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遍体鳞伤的夜,每个人都疲惫懒散到极点,一旁长方形鱼缸亮着幽深的蓝光,气泡扑扑地往上冒,金鱼从肆意飘行的水草从中穿梭,唯独它们是自由的。
最近几晚盛盏清又开始失眠,哪怕意识已经飘散,可一旦躺下,又能瞬间恢复清明,靠着音乐才能勉强入睡。
她从电视机柜里翻出一沓CD,随意挑出一张,放进播放机,等音乐缓慢响起时,才意识到这间公寓又不再是她一个人。
“苏燃前几天找人来打扫过你房间,不过你放心,你的东西我们一样没动,被套在衣柜里,你自己凑合着过一晚。”盛盏清抢在进入副歌前把话说完,“你要是嫌吵,我房间床头柜第一层抽屉里有耳塞,自己去拿。”
说完,她躺回沙发上,将毛毯盖在身上,阖眼,熄灭里外世界的喧嚣灯火。
CD有些卡顿,一首歌磕磕巴巴的,盛盏清忍无可忍地揉了揉眉骨,正准备起身,江开的声音拦下她。
“我房间里还有些CD。”
撂下这句话后,直接没了人影。
盛盏清一阵恍惚,直到眼前多出一只白皙宽大的手掌,手背上裸着青筋,压下他青涩的少年感。
她稍滞后收敛思绪,手指悬在《春日尽欢》上老半会,也没落下。
这是陆清和还担任CB乐队主唱时发行的最后一张专辑,盛盏清负责其中大半编曲。
指尖终于落下,在它边角反复摩挲着,“这张是再版?”看这模样还挺新。
“是,首版在许嘉阳那里,”江开在她身侧坐下,“有你参与制作的所有专辑,每个版本我都买了。”
盛盏清愣了下,“为什么?”
“你值得。”
她被这一直击球打中心脏,缓了很久,用自嘲掩盖无措,“CB都解散了,当初又闹出这么大的事,再版能卖给谁?也不怕亏死。”
江开抿了抿唇,将卡在喉咙的话咽了下去。
“就这张吧。”她挑了张Westlife的专辑。
很快,客厅里响起新的曲调。
盛盏清闭眼听了会,想到什么,问:“今晚过去,你就真的不会再来烦我?”她显然不信他的说辞。
江开顿了几秒,眉眼微弯,不着痕迹地挤走方才流露出来的悲戚,眼底也丝毫没有睁眼说瞎话被人看穿后的窘迫,“不来这里找你,但会换种方式来烦你。”
盛盏清:“……”
失去话语声的夜,像流水一般舒缓地流淌着。
等到播放机自动摁下《TheRose》启动键时,江开才垂眼看向横卧在沙发上的人。
“盏清姐。”
“阿盏。”
盛盏清始终没有回应。
江开屈膝跪下,脑袋贴在沙发边缘,感受着她清浅的呼吸错落地拨在自己脸上。
很别扭的姿势,他却体会到前所未有的满足感,比那晚的耳鬓厮磨更让他心动。
爱和欲的界限向来不太明朗,唯一明朗的是,他爱她,也想得到她,与其就此形同陌路,倒不如恬不知耻地赌上全部身家缠住她。
谁劝也没用,谁让他本就是这么一个没有道德是非心的人。
江开目光在她脸上一寸寸地游离,看她精致的眉眼,挺俏的鼻梁,一切看上去恰到好处,是落地灯的阴影也盖不住的美。
耳边音乐还在流淌。
“Somesayloveitisahunger/Anendlessachingneed/Isayloveitisaflower/Andyou,itsonlyseed”
“有人说,爱是种饥渴,燃烧起无尽疼痛的欲望。而我说,爱是绽放的花朵。而你,就是那唯一的种子。”
“好梦,”他偏头吻了吻她的发丝,“我的,阿盏。”-
次日早上醒来,盛盏清浑身酸痛难忍,脑袋也浑浑噩噩的。
走出卧室,视线正好撞上刚从外面回来的江开。
不约而同的沉默。
片刻,盛盏清朝他走过去,“这是什么?”
她睨了眼他手里的箱子,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试图将萦绕在两人间的微妙氛围带过。
“冰淇淋。”江开划拉开塑料胶带,给一箱的冰淇淋腾了个地,百忙之中抬头看她一眼,“盏清姐不是喜欢?多买点囤着,你想吃的时候就吃,但这东西吃多了对身体不好,一天最多只能吃一根。”
盛盏清顿了下,撇了撇嘴,手臂伸过去,却意外擦到江开的手背。
触感烫到吓人,江开呼吸一滞,随即攥住她的手,与自己脸颊相贴。
盛盏清昏沉的脑袋更懵了,“你在干什么?”
