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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盏清做了全方面的体检,没什么异常,隔天上午出院。
  苏燃把车停到地下室,观察了下周围环境,微信通知盛盏清下来。
  没多久,后视镜里出现一道模模糊糊的黑影,那人越走越近,冲锋衣拉链滑到顶,高高竖起的领口遮住半边下巴,深色棒球帽压住额头,只有三分之一的脸露在外面。
  养了两三天,气色也不见好,白得跟团面粉似的。
  不轻不重的关门声后,盛盏清系好安全带,双手环胸靠在椅背上,表情有些冷。
  苏燃启动,一面分出半个眼神看向她,笑说:“我来接你你就这么失望?快两天没见面了,不说想我,好歹虚情假意地笑一个吧。”
  盛盏清摘下帽子,随意堆在大腿上,脑袋转过去,目光笔直地撞上唇角弧度还来不及收回的女人,片刻冷冷嗤了声,“我脾气差,被人放了鸽子,笑不出来。”
  苏燃笑到不行,“行了,收起你那张怨妇脸,中午我请客,你就放开肚皮吃。”
  盛盏清敷衍地应了声,解锁屏幕,和江开的对话框还停留在他半小时前发的:【盏清姐我临时有事,没法去接你了。】
  一打开微博,就是明晃晃的八个字。
  #宋姝发博支持知南#
  这次她依旧没点开看,掐灭屏幕,手机甩到储物槽上,正巧这时,车转了一个大弯,白寥光线扑入眼底,刺得她眼睛微酸。
  她眯了眯眼,视线转到边角处,突地一顿,在对方看过来前,迅速放倒座椅,棒球帽盖住脸。
  苏燃在一边看得瞠目结舌,“你干什么呢?”
  盛盏清用身体感知车辆移动的距离,慢慢直起身子,“刚才有狗仔。”
  苏燃往后视镜看了眼,那人包得严实,行为举止也不见异常,她不说自己还真没看出来。沉默的间隙,忽而想起网上的腥风血雨,担忧地问:“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吃完饭再说。”
  “……”
  心真大。
  苏燃找了家人均过千的日料店,贵有贵的好处,加上工作日的缘故,人不多。
  一到包间,盛盏清卸下帽子口罩喘气,刚整理完头发,帘布隔断倏地被拉开,她随手抄起棒球帽,用力朝头上一压,等服务员走后,才曲指往上顶了顶,露出一双带点烦躁意味的眼睛。
  “阿盏,我怎么觉得……”苏燃斟酌着说,“现在的你,还没有当Shadow那会来得自由。”
  盛盏清呼吸滞了几秒,手机递给她看。
  #缪斯真实身份曝光#
  【有一说一,这张脸换做是我,我也愿意当周幽王。】
  【沃日,之前就有人扒出来缪斯是朝露的驻唱,还真是!小姐姐的表演我还去看过,实力挺强,真人比上镜还要好看。当时我还在纳闷,这颜值实力不出道真是可惜了。】
  有网友又扒出知南几个月前发布的新专,作曲家一栏正是“盛盏清”。
  【那张专辑里的歌我都循环了几十遍,撇开别的不说,旋律是好听的,人是真有才。我还专门考古去听了网红mumu在朝露的直播视频,不得不说,这姐的现场,稳得一批。就是不明白,这水平为什么不当歌手出道,非得做幕后。】
  【那些替她惋惜的人,也不看看人家一场表演能赚多少,你一996的社畜又赚多少。这么圣母,也没见你有钱去巴黎啊。】
  【一副狐媚子相!我看她是想出道当歌手想疯了!大伙擦亮眼睛好吗,她这分明是打算踩着知南的热度上位啊!】
  一眨眼的工夫,转发量破十万,盛盏清的正脸照被P得五花八门。
  苏燃倒吸一口凉气,“什么时候的事?我出门前还没这条热搜啊。”
  “就你刚才在开车的时候。”盛盏清若无其事地咬了口寿司,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平静地总结:“我这张脸现在就是个麻烦,能少见光就少见光。”
  苏燃说得不错,Shadow活得都比她自在。只要Shadow的身份一天没暴露,她就能明目张胆地露出真容,不用像“盛盏清”那般遮遮掩掩。
  苏燃把这件事全都归咎于乔柏遥,要不是那狗耍手段阴人,现在阿盏也不至于落到千夫指的局面。
  她骂骂咧咧个不停,盛盏清在一旁默不作声,等她骂爽才说:“乔柏遥承认偷了我姐的原稿。”
  苏燃愣了愣,缓缓吐出一口气,“他到底想干什么?继续拿清和威胁你吗?”
