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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开迟迟不接电话,发去的消息也都石沉大海。
  这种情况是第一回,盛盏清心里没来由地一阵慌乱,盯着屏幕看了好久,直到助理催促了声,才慢慢找回自己的意识。
  车门打开的一瞬间,各种镜头怼过来,寒风顺着微敞的领口滑下,心被结结实实地冻了把,她倏然升起临阵脱逃的念头。
  也就在这时,她才真正意识到江开对于她的重要性,不是其他人能够比拟的。
  没了他,自己就像无所依托的浮萍,在望不见边际的海上,被海浪毫不留情地冲打拍击着。
  脚下的红毯也是望不见尽头的漫长,闪光灯不断刺痛她的眼,她脚步渐渐慢下来,半路彻底停住。
  过了近半分钟,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嗓,莫名的,听上去比平时要更低更哑。
  “阿盏。”
  盛盏清倏地回头,看见人群中江开的脸,口罩垂落在他耳际,被风吹得一晃一晃的。
  忽然想起昨晚江开在她耳边的低语。
  “你目光所及的地方,我都会在。”
  当着数不清的镜头,她笑了起来,红唇潋滟,腰间的蝴蝶振翅而飞。
  遥遥对视一会,盛盏清转过身,落在红毯上的脚步声几不可查,可这次她感受到了沉稳坚定的力量,像江开隔着数十米投来的眸光。
  她往前走了几步,身后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呼。
  现场动静不小,即便如此,也没能掩盖住这猝不及防的一声。
  隐约,盛盏清听见有人说,“这是知南吗?”
  似有所预感的,她再度转了回去,不受控地往反方向走了好几步。
  人群中再也不见江开的脸,却能看见被众人包围的圆圈里,横着一条手臂,食指上缠着一圈银环。
  她认出了。
  那是她送给江开的戒指-
  江开被乔柏遥刺伤的下一秒,脑子里不可遏制地跳出一个想法:“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这句话适用的范畴太广,连乔柏遥这样善于趋利避害的人都无法幸免。
  那时候,乔柏遥是真的狠了心地想将他置于死地,出手干脆利落,毫无章法可言,刀子只管朝他挥来。
  江开高中时没少跟人打架,养出了一身糙筋骨,反应也比常人敏捷。
  躲闪的过程中,他眼睛始终不离乔柏遥。抓住空档,猛地曲膝朝他腰腹撞去。
  乔柏遥吃痛,下意识退了几步,几乎在同一时刻,江开攥住他手臂,卯足了劲往另一侧掰扯,哐当一声,匕首落地,他整个人也被巨大的推力袭击,后背不受控地往墙上撞去。
  正好这时,酒吧服务员提着一袋垃圾出来,见这场面,怔忪片刻,随后听见靠在墙沿男人沉声道:“报警,还有麻烦替我看好他。”
  光线昏暗,他没看清对方的脸,只是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便下意识点了下头,反应过来后,人已经消失在巷口。
  江开向盛盏清交代完这大一段过程后,迎来了漫长的沉默,然后才是一道不容忽视的冷嗤。
  在突变发生后没多久,网上就传出知南遭到袭击的消息。
  从五花八门的传闻里,盛盏清唯一能提炼出的共同点:江开是遭到了乔柏遥的恶意报复,才受的伤。
  至于乔柏遥为什么会伤害江开,说到底都是因为她。
  盛盏清盯着他被纱布缠绕着的左手,冷冷清清地挤出一声,“江开。”
  她顿了顿,咽下卡在喉咙的那句“你太自以为是了”,转而看着他说,“我知道你是因为我才去见的乔柏遥,可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你替我拿回了我姐的东西,最后你却出事了,我会怎么想?你真的觉得我心里会好受吗?”