“你的手很烫。”
她急促地把手收回,摆在后腰不让他碰,“是你自己手太冰了。”
江开关上冰箱门,把手搓热后,探上她额头,眉心越拧越紧。
“你在发烧。”他用的肯定句。
盛盏清无所谓地附和一声,给自己倒了杯冷水,杯壁还没贴上嘴唇,就被突如其来的力量截断。
啪的一声后,天旋地转。
她惊呼一声,下意识环住他后颈,等缓过来后,人已经被送回卧室床上。
“你想干什么?”盛盏清还在发懵。
江开替她捻好被角,“你能不能照顾好自己?”他语气罕见的恶劣,但掩盖不住他关心的本意。
她神情讪讪,却不肯就此低头,梗着脖子回道:“我是你长辈,端正一下你说话的态度。还有,我昨晚才决定放过你的。”
他不咸不淡地哦了声,显然没有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盛盏清还想说点什么,江开长腿一迈,二话不说走出卧室,不到十分钟又回来。
一记退烧贴直接堵住她的嘴。
“下次动作能不能轻点。”她干巴巴地说。
“没有下次了。”
“哦。”
盛盏清把被角扯到头顶,又被江开轻轻拉下。
“我去买粥。”
“哦。”
两个人重新回到自然熟稔的状态,宛若昨夜泄露出来的脆弱只是彼此的错觉,追溯得更久些,就连一周前的分道扬镳也宛若成了一场飘渺虚无的梦,梦醒时分,他们依然等在原地。
盛盏清望着头顶高悬的白色,沉沉呼出一口气-
年底,盛盏清在博睿第一学期的课也进入尾声。
照常上完课,回家的途中,她接到江开的电话,对方语气硬邦邦的,音量也被他压得很低。
“盏清姐。你什么时候回来?”
盛盏清刚走到地铁站,估摸了下时间,“半小时左右。”
她嗅到一丝不寻常的味道,“出什么事了?”
“有人来了。”
江开觑了眼沙发上的女人,似有所察觉,对方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压下局促,扯开一个笑以示回应。
“谁?”
“你妈妈。”
盛盏清默了默,捏着眉心说,“你把手机给她,让我和她说几句。”
江开照做,苏文秋接过手机就听见对面的人说,“妈你来越城,怎么不提前和我说一声?”
一听到女儿声音,苏文秋笑意更浓,“这不打算给你一个惊喜。”
“……”
苏文秋笑眯眯地看了眼杵在一边无措的男生,不自觉压低声音,“阿盏,这小伙子谁啊,你俩是在同居吗?”
盛盏清从来没觉得地铁信号有现在这般好过,苏文秋的生死叩问一字不差全进自己耳朵,沉默好一会才说,“那是我认的弟弟,这不多个人一起住热闹。”
她正准备把这话题带过,就听见苏文秋问了句,“你是阿盏的干弟弟啊。”
地铁外风声呼呼,里面有不少下班族在攀谈,喧哗的动静依然掩不住江开随之而来的应答。
“是的,妈。”
“……”
“你瞎叫什么?”盛盏清咬牙切齿。
对面声音听上去有些无辜,“干姐姐的妈妈,不也是我妈?”
真逻辑鬼才。
盛盏清还在磨牙,江开又说,“阿盏姐姐,我待会得去录音棚一趟,没几个小时回不来,你照顾妈妈。”
“……”
我去你妈的。
十二月的天色沉得快,多亏今天晴朗,不至于才五点就晨昏不明。落日半悬于远山之上,残霞染红半边天。
稀薄的冬日阳光没能捂热没完没了下跌的气温,刚走出地铁站,一袭冷风狠狠砸在脸上,顺着低领毛衣下落,骨缝似被人抹上几层冰水。
她把毛衣领口往上提,使劲用唇瓣含着,抬头的同时,无意间看到在不算远的距离之外,女人穿着厚实棉衣,脖子上绕着一圈围巾,藏住了大半张脸,站在小区门口张望着。
这是盛盏清时隔半年再次见到苏文秋。
苏文秋年近六十,这个岁数的人,衰老似乎是一夜之间的事,银丝成倍繁衍,眼周漾开圈圈皱纹,整个人像干裂的核桃,皱而脆弱。
盛盏清赶紧上前,急促的脚步声引来苏文秋注意。
她把头转了过去,瞬间扬起一个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对面的人说,“妈,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出来了?”