  盛盏清几不可查地摇头,神色变得浑噩,“我想不通。”
  “什么?”
  “为什么阿姐留下这么多作品,没有将它们发表出来?”她看着苏燃说,“乔柏遥说的那些,我都去听了,虽说不及她的成名曲,但都称得上优秀,胜过现在乐坛上的绝大多数作品。”
  明明能靠这些歌就能堵住“江郎才尽”的说辞,可她什么都没做,任由这些污名杀死自己。
  是来不及,还是……有别的原因。
  日料店离芦苇荡不远,经过两个红绿灯,再沿着天桥往下走一段路就到。
  盛盏清让苏燃在车上等一会,独自去了芦苇荡。
  她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见面时扯下口罩先解释了一句:“最近有些出名。”
  他了然,见她神色凝重,问:“出名不算好事?”
  “对于那些想成名的人来说,当然是好事。”盛盏清欲言又止,半晌才说,“但不知道为什么,在我这,总有种挂羊头卖狗肉的感觉。”
  “你是觉得自己名不副实,还是以这样的方式出名,并不是自己想要的?”
  她沉默半晌,“大概都有吧。”
  “姑娘,”他笑说,“你太低估自己的能力了。”
  她微滞,茫然地看过去。他淡笑不语。
  临走前,他说:“最近一段时间,我不会过来了。”
  盛盏清点头,没有询问原因。
  他送给她的那把吉他,出自大师之手,全球只此一把,不提价格本身,光是拥有它所需耗费的人脉资源,就已经让大多数人望尘莫及。
  这些他不提,她自然不会问。
  有些关系,点到为止最为妥当-
  送盛盏清送回公寓的路上,苏燃不放心地说,“要不你去我那住?你现在身份被人扒出来了,朝露是去不了了,没准公寓也沦陷了。”
  “现在还没到这个份上。”盛盏清打开车门,隔着窗户,弓身朝苏燃挥手示意,“别担心,有事会联系你。”
  楼道隔绝大半的日光,落在地面的脚步声极轻,声控灯反应迟钝,灰蒙蒙的长廊像裹着一层黑纱,不远处一道矮胖身影纹丝不动地隐在晦暗不明的光线里。
  盛盏清脚步顿住,后背渗出虚汗,而后看见那人将半截身子往门上一贴,又站直,低头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安全通道的门缓慢开了条缝,嘎吱声里,门缝渐大,盛盏清心口突地一跳,还没转过身,一双手猛地将她往里一带,动作看似粗鲁,却丝毫没有伤到她。
  盛盏清节节败退,那双手牢牢钳制住她,将她后背摁在墙上。
  理智终于回笼,随即而来的薄荷味将她嗓子眼堵住,她沉默地抬眼,对上江开鸭舌帽下的清亮双眸,只见他手指抵在唇上,轻轻嘘了声。
  溽热的气息喷在她脸上,她手臂是自由的,却被他拉住环在自己的腰际,动弹不得。
  男生修长挺拔,不像看上去那般消瘦,严丝合缝的距离将他身上的肌理纹路,细致地烙印到她的肌肤里。
  “干什么?”盛盏清无声地问。
  江开压低嗓子,每个字音被他拖得又细又长,“保护你啊。”
  门后的脚步声渐渐淡去,盛盏清五感尽失,察觉不到在家门口前鬼鬼祟祟的那人已经离去,低声问:“还没走?”
  江开低低嗯了声,下巴抵在她头顶,过了差不多两分钟才松手。
  黑暗藏住了盛盏清烧得有些厉害的耳廓,她轻轻捏了捏,率先推开门,不冷不热地问:“你不是临时有事?”