  他和阿姐孰轻孰重,盛盏清掂量得清,心里的天平早在很久以前就失了偏颇,指针稳稳当当地落在中心线上。
  正因为都是无法取舍的人,她才不希望江开为了她在乎的人而受伤,甚至赔上自己的命。
  “江开,”她很认真地看着他,“我虽然还没有像你这般爱我,但我远比你想象中的要爱你。”
  这段话像乱麻一般,江开耗费了近两秒钟才解开,来不及高兴,砸在他手背上的冰凉液体让他唇角的笑意僵住,呼吸跟着一滞。
  抬眼是盛盏清被雾气笼罩后,迷迷蒙蒙的双眸。
  这是他第二次看见她哭。
  但这次不一样,她只为了他一个人哭。
  “别哭。”
  江开笨拙地抬手,想揩去那些碍眼的泪,却被盛盏清轻轻挥开,自己胡乱抹了把脸。
  失去薄雾覆盖的眼,藏着深深浅浅的偏执,“江开,我这人不会说话,更不爱说那些腻歪的情话,但如果这些话,能让你不再像现在这样妄自菲薄,那我觉得我能多说几次。”
  “你听好了。”她隔开每个字音,重而坚定,像倾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爱你。”
  盛盏清一连说了五遍同样的话,迟迟没等来江开的回应。
  好不容易主动一回,被动的那人却没了反应,这让她有些羞恼,转瞬恢复了冷硬又带点讥讽的语气,“哑巴了?”
  江开稍稍直起身,无视她的抗议,捏了把她脸颊的软肉,随即没心没肺地笑起来,声音懒懒的,“盏清姐,你总得给我时间消化你这爱意,一口气来得太猛,我现在有些扛不住。”
  “……”
  盛盏清又气又笑,报复性地在他脸上用力扯了下。
  对上他带点深意的目光,不知不觉中卸了手上的力气。
  一阵恍惚,他的脸放大在眼前,微凉的唇探上去,来势汹涌,却在贴上她的那一刻转为绵延轻柔的吻。
  盛盏清的心仿佛被一缕清风吹拂着,朦胧中听见江开说,“那你也听好了。”
  头顶的白炽灯坠落,映亮他的纯黑瞳色。
  “我也爱你。”他笑着说-
  盛盏清走后没多久,江开堂哥来了趟,先是嘲讽了一波他为了美人,连命都不管不顾的昏君做派。
  堂哥和堂嫂那点事,江开多少听说过,稍顿后,不甘示弱地呛了回去:“别光顾着训我,你自己不是?”
  江瑾舟看他半晌,嗤了声,“看样子是没伤到脑子,回怼的反应还挺快,这张嘴也还是那么臭。”
  明里暗里较劲一番后,江瑾舟散漫的神色敛了几分,隐晦地试探:“小叔也在这家医院。”
  他不着痕迹地觑着江开的反应,“看你这样子是不知情了。”
  江开语气有些压抑,“你和我说这些干什么?”
  “我也只是随口一提。”
  别人的家事江瑾舟不便插手,也懒得管,再者他自己也看不惯江铎荒诞的行事作风,这会很能理解江开在提到江铎时所表现出的抗拒。
  即便如此,江瑾舟还是希望江开能去见见江铎。不为别的,就是想让江开别给自己留下遗憾。有些事,不能一味地逃避下去,更何况留给他解决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听医生说,小叔的病很严重,估计没多少日子能捱了。江开,你一向拿的准主意,我相信这次会做出最合适的决定。”
  听到江瑾舟说到那句“没多少日子能捱”时,说不出的情绪悄然席卷了江开的心肺,算不上有多疼,最多呼吸变得困难了些。
  很长一段时间,他的脑海里只有江铎面朝他时阴鸷怨恨的模样。
  盛盏清要回趟映像,短时间内不会回来。江开烦闷地扯了下领子,蹦开几粒纽扣。
  顾不上系,拿起半垂在沙发上的薄绒大衣,往身上一披。
  动作幅度有些大,伤口处传来痛意,绷带缠绕的地方渗出丝丝红色。
  他没打算去看江铎,只想找个地方卸下堵住他心肺的那口浊气。
  刚走出住院大楼,傅则林电话进来。
  “你现在怎么样?能下地了吗?”
