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5
那里空空荡荡,只有树的影子打在白色的座椅上。
以前那里是沈云棠喝茶的地方。
他渐渐攥紧了栏杆,勒得手心发白。
沈之哲已经很多天没能成功入睡了,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眼里布满红色的血丝,就这么几乎一眨不眨地看着下面那个花园。
他习惯了用这样的视角去看沈云棠。
从很小的时候,他每次做完功课到露台上来,一低下眼就能看见那个人跷着二郎腿坐在庭院里的长椅上,拿着一本时尚杂志在看,或者搅着手里的咖啡看电影。
她总是专注于自己的事,从不会抬头,因此,也从没有发现过他。
沈之哲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沈云棠的时候。
他局促且沉默,坐在沈家的客厅里,等着那位沈叔叔询问自己。周围来往的人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好像在尽力遮掩着视线,各自忙碌。但从小对外界的目光格外敏感的沈之哲总能感受到那些让他如芒刺背的好奇。
他知道他们没有恶意。
或许还对他怀揣着善意和小心。
但沈之哲太敏感了。任何半藏半露的打探,对他而言都是煎熬。
就是那天,他第一次见到了沈云棠。他记得沈云棠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人谁啊。”
漂亮得跟娃娃似的小女孩从他身边路过,面无表情地道。她声音脆生生的,年纪不大,但那语气俨然已经一副当家做主的大人样。
沈叔叔当即就像被她噎住了,无奈地道:“这是你那位伯伯的儿子,以后他住在我们家,你得喊一声哥哥。”
沈云棠看了他两眼,“哦”了一声,问他:“会做一百以内的四则运算吗?”
沈之哲记得自己那时非常明显地呆了呆。
小沈云棠嫌弃地皱了皱眉头,甩着两个辫子上楼了。
看来她认为这个哥哥连这都不会,一点用都没有。
沈叔叔倍感汗颜地跟他解释,自己这个女儿实在是宠得太过了,脾气不大好。
沈之哲低声说没什么,心里却想着她那句话。过了几天,他在餐桌上,忽然沉默地从手边拿起一个本子递给沈云棠。
正在喝粥的小沈云棠顿了顿,放下勺子,拿过本子一看,是他做的习题册。
她终于对他露出点满意来:“你还是有用的,等下教我做作业。”
她这话说得理直气壮,身边的管家都听得直掐人中,为自家这位大小姐的口出惊人而一再尴尬赔笑,但沈之哲紧紧看着她,心中却莫名地松了口气。
他是有用的。
寄人篱下的紧张感终于淡化了些许。
沈云棠很任性,这是所有人的共识。她做出什么惊人的事都不意外,顶多是又让沈父感到头疼,揍又不可能揍,骂也舍不得骂,只能苦口婆心教育她,她只当做耳旁风。
沈之哲作为她身边最近的受害者,被她祸祸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沈叔叔为此抱歉了很久,为他承受自己女儿的脾气,而补偿似的对他好了不少。
每次闯了祸,管家都头疼地向背锅的沈之哲道歉时,沈之哲并不吭声。
他抿着唇,只默念着一句话。
她很好。
沈云棠不是坏孩子。
她任性,她作,可她从没有做出过结局无可挽回的事。甚至可以说她是极致纯粹的,沈云棠非常相信自己,也从不给那些虚以委蛇的人好脸色。
她的情绪从不作假。
沈云棠太珍贵了。
沈之哲心甘情愿为她解决一切后患。他宁愿沈云棠永远任性下去,至少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能够如此从一而终的真实。
如果沈云棠能够永远都在他身边就好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沈之哲有了这样的想法。
他当时知道是危险的。
天上飘起了雨,斜斜沾在沈之哲的脸颊和手掌上。他睫毛上接了水珠,目光依然毫无波动,丢了魂一般静静地望着春雨里摇曳的树影和空荡无人的长椅。
那么大的房子啊,他从前从来不觉得空荡,沈云棠在这里,就好像处处都是生气和热闹。
可沈云棠不会回来了。
她坚定地,毫不犹豫地,果决地,选择了停留在没有他的世界。
没有他的存在,对她来说竟然是一件高兴的事。
沈之哲胸口闷疼已经很久了,在想到这句话时,轻微的窒息感攫住了他,并愈演愈烈。
他被他活下去的目标放弃了。
……
“小沈总,小沈总?”管家小心翼翼问他,“您身体不舒服吗?还是去医院吧?”
沈之哲回过神来,往他静静看去一眼,看到管家都有点后背发凉了,片刻后才摇了下头。
“没事。”
管家有点担心,但也不好替他做决定,只好道:“您先下去吃顿饭吧?”