  “不放心你,过来看看。”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盛盏清总觉得他说的话都带点模凌两可的意味,像寻常关心,但又可以理解为在调情。
  她扫他一眼,没说话。
  门上贴着一张便签,盛盏清撕下,借着微弱的灯光看了眼。
  “你好,我是楼下的新搬来的住户。您家地面漏水,渗到我家来了。这几天没联系上您,看到这条消息后,麻烦回个电话给我。”底下附带一串号码。
  “……”
  盛盏清微微侧头看向江开,皮笑肉不笑的,“保护我呢?”
  江开的眼睛在稀疏的光影下更显黑亮,他无辜地摊了摊手,笑容里有几分罕见的吊儿郎当,“判断失误。”
  刚进屋没多久,门铃响了,江开先她一步起身,朝猫眼一怼,开门。
  盛盏清刚收拾完,抬眼就见江开迈着大步子朝她走过来,怀里一束玫瑰扎眼。
  “你买花做什么?”
  “送你。”他语出惊人。
  “送我干什么?”她如临大敌。
  “出院不应该送花?”
  盛盏清默了默,翻了个白眼,“谁出院送玫瑰?”
  江开啊了声,“出院不应该送玫瑰?都没人告诉我。”
  他嗓音低磁,又像清酒般清冽,细细品下去,又带点灼人的烈度,“那行,就当提前预约明年情人节礼物。”
  盛盏清愣住,一时分不清他是故意的还是无心之言,总之搅得她心里的池水波澜起伏。
  苏文秋的电话见缝插针地挽救了她的无措。
  电话那头叫了声“阿盏”后,很长时间没有动静。
  盛盏清耐心等着,对面的人支支吾吾地说,“阿盏,你爸他……”
  话音止住,盛盏清顿了顿,问:“爸怎么了?”
  “没什么。”苏文秋避而不答,随便扯了几个话题搪塞过去。
  盛家家境算不上殷实富足,但也达到小康水平。在盛家的那几年,盛盏清不用忍受大人为了茶米油盐酱醋的反复叨扰,也不用因成天穿着破破烂烂的毛线衫,而被穿得光鲜体面的同龄孩子笑话。
  盛家夫妇在物质上的关怀,是她在贫瘠如洗的六年时光里,从未感受到的,但即便如此,她始终无法真正心安理得地接受这种馈赠。
  她总会下意识揣摩他们的心理,惶恐自己是否做了什么不恰当的行为,引来他们的厌烦,甚至是舍弃。
  盛母年轻时担任过小学教师,有一段时间,盛盏清经常会去她任职的学校门口等她下班,那时候,她总能看到盛母和一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孩一起出来。
  那女孩,笑起来比她好看,还比她乖巧懂事。
  盛盏清心里害怕,可她不能问:“妈妈,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离开盛家,并非只有阿姐的原因,这种如履薄冰的生活,逐渐压得她透不过气。
  也因有这段谨小慎微的经历,盛盏清和盛家夫妇相处时的心思,被打磨得无比细腻敏感,对方稍有异样,她总能在第一时间察觉。
  挂断电话,盛盏清犹豫了下,打开购票软件。
  江开瞥到屏幕,微微皱眉,“盏清姐要去北城?”
  “回家看看。”她没什么起伏地回。
  “我和你一起。”江开理所当然地说。
  盛盏清跟他对视两秒,问:“你去干什么?”
  “见未来……”
  她眼尾横过来,他及时止住话茬,稍顿后,无所谓地耸肩笑了笑,“旅游。”
  盛盏清收回目光,继续浏览车票,头也不抬地说:“北城没什么好玩的,弃赛那事还没翻篇,给我老老实实待在越城。”
  空气静了不到半分钟,江开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到点了。”
  “什么?”
  “打开微博就知道了。”
  盛盏清盯住他好一会,不安的预感越发浓烈,手指点开微博,眼睛像被扎进两根针。
  脑袋迎来漫长的空白期后,她一字一顿地问:“你疯了吗?”
