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程静然的骸骨被带了回来,尽管他们非常确定这句骸骨就是程静然的,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公安机关还是要做DNA鉴定。
  已经掩埋了这么多年的骸骨,遭到这么严重的破坏,也只能勉强尝试着从大腿骨中提起DNA试验,难度较大,时间需求也更长,但丁瑶的假期已经临近末尾,不能再在云谷久留了。
  “我可以自己回去,你和伯父在这等结果,我可以的。”丁瑶如是说。
  他们正在吃早饭,裴然和裴老教授都没什么胃口,这种情形丁瑶已经预料到了,发生那种事,他们父子还算是心理素质好的,如果换成丁瑶,别说是替妻子拼凑骸骨,即便想想自己的母亲一生为自己付出,最后却是那样死无全尸的下场,心里就无法忍受。
  不过仅管如此,裴烨也不打算让裴然继续留在这里。
  “裴然和你一回去,我留在这就足够了。”他端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脸色苍白,看上去仿佛苍老了十岁,“从今往后,我会一直陪着她,永远不再离开。”
  听见曾经那么迷恋考古工作的父亲说出这种话,裴然也有些动容,但他也无法在这种时候离开,望向丁瑶时,脸色露出歉意,丁瑶顿时明白,咬咬牙心一横说:“算了,我们都不走了,我去给庄老打个电话,再跟他申请几天假期。”
  裴然表情空白了几秒,点头说:“还是我来打吧,这件事是因我而起,我与庄老也算有些情分,他应该不会拒绝。”
  丁瑶笑道:“那敢情好,我正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呢,这件事我也不晓得你愿不愿意告诉其他人,还想着编个理由……”
  裴然忽然握住了丁瑶的手,将她温暖的小手包裹在自己的大手中,往常做这个动作,丁瑶会有浓浓的安全感以及被爱着的感觉,但这次,似乎又多了些被人依赖的意味。
  裴然那样一个似乎无所不能的人,其实也有脆弱的时候,而她很庆幸,这种时候,她能够陪伴在他身边。
  今年的云谷真是热闹的一年,孙小樱那天晚上被裴然直接送去了公安局,警察取走了她房间的信,将她拘留了起来,她的问题算是暂时解决了。
  只是没想到,在等待DNA检验结果的时候,还会遇见另外一个人。
  周煜来了云谷,给裴然打电话的时候他正和丁瑶一起吃饭,裴烨去了检验所,他有些着急,大概是想早点让亡妻有个安身之所,不想她这么多年依然在外漂泊。
  “你来做什么。”裴然回答的很平静,继续吃饭,筷子不停。
  丁瑶扫了一眼他的手机,依旧只是一串数字,没有名字,真是让人分不清对方是谁。
  忽然,裴然夹菜的动作顿了一下,眉头现出深深的刻痕:“你把她带来做什么,云谷这种天气,你想要她的命?”
  电话那头周煜也非常生气地说:“我他妈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是疯了才会答应她,你出来和她见一面吧,她说不介意你带着你的新女友一起来,她只是想跟你说一句话。”
  裴然安静了一会,道:“这件事你直接跟她说。”
  就好像丁瑶和容嘉勋最后一次摊牌时一样,何莹要求和裴然见最后一面时,裴然将这件事的决定权交给了丁瑶。
  当丁瑶接起电话,了解了对方的意图后,她沉默了一会就答应了。
  “好,什么时候?”
  裴然注视着丁瑶在她自己的手机上记上时间地点,随后挂断电话递给他,顺便把自己的手机也交给他看。
  “今天下午两点,在这间咖啡厅,去和何莹见一面吧。”丁瑶平和地说,“她似乎状态不是很好,是不是身体还有什么问题?”
  裴然皱着眉不说话,推了一下眼镜,表情看上去有些不耐烦。
  “做事要有始有终,其实感情这回事,有时候不是我们单方面觉得终止了就终止了,总得让双方都心甘情愿,否则只会一辈子都牵扯不清。”丁瑶认真地说。
  裴然思索片刻,终究还是点了头。
  何莹的身体不太能受得了云谷的天气,来了之后就一直待在酒店里,去咖啡馆和他们见面是第一次出门,尽管只是在外面吹了一下风就上了车,但她还是有点昏昏沉沉的。
  从后视镜看着她的样子,周煜脸色不太好看,何莹笑着说:“周煜,一会见了裴然和丁瑶你不要还是这副表情啊,不要让人家误会我今天的来意。”
  周煜半晌才说:“知道了。”
  何莹虚弱地笑笑,转头看着车窗外白色的天地,低声自语道:“其实丁瑶陪着他也挺好的……我这种身体,注定没办法寸步不离地跟随他到天涯海角了。”
  下午两点,裴然和丁瑶准时到达咖啡馆,在门口的玻璃窗就能看见何莹和周煜,他们坐在靠窗的位置,何莹还笑着朝他们挥了挥手,就好像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
  丁瑶迟疑了一下,裴然握住了她的手,两人一起走了进去。
  “这里。”
  他们一进去,何莹就很高兴地招呼他们坐下,裴然和丁瑶一起走到位置处坐在,四个人面对面坐着,丁瑶注意到何莹没喝咖啡,喝的是热水,水已经只剩下一个底,应该是来了一会。
  “我们来晚了。”她客气地说。
  何莹笑着说:“没有,是我来早了,你们来得很准时。”
  丁瑶象征性地笑了笑,没有言语,裴然单刀直入道:“有话直说吧。”
  周煜皱眉:“你那么忙吗?叙叙旧的时间都没有吗?”
