哪有心思管您这头儿?”
  赵瑀脚步顿了顿,不相信似地反问道:“她给我的信里并未提及此事,且两家议亲肯定是私下里先商量,八九不离十了再走过场,你怎么会如此清楚?准是你搞错了!”
  “这消息千真万确,”榴花怕她不相信,急急解释道,“奴婢的家人都在京城,您知道的,各府的下人时常互相走动,背地里闲磕牙的也不少,这种事传得最快,根本瞒不住。”
  她的话肯定有夸大的成分,但也不会是空穴来风,张妲一颗心全系在温钧竹身上,若亲事成了还好,若真的不成……
  赵瑀暗自发愁,是委婉地安慰她,还是装作不知情?自己夹在她和温钧竹中间也着实尴尬。
  这下给张妲的回信更难写了!
  还有自己的烦心事也一箩筐,想起李诫,赵瑀只觉心里闷得难受。
  满脑子是张妲和李诫,她压根儿就没深想温钧竹为何会拒亲!
  她立在雪地里只是出神,榴花看她面有所思的样子,以为她是为温公子所感动,当即欣喜不已——只要小姐愿意与温公子在一起,那个什么李诫根本不值一提,有温公子强压着,他不敢不给小姐放妻书。
  在榴花的认知里,陪嫁丫鬟都是要给姑爷做妾的。
  一想到自己能跟着小姐去温家,服侍温公子,榴花心里乐开了花,禁不住笑出声来。
  落雪无声,周遭又没什么人,一片静寂之中,赵瑀被她突兀的笑声惊着了,诧异问道:“你笑得好古怪,做了什么白日梦高兴成这个样子?”
  榴花忙不迭摇头道:“没有没有,太太,咱们快走吧,看您鞋上都是雪,当心冻脚。”
  二人走到签押房内室门口,只听李诫在和人说话,听声音是两个老者。
  赵瑀不便进去,便坐在外房等着,小吏低头垂手站着,毕恭毕敬请示:“大人之前吩咐过,办公的时候一律不见私客,不知太太可有急事?”
  赵瑀笑道:“不急的,我在这里等他就行,你去忙的你吧。”
  约莫半个时辰过后,内室走出来两个老人,黑膛脸上满是刀刻似的皱纹,头上裹着巾子,身上是补丁叠补丁的粗布棉袄,腰间系着麻绳,一望便知是常年与庄稼地打交道的老农民。
  李诫亲自送他们出来,猛然看见赵瑀坐在外房,当下心扑通一跳,连忙把她领到内室,搬来一盆炭火放在她脚侧。
  “什么大事不能等我回去再说?来了也不说一声,枯坐在外头吹风,脸冻得通红,也忒不会照顾自己。”
  本是责备的话,赵瑀竟听出来几分暖意,她揉揉自己的脸,浅浅笑道:“我没觉得冷,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过来看看你。扰了你公事,真是对不起。”
  李诫一眼看到她的鞋,立即俯下身,单膝半跪着,“鞋都湿透了,简直胡闹!郎中说了你体寒,怎么还不注意?榴花,你不会伺候太太?雪地里走路竟穿双布鞋?还不回去把太太的鹿皮小靴拿来!”
  榴花委屈巴巴走了。
  “几步的路,我也没想到打湿了鞋。”赵瑀没敢说自己在雪地立了好久,“不妨事,回去泡泡脚就好。诶,你……”
  李诫已经把她的鞋袜脱掉,用手捂着,“还没事,脚都快成冰坨子了!”
  赵瑀下意识往回缩。
  “别动!”李诫警告似地看她一眼,“不搓热了会生冻疮,长水疱子、烂脚,有你难受的。”
  赵瑀便真不敢动了。
  她的脚很小,一只手就能包住,又极其纤细,仿佛一用力就会碎掉似的。
  所以李诫小心翼翼地,珍之重之地捧在手里,就像对待一件极薄的汝窑瓷器。
  她足上的皮肤很白,白得近乎于透明,那是没有经过阳光的白,让人不由心生怜惜的白。
  怪不得叫“玉足”,真像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比王爷最宝贝的玉佩手感都要好。
  他的拇指不由自主地,顺着足背上浅浅的青色脉络滑下去,一直滑到脚趾。
  李诫想,自己大概是第一个见她玉足的外男吧,至于这样捧着,肯定也是第一次。
  他觉得自己越发贪心了,他还想要她更多的第一次!