  屏幕里是映像之作的一纸声明,言简意赅地表明了“未来三个月,旗下艺人知南将暂停一切活动”的立场。
  结合江开和映像的关系,盛盏清没有理由不怀疑映像这个决定出自江开之手,但她没想明白他这么做的目的。
  江开替她摁灭屏幕,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盏清姐,算上时间,我出道已经快两年。这两年里,我日夜连轴转,从来都没有休息过,所以……”
  盛盏清偏过头,不露声色地看他。
  “那就趁这机会好好休息。”他笑说,“北城人杰地灵,最适合修生养息。”
  “……”
  盛盏清磨不过这狗皮膏药,只好让他同行。
  两个人现在都处在风口浪尖上,没法堂而皇之地用自己身份证登记酒店,好在江家在北城也有产业,解决了没地方住的燃眉之急。
  江开要了个套间,盛盏清把行李放下后,独自去了铃兰街。
  门锁没换,钥匙她也留着,但屋里没人。她打电话给苏文秋,对方没接。
  刚出院门,一道声音插进来,“你是盛家姑娘?”
  盛盏清看她几秒,认出这人是谁,轻轻点了下头,“张婶,我爸妈去哪了?”
  “你爸妈没和你说啊?”张婶一说出口就觉得不妥当,这家父女冷战这么些年,平常哪还有什么交流。
  她忙不迭解释,“你爸前段时间摔下台阶伤着膝盖了,你妈应该是带他去医院复查了。”
  盛盏清好长时间没吭声,“严重吗?”
  “伤筋动骨一百天,养几个月,就没什么大碍。”
  话落,盛盏清的视线不经意间穿过张婶肩头,定在不远处的中年夫妇身上,突地一顿。
  “阿盏,你怎么突然回来了?”苏文秋的声音率先响起,而盛明尧只是淡淡地瞥她一眼。
  盛盏清了解盛明尧,他表面越是平静,心里的骇浪就卷得越高。
  盛盏清上前搀扶,还没碰到他手臂,就被一把挥开。
  从院门口到屋子里的这段路都没有人说话。
  沉闷的气氛快要压不住时,盛明尧言简意赅地说,“退出娱乐圈。”
  都是知根知底的人,打感情牌没用,还会消耗彼此所剩无几的耐心。
  时隔多年,盛明尧又一次提起这个话题,盛盏清再傻,此刻也明白了她重新进圈这事没能瞒住,加上最近弃赛事件闹得沸沸扬扬,无疑往盛明尧本就燃得旺盛的心上,狠狠倒了一瓢油。
  事实上,盛明尧是从别人嘴里得知这些事的。起因是隔壁张婶家的儿子喜欢上一个姑娘,对方是知南的粉丝。
  为了投其所好,他就去把知南所有歌都听了几遍,有天偶然在作曲人一栏看到一个眼熟的名字。
  起初他以为只是同名同姓的巧合,直到这些天看了热搜,才知道并非如此。
  他心大嘴快,瞒不住事。铃兰街就这么大点地,没多久便传到盛明尧耳朵里。
  盛盏清一瞬不瞬地盯着盛明尧,指甲不自觉嵌进皮肉。
  她知道这是盛明尧留给自己的最后机会,过了今天,阳关道与独木桥不会再有任何交汇点,音乐和盛家也只能存在一个。
  “不可能。”他态度冷硬,她只好以铁石心肠回应。
  来的路上,她做足心理建设,不管盛明尧的态度如何,她都不能摆出与他誓不罢休的架势,她想同他和解,更想回到盛家。
  然而再充分的准备,在事态真正爆发时,都会变成一个无人问津的玩笑。两个同样固执的人碰撞在一起,没有火花,只有能将自己砸到血肉模糊的陨石。
  年少时,她曾为这段来之不易的亲情付出了太多的妥协,等到负面情绪积压过多,冲破临界值后,她恍惚意识到被困在盛家牢笼里的盛盏清从来不是她想要的,她得做回真实的自己。
  可盛明尧需要的是一个安分守己,乖巧听话的孩子,她日渐放纵的言行举止在他眼里通通成为上不了台面的笑话。
  盛盏清至今清晰地记得盛明尧在听到自己决定放弃学业后,紧绷的下颌线,额角凸起的青筋,通红的眼眶。
  那时,盛明尧说:“盛家养不起你这大明星。”
  而八年后的今天,他只说了五个字:“那就给我滚。”
  “爸。”盛盏清平静极了,目光笔直地迎过去,“在你眼里,是不是只要我没按照你们铺好的路走,做什么都是错的。”
  就好像她是个欺师灭祖的邪祟,践踏着伦理道德,永远只会朝着歪门邪道而行。
  苏文秋拉住她,低声恳求:“阿盏,别说了,我们改天再谈这事,你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妈给你……”
  盛盏清目光滑过苏文秋搭在自己小臂上的手,硬邦邦地说,“改天是什么时候,都已经推迟了八年,再推,推一辈子吗?”