  裴然注视着他说:“我就是这么忙。”
  周煜一时无语,何莹抓住他的手没有松开,他反握住她的手,这让他情绪平复了许多。
  裴然看了一眼他们握在一起的手,深邃的眼底翻涌着意味深长的情绪。
  “是这样的,裴然你别急,我就是有几句话想说,说完你们就可以走了。”何莹温和地笑着说,“我这次来,是想当面和你们道个别。”
  丁瑶有些惊讶地看向她,她笑着继续说:“我想清楚了,过去始终是过去,就算再割舍不下,也必须学着放弃。我要回国外去了,继续我的治疗,周煜会和我一起走,希望你们以后能永远在一起,幸福快乐。”她望向丁瑶,诚恳地说,“丁瑶,虽然我已经没有立场说这些话,但请原谅我的多嘴,我希望陪在裴然身边的人永远都是你,你们能一直开开心心的,由你来照顾他,我真的很放心。”
  丁瑶动动嘴唇,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句话,何莹安静了一会,轻声说:“既然你们赶时间,我就不多说了,今天下午我就会离开云谷,你们以后结婚的时候我估计也回不来参加婚礼了,但一定要给我寄喜糖啊。”她笑着,但那笑看得人伤心不已。
  丁瑶安静了很久,这时才点了一下头。
  何莹吸了吸鼻子说:“好了,你们去忙吧,我和周煜一起喝点水,一会直接走了。”
  丁瑶颔首应了,还说了句:“路上小心,也祝你健健康康,和周煜好好相处。”
  何莹愣了一下,还是笑着应了下来。
  裴然站起来,跟丁瑶携手离开,在他们即将出门时,何莹终于忍不住叫住了他们。
  “等一下。”她站了起来,看着停住脚步望过来的他们,哽咽了一下,虽然笑着,眼角却有明亮的泪珠,“裴然,我不难过了,甚至衷心地希望你幸福,再见。”
  裴然终于缓和了他一开始就十分紧绷的表情。
  他回望了何莹一会,远远地说:“谢谢,你也是,再见。”
  再见。
  多么疏离而令人伤感的两个字。
  注视着他们一起离开咖啡馆,何莹的身体有些颤抖。
  周煜扶住了她,她侧过头来低声说:“谢谢你周煜,谢谢你肯陪我来,更谢谢你愿意陪我演这场戏。我想,只有他们知道我和你在一起了,才会真的安心吧。我能为他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当你为你最爱的人能做的只剩下永远不要再出现在他面前,那该是多么悲哀的事?
  何莹此刻唯一希望的是,裴然和丁瑶不要发展到她这个的地步,她希望他们能永远好好的,这样,她的消失才是最有价值的。
  回到车上后,丁瑶心里也久久不能平静。
  她皱眉望着窗外,一直沉默,时不时会无意识地叹气,车子行驶了一段路程后依然是这样。
  裴然打开车上的新闻,直接蹦出来男性广告,但因为前面要转弯,路太滑,他一时没法分心去换台,丁瑶听见广告,转过头来看裴然,裴然耳根泛红,明显是感到尴尬。
  丁瑶总算是露出了笑脸,伸手帮他换了个台,又开始放不孕不育广告。
  她无奈地笑了,关小了音量。
  “别担心,我没事,只是有些感慨。”丁瑶柔声说。
  裴然看了她一眼,低声问:“在感慨什么?”
  丁瑶仰起头,闭着眼靠在车椅背上,喃喃说道:“我们这一生会遇见很多人,也许我们曾经觉得某一个就是这辈子的托付了,可搞不好明天事情就会变的不一样。就算是结了婚的人,也有可能会离婚,我们每走一步都可能会分道扬镳,所以……”
  “所以什么?”他注视着前方,像在专心看路,但也可能是不知该以何种表情面对她。
  丁瑶温柔地笑笑,拉长音调说:“所以珍惜现在的幸福吧,用心维系下去,不要让人生留下遗憾。”
  世界那么大,两个人能相遇不容易,能够相爱就更加不容易。
  他们唯一能为彼此做的,就是让心中那份爱的火,永远没有燃尽的一天。
  冯琛醒了,他可能这辈子都没那么冷过,刚进医院时已经危在旦夕。
  丁瑶和裴然一起去医院看他,进去的时候已经有许多莺莺燕燕围着病床坐下了,有端茶倒水的,有剥水果的,还有拿着平板电脑让他看电影的,那伺候的,可真叫一个体贴。
  丁瑶脚步一顿,道:“我还是在门口等着吧。”
  裴然斜睨着冯琛,冯琛到了嘴边的水吐了出来,笑道:“哎呦,救命恩人来了,快进来!”