沈之哲静默了良久,终于向他温和地点了点头。
管家如释重负。
这阵子不知道怎么了,小姐变得很奇怪不说,连小沈总都这么好一阵坏一阵的,也不知道怎么了。因为相亲和前太太的事,小姐本来已经和家里闹得不可开交了,可这阵子好像又乖巧了下来,虽然说比以前还难伺候,可她不跟沈先生闹了,还和小沈总关系疏远了起来,总感觉怪怪的。
而小沈总好像也受了什么刺激似的,短短一段时日人都快脱了相,不寝不食的。管家严重怀疑是不是这俩人吵架了,看上去还闹得挺大的,对双方的影响都可以说是脱胎换骨。
他本来正琢磨着要不要找个机会缓和一下他们俩的关系,正好今天小姐也在,他刚打算开口,就看见沈之哲勃然变色。
他看着坐在餐桌前的沈云棠,脸色难看到了极点。而沈云棠看见他也惊吓了一下,像见到了什么很恐怖的东西似的,一下子惊慌失措起来,猛地推开椅子就走。
管家一头雾水。
很快他就发现,这样的场景不止发生在一个地方。
在这个家里的任何地点,但凡是看见任何和小姐有关的东西,小沈总都会倏然安静下来,脸色阴沉得可怕。但他偏偏又一句话不说,只是静静地看了良久,最后温和地开口:“棠棠的东西都用旧了,给她换一换吧。”
管家摸不着头脑。
换下来的东西也没能扔出去,都堆在了杂物间里。
沈云棠再回来时发现了家里的异样,不悦地问管家:“谁把东西都换了一遍?”
管家尴尬道:“是小沈总。”
原本山雨欲来的沈云棠脾气一下子就咽下去了。
她咬牙了很久,才扯出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笑,说:“行。”
管家简直惊悚了。
按小姐的脾气,竟然不发作,那得是被小沈总抓住了多大的把柄。
管家觉得小沈总越来越奇怪了。他本该是温和儒雅的,毫无破绽的,可他每次一回头,好像都能捕捉到沈之哲来不及掩饰的阴冷。
他的行为也太诡异了。
有天夜里起来,管家看见储物间的门虚掩着,吓了一跳,还以为闹贼了,不敢自己上前。等他找了人来,储物间里又空无一人,只有几样东西被动了动,又几乎原封不动地放回了原地。
他纳闷地抽身出来,迎头撞上了沈之哲。
他向沈之哲告知了这事,可他好像不怎么放在心上,只轻飘飘一点头,让他自己去忙。
管家狐疑地离开,走到楼道时一转头,只看见他静静盯着储物间的门一动不动。
他还时常听到庭院里半夜有动静。
管家怀疑有人监守自盗,夜里摸索着蹲在树丛里打望。那天下了小雨,他等了许久,以为等不来人了,快到天亮时,却看见沈之哲走出来,在长椅上,低下身去,轻轻撑开了一把伞,放下。
那模样甚至有些神经质。
管家觉得沈之哲可能精神出问题了。
难道和沈小姐吵架,对他的影响有这么大?
不会吧。
管家的心提得越来越高。他不由得衍生出一个再合理又再荒唐不过的猜想——
小沈总,该不会是,喜欢小姐吧?
……
管家的心跳几乎立刻就停跳了一拍。
那也太可怕了,可是,可是,好像也不是没可能,这是最让他惊恐的。
小姐都答应了相亲了呀,她都要嫁人了。
沈之哲这样可怎么行?
……
管家决定冒险及时阻止他,不能再任由沈之哲这样古怪下去了,人活一世,各有各的缘法和命运。他既然当初被沈先生收养,那就注定了不能得到和沈云棠拥有其他关系的机会。
有得必有失,贪心只会让人面目全非。
趁着沈之哲在家,管家给他送咖啡的时候,状若不经心地说了句:“小沈总,小姐下个月就要订婚了,不知道以后结婚了还回不回来。”
他顿了顿,抬头看向露台上一动不动的背影,叹了口气,却还是把这句话说完。
“小姐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和选择了,可能以后再也回不到以前的日子了。”
管家把咖啡放下,轻轻合上了门。
夜风清凉的露台上,久久凝望着庭院的人终于有了反应。
她不会回来了。
在这个世界里,他是唯一一个知道沈云棠的的确确永远不会回来的人。可这份特殊,也象征着独一份的、无可外人道的厌恨。
沈之哲捧着脸,腰渐渐弯了下去。
他后悔了。
他知道错了。
那些她曾走过的地方,如果没有她在,那就只是空荡荡的一片风景,没有任何意义。
可他将看着这张一模一样的脸,和一个截然不同的人做着兄妹。
沈之哲的余生里再也没有沈云棠。
他所渴望的、穷尽一切去拥有的那份光源,再也不肯将自己的半分光辉留在他这片阴冷的角落。
那曾是他沾上一点也喜不自胜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