  苏文秋讷讷地松开手,盛盏清不去看她泛起水雾的眼,哑着声音对盛明尧说,“爸,其实你从来都不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盛盏清轻笑了下,“或者说,你根本不想知道,你眼里只有你自以为的‘为了我好’。我感激你们为我付出的一切,我也知道我就是个喂不饱的白眼狼……但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你非得让我在家和音乐里做出选择。”
  沉默片刻,盛明尧冷冷看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把你从孤儿院里带出来。”
  他的怒火烧伤了自己,转瞬又像冰箭一样毫无章法地扎到盛盏清心上,她难以喘息,刺穿她胸腔的箭却被滚烫的心融化,一点伤人的罪证都没有留下,只剩下逐渐冰寒的体温。
  盛盏清知道有些话不该说,可她早就被这迎头一击砸碎了分寸,“正好,我也后悔跟你走。”
  ——硬碰硬比谁更狠心,她永远不会输。
  难堪,不可置信,心灰意冷,就这样揉杂到一个半路出家的父亲心上。
  盛明尧气到极点,脖子胀得又红又粗,青筋根根分明。
  盛盏清觉得要是他现在还能下地,早就冲过来抽她一巴掌了。
  现实中,他随手抄起木柜上的奖杯,猛地朝她摔去,用坚硬的水晶代替柔软的巴掌。
  有增无减的年岁,早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掏空了盛明尧的身体,短短三米间距他都没法掷准,盛盏清有惊无险地躲过这一劫,奖杯却摔得四分五裂。
  难得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下,她还能分出心思,往脚边残缺不全的水晶看去。
  盛盏清记得很清楚,这是她在全市四科联赛获得第一名的证明。
  盛明尧是个极其内敛的人,不爱将情绪表现在脸上。
  那年,她带着奖杯回家,他只是淡淡瞥了眼,然后才是象征性地夸奖几句。
  苦心孤诣的讨好在那一刻化为无用功,说不失落是假的,当天晚上她失眠到凌晨三点,口渴起来倒水喝,客厅亮着一盏橙黄色的小壁灯,昏暗的光束扫过博古架上的全家福,柔软地包裹住沙发上脊背略显佝偻的男人。
  他的手掌粗糙,指节粗大,隔着一段距离,盛盏清都能看到他手背掌心层层叠叠的纹理。
  这双像砂石般粗砺的大掌,一遍又一遍,孤独地抚摸着怀中的水晶,眉眼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
  现如今,他视若珍宝的东西,被亲手自己砸碎,不带犹豫的。
  盛盏清喉咙像被开水烫过,肿胀的水泡堵住她的嗓子眼,发不出一个音。
  苏文秋终于回过神,连忙站到盛盏清跟前。她个子瘦小,挡不住身后叛逆的青松,盛明尧眼底的冷洌,更是放大了她的孱弱。
  她的力量,无法和他们中的任何一方正面抗击,妄图息事宁人的心将她的身子强行掰了一百八十度。
  “阿盏,听妈的话,你先走。”她推搡着盛盏清的肩膀,后者像木偶般节节败退,出了院门,心口的不适才得到轻微的缓解。
  苏文秋胆战心惊地回到屋子,就见盛明尧跌坐在地上,捧着碎片,神色混沌,嘴里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她走进,听清了那句话。
  “都碎成这样了,还怎么拼啊。”-
  盛盏清顿在墙根,沉沉吐出一口气,目光轻飘飘的,对上香樟树下有些单薄的身影。
  一袭白色有几分眼熟,来不及细看,那人拐了个弯,消失在光秃不平的下坡路里。