  见裴然和丁瑶不动,冯琛对身边的姑娘们说:“大伙儿先在外面玩会儿,我和朋友说几句话,听话啊。”
  姑娘们犹豫了一下,还是不情不愿地出去了。
  “你要进去吗?”裴然问她。
  丁瑶正要回答,一姑娘忽然拉住她说:“裴教授先进去吧,我们和你女朋友聊聊。”
  丁瑶诧异地看向她,要不是这些姑娘们刚才还围着冯琛,她都要怀疑她们是不是对裴然有想法了。
  裴然看了她们一圈,还是放她去了,他单独进了病房。
  说话的姑娘关上了门,拉着丁瑶坐到了病房门口的长椅上,笑着说:“丁小姐别担心,我们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想谢谢你。”
  “谢我?”丁瑶指着自己。
  另一个姑娘说:“是啊,谢谢你救了琛哥,那天晚上我们也想上去找他,可我们有自知之明,上去了不但没用还得给你们还有救援人员添乱,所以就没去。”
  一开始说话的姑娘点了点头,她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丁小姐一定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姐妹几个会对琛哥这么好。”
  丁瑶确实不怎么理解,虽说冯琛长得不错,在云谷也还算小有名气,可也不至于这么多姑娘都跟着他吧,她还是不愿意相信姑娘们那么自甘堕落。
  事实上,的确不是那样。
  “我们和琛哥一样,不是从小就是孤儿,就是父母都去世了。”那姑娘虽然还是微笑着,但眼神十分伤感,垂着眼,像要落泪,“云谷虽然旅游业还算发达,可我们这些人没什么才能,导游词都背不好,又吃不了什么苦,也没钱去外面闯荡,如果不是琛哥一直接济我们,我们早就饿死了,要不然就是……”
  误入歧途。
  这么说来,冯琛还是做了件大好事。
  “还有,丁小姐可能有些误会,我们和琛哥都清清白白的,打心底里把他当成我们的哥哥。”另外一个很年轻的小姑娘叹了口气说,“就是琛哥总是吊儿郎当的,所以外面的人才老是误会他,他为我们付出了很多,我们是自愿留在这里照顾他、帮他看着车行的,他也会付给我们薪水。还有一些年纪更小的弟弟妹妹们,都还在念书,都是琛哥帮他们交的学费。”
  这么说来,她还真的是误会冯琛了。
  丁瑶再次走进病房时,对冯琛的印象已经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连眼神都有了点敬佩,冯琛还有点不适应,琢磨着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可怕的事,把这姑娘吓傻了?
  “我说丁瑶,你是不是……在雪山上的事把你吓着了?”冯琛几乎有点无措,“我这不是还好好活着呢吗,你别在意啊,我还得多谢你呢,我都听裴老教授说了,要不是你一直守在我身边替我挡着风雪,我早就挂了。我说真的,什么时候你要是打算和裴然分手了,来找我,咱俩好。”
  裴然差点没把冯琛从病床上推下去,冯琛手上的输液贴都差点串针了,哀嚎着说:“哎呦你干嘛啊,我就是开个玩笑,你至于吗!”
  裴然冷冰冰地盯着他,一点油盐不进的样子。
  真的很难看见他吃醋的模样,裴教授吃起醋来果然也非同寻常,那眉梢眼角,清矜里带着些严厉,严厉中还透着一股威严,冯琛张张嘴,到了嘴边的油腔滑调变成了认真的致歉。
  “好了好了,是我开玩笑开过了,你别往心里去。”他转开话题道,“我听说……你们找到阿姨的骸骨了。”
  丁瑶本来还勾着的嘴角瞬间垂了下来,睨了一眼裴然,他倒是还算平静的样子。
  “找到了,没发现叔叔的。”裴然说出了冯琛最想知道的事。
  冯琛闻言愣了一下,喃喃自语道:“我说呢,裴老教授还不直接告诉我,让我问你们,这是怕打击我啊。”
  丁瑶和裴然都没说话。
  冯琛继续说:“其实他真的多虑了,听见这个消息我反而比较高兴,因为我爸终于洗脱嫌疑了,你们不是只发现了阿姨么,那说明我爸没和阿姨在一起。”他脑补说,“可能是我爸担心阿姨的安危,在后面跟着,然后一起出的事吧,所以没在一个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