  “好……好了么?”赵瑀颤着声问道,她是真受不了了,这种感觉太奇怪。
  她的确冻得脚疼,旁边燃着火盆,且他的掌心很热,不一会儿就慢慢缓过来了。
  有了知觉后就感到痒,那是受冻后正常的反应,她知道的。
  但是这痒有点不太一样,麻酥酥地一直往上走,一下一下撩拨着她的心,她甚至觉得小肚子都开始发热。
  赵瑀不受控制地拢紧了双腿,“好了没有?”
  “好了。”李诫把她的脚轻轻放在自己膝上,仰头笑道:“你想和我说什么?”
  赵瑀想起自己的来意,“今儿个天冷,我提前煨了高汤,咱们晚上涮锅子吃,你记得早些回来。”
  “好啊,我来片肉,我刀工好极了,能削得和纸一样薄!”
  “还有个事,总也找不到机会和你说。婆母真的有金子,前几日她给了我两个金镯子,我看金矿的事不似作伪,你留点心。”
  这倒是李诫没想到的,沉思片刻应道:“我知道了,回头我仔细问问她。山东那边,唉,没王爷的令我没法查,等等再说吧”
  眼下要紧的是任上的差事。
  榴花回来了。
  李诫没起身,拿过干净的袜子给赵瑀套上,又替她穿好靴子才站起来。
  “回去吧,我也出去转悠转悠。”
  赵瑀说:“下这么大的雪,你要去哪里?”
  “田间地头,找农家蹭热水去!”李诫眨着眼睛笑了,神情顽皮,目中又闪过一丝狡黠。
  他闪身进了屏风后,再出来时,却是头上一顶破毡帽,身上半新不旧褐色棉袄,脚上灰扑扑一双黑棉鞋,腰间还别着一管旱烟杆。
  活脱脱一个家有薄产的小农民。
  赵瑀捂着嘴笑起来,“这身打扮倒和刚才出去的两个人差不多,只是你太俊俏,不像劳苦的庄户人。”
  李诫嘿嘿一笑,从怀里掏出个药瓶,往脸上抹了一把。
  那张脸立即变得蜡黄,看着跟生了大病似的,哪里还有方才的神采飞扬。
  赵瑀的心猛然抽搐了下,看着他半晌没说话。
  李诫给她紧紧斗篷,“你回去吧,晚上我肯定回来吃饭。”
  赵瑀没听,吩咐榴花回去,自己却一直把他送到角门,在他临出门时,悄悄揪住他的袖子,“你别躲着我了好不好?”
  李诫将门槛外的脚收了回来,转身看着她,眼中波光流闪,洋溢着别样的华彩。
  赵瑀轻轻说:“你躲着不见我,我心慌得很,只好自己来找你。我不知道自己对你是个什么感情,可打心眼里不想让你难过。现在我心里头乱得很,我、你,你喜欢我吗?”
  最后几个字,她说出来的时候,头几乎垂到了胸口。
  她都没想到自己会问出如此难以启齿的话,十五年的教养一瞬间全抛下了。
  只因为她看到了李诫那张蜡黄的脸,莫名害怕起来。
  他不是无所不能的英雄,他也是人,也会生老病死,也有喜怒哀乐。
  她发现自己太注重自身的感受,反而忽略了他。别看他整天嬉皮笑脸万事不在乎的,越是这样的人,一旦内心受伤,反而越重,越不容易愈合。
  “我呀!”李诫把手放在她头上,弯下腰笑嘻嘻说,“我不是早告诉过你吗,我知道喜欢一个人的感觉。”
  他转身走了,因下着大雪,街上少有行人,西北风卷着雪片子肆虐而过,细碎的浮雪流烟儿一样在脚下飘荡,天地间都朦朦胧胧的笼罩在雪雾当中。
  赵瑀看着他孤独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街巷尽头。
  她决定,要对他好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