  “能走。”一出声,江开发觉自己现在的声线涩哑不少。
  他捏了捏喉咙,“什么事?”
  “还能走的话,去医院门口一趟。”说着,傅则林忽然改口,“算了,你等我过去再说,我马上就到。”
  傅则林不是爱无中生有的人,既然他开口了,这事就不是“算了”两个字能带过的。
  腰上的伤虽然不重,但经刚才那番撕扯,多半又裂开了,针刺般的痛感一阵阵袭来。
  江开眼前倏地浮现出盛盏清担忧的眸子,兀自笑了声,认命般的回去处理伤口。
  快到医院门口时,已经过去近十分钟,浩大声势让江开突地一怔。
  大门两侧连着两排铁栏,隔着不远的距离,能清楚地看到七零八落的枝叉丛中攒动的人头。
  为了不影响到正常的就医秩序,门口没有一个人,粉丝全都有序地站在铁栏前,面朝着他,挥着手里的横幅。
  江开加快步子,轻声细语地对他们说,“我没事。”
  这会风有些大,像冰碴反复刮擦着脸,但江开的心是热的,“天气冷,你们赶紧回去,我真没什么事。”
  他自认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几乎把所有的耐心都给了盛盏清。但此刻面前这些人发出的每个字音,他都在很认真地听着,然后耐心地回答他们所有问题。
  没多久,傅则林赶到医院,江开轻声道:“天气冷,你给他们每人买杯热饮驱驱寒,告诉他们我没事,让他们早点回去。”
  傅则林一一应下。
  江开走到半路停下,回头望了眼,弯了唇角。
  走回住院大楼,手指在楼层按键上顿了一会,摁下江瑾舟告诉自己的楼层号。
  病房里没其他人,窗户开着一道缝,窗边的木柜上放着一束天堂鸟。
  视线稍偏,是床上江铎快瘦成干的躯壳。
  江铎的气色一天不如一天,江开是知情的,甚至猜到了江铎会变成今天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和沈言齐这私生子脱不了干系。
  但江铎从来没把自己当儿子看,他也犯不着为了老祖宗留下的一句“子欲养而亲不待”,而用热脸去倒贴这位名义上父亲的冷屁股。
  江开拉开床边的椅子,上面还留些体温,显然上个探视的人刚走不久。
  病房里消毒水味道不浓,丝丝缕缕的风里藏着些天堂鸟的馨香。
  江开懒散地叉开腿,目光在江铎脸上逡巡着,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点转醒的迹象,好让自己能在男人意识清醒却无力挣扎的情况下,将那些匿在心底的最尖酸刻薄的话,尽数用来侮辱他。
  但江开失望了,此刻的江铎就像没有生命的纸片人,被窗外溢进来的薄风肆意玩弄着。
  江开哂笑不已,目光一寸不收。
  他和江铎唯一相像的地方是嘴唇,都是冷冰冰的薄。只不过一个吐出的是装腔作势的虚情假意,另一个是对挚爱之人的甜言蜜语。
  口袋震动。
  江开回过神,拿出手机,看了眼傅则林发来的视频。
  短短几十秒,画面里的花一闪而过,连成一片海,海浪中间浮着几张晃眼的手幅,清一色地映上“知南”。
  傅则林:【人手一杯热饮,也把你的话转告给他们了,但他们都不肯走。】
  江开回:【我知道了。晚些我发条微博,当是报个平安。】
  不待傅则林回复,江开手指往上划拉,再次点开视频,拿屏幕对准江铎的脸。
  江铎还处于昏迷状态,看不见,可能也听不见丝毫动静,但江开还是要说,他得让他知道,他曾经弃如敝屣的东西,现在被多少人珍视着。
  “父亲,我已经……”
  话还没说完,江开就笑起来,一如多年前的午后,江铎对他展露的恶魔般的笑容,“不需要你了。”
  “不会再去奢求你那浅薄的爱了。”
  “听到了吗?我有人爱了,”他缓慢而有力地说,“很多很多人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