  日光照不亮的阴霾或许只能用尼古丁来麻痹。
  她往嘴里塞了根烟,掏了半天口袋也没掏出打火机,便折了烟扔进垃圾桶。
  这些年铃兰街的布局变化不大,岔口依旧多,盛盏清循着记忆里的路线,找到年少时常去的便利店,店主还是那个高高瘦瘦的老伯。
  他看她一眼,没认出她,报了个价格,一面把打火机递过去。
  付完钱,盛盏清在门口安静站了会,烟头微亮的火星将她脑海里的昏蒙烧得一干二净。
  她后悔刚才的反应太失妥当。
  盛明尧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她却一头撞在枪口上,非要把他刺激得六亲不认。
  没准好好说,还能有一线生机。
  她掐灭烟,脚下忽然掠过一阵风,垂眼看去,始作俑者留给她一个花白屁股。
  还没离家出走前,铃兰街就有不少的流浪猫狗,过去这么多年,还是一点未变。
  只不过眼前这猫看上去有些可怜,后腿被人为地掰折,在半空跟着尾巴一起晃,剩下三条腿并行,一蹦一跳地拐进深巷。
  它在湿热的巷子里回过头,附赠一声喵呜。
  盛盏清莫名笑了笑,烟头远远一抛,天色慢慢暗下来,她原路返回。
  隔着透明玻璃,盛盏清毫无征兆地看到了穿着白T的江开。
  江开的出现,向她传递出几个信号:香樟树下的人是他,不久前的争执他全都听到了,他现在是为了她而来。
  要他多管什么闲事。
  盛盏清右脚刚抬起,听见里面传来一声,“这里不欢迎你,赶紧给我滚。”
  ——盛怒之下的盛明尧的声音。
  刻在骨子里的涵养,使得盛明尧说不出那些带祖宗又带生殖器的脏话,他这辈子说过最重的话,大概就是这个“滚”字。
  拖她的福,他今天还说了好几遍。
  盛盏清自嘲般地牵起一笑。
  小院种着几株玉兰,白色簇拥着垂在枝头,像被雪浸过一样,清冽的花香随微风荡漾开来,在鼻间缭绕不绝。
  她一脚踩上圣洁的白色,转瞬听见江开的声音,和她一样固执,却比她来得沉稳有力。
  “在您看来,她的所作所为都是荒唐没有意义的,可我看到的是她手指被琴弦磨出的厚茧,没日没夜工作后白到不成样子的脸色,经常沙哑到发不出声音的嗓子。叔叔,她远比你想象的努力,也远比你想象的热爱音乐。”
  她脚步倏地顿住。
  里面的人还在说,“为什么她离开这么久了,还会有这么多人心甘情愿地等着她,等她带着全新的作品归来,等她再唱一遍《Bloom》。”
  “仅仅只是因为,她值得。”
  他的嗓音不再是沁入心脾的清酒,而是喷涌的岩浆,将那些支离破碎的无情烧灼成灰烬。
  “她付出的所有努力,配得上她获得的所有成就。”
  空气在这一瞬间都朝着盛盏清挤过来,她粗粗细细地喘了几口气,忽然笑起来,轻轻骂了句“傻逼”,低头捻起花瓣,走出院门,后脑勺抵在墙上,望着头顶的天。
  “值得”这两个字,她经常从江开嘴里听见,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第一次上了心。
  一声微弱的喵呜,漆黑的小巷探出半个毛茸茸的脑袋,盛盏清眼尾扫过去,它抬着那条被人打折的腿,踉跄地走向路灯撒下的那圈光明里,黑灵灵的眼睛看着她。
  看我干什么?
  盛盏清无声地问。
  喵呜。
  别看了,我和你不一样,我比你幸运多了,我是有人爱着的。
  她沉默地说。
  喵呜。
  张婶从小卖部回来,见她靠在墙角,心想准是又被赶出去了,便好心地提议:“盛家姑娘,要不要去我们家坐会?”
  盛盏清跟她对视两秒,笑说:“不用,我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