苏文秋没直面回答她,从包里拿出自己亲手织的围巾,给她套上,“就知道你不会好好照顾自己,这么冷的天出门还穿这么点衣服,给自己找罪受呢。”
盛盏清把下巴抵在围巾上,蹭了蹭,傻里傻气地笑了笑,“暖和了。”
顿了几秒,视线不着痕迹地往周围一扫,除了冬日限定的光秃枝丫和在黄昏里依旧凉薄的建筑轮廓,什么也没看见。
“爸呢?”她硬邦邦地问。
“你爸他跟学校去虞城调研了,我就趁着机会过来一趟。明天早上就走。”
“这么赶?”
苏文秋接下来的话让她鼻尖一酸,“能过来见你就不算赶了。”
她无言,苏文秋的笑意却完全止不住,扶过她的头发,“我们阿盏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盛盏清料想这个点苏文秋还没吃晚饭,便想着带她去市中心新开的一家中餐厅吃顿,但被她拒绝,两个人在附近随便找了家面店。
吃完饭回公寓的路上,盛盏清忽然回头,往花坛那瞧了眼。
夜色已至,路灯接二连三亮起,灯罩外的尘埃削弱了四散的光,树影在风中招摇。
苏文秋跟着回头,身后空无一人,“怎么了?”
“没什么。”
她收回目光没多久,花坛边露出一截衣衫,那人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划了一会。
几乎在苏文秋进电梯的时候,手机响起。
她看了眼,笑起来:“你爸说明天晚上才能回来。”
盛盏清目光从鞋底转向苏文秋的脸,“那可以不用一大早就赶回去了。”
话落,目光收了回去,笔直地迎上门口那人,唇边的笑意陡然滞住。
苏文秋对自己女儿走音乐这条路,始终抱着模凌两可的态度。
盛盏清拿捏不住她的想法,自然不敢当她的面在雷区徘徊,生怕一个不小心,让她做出和盛明尧同样的决定。
所以很多事情盛盏清都是瞒着她进行,比如今天中午,盛盏清和傅则林约了见面商量《予歌》版权转让相关事宜。
但她没想到,对方会选在这个时间点过来,还专挑苏文秋在的时候。
她不着痕迹地瞥向苏文秋,后者神色淡然,看不出一点情绪。但就是这种看似无所谓的态度,才更让她心生不安。
苏文秋简单同傅则林打了声招呼后,把空间留给他们。
进卧室时,没有随手将门带上。盛盏清不想让她觉得自己在防着她,也就任由它敞着。
“你可真会挑时间。”盛盏清端了杯水给他,冷冷清清地看过去。
她家里的情况傅则林大概知道,心虚地摸了摸后颈,打算寒暄一番自然而然地将这话题带过去。
盛盏清没给他嘘寒问暖的机会,把话挑明了说,“对于《予歌》的版权问题,我只有一个要求,编曲人那一栏写的必须是我的名字。”
她喉结剧烈滚动了下,“不是Shadow,而是盛盏清。”每个音都被她加重,可见下了多大的决心。
傅则林知道这是她现阶段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也知道他和江开必须对此妥协,她能走出这一步已是不易,逼得太紧只会像揠苗助长一般,最后一无所获。
见他爽快答应,盛盏清吐了口气,转而说,“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你,当初是我单方面毁约,公司为什么……”
接下来的话她不用挑明,傅则林也懂。
抄袭这事在圈子里可大可小,要是你认错态度够诚恳,粉丝够忠诚,没准还能利用时间,一点点销毁自己犯下的罪证。
但盛盏清不同,她从代替陆清和成为乐队主唱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会成为圈里圈外的焦点。
万里挑一的天才,享受着上帝得天独厚的馈赠,所以她是不被允许犯错的。她任何细微的举动,可能是在大街上丢了支烟头,吐了口痰,都会被放大成十恶不赦的死罪。
人们无暇顾及这桩丑闻的真假,只知道她有罪就该被惩戒。
公司视她为摇钱树,但凡她的根还扎在土里,就算被人摘下所有叶子,砍断枝干又有何妨?
正是因为算清了她身上的剩余价值,才没有彻底将她视为弃子,而是大动干戈地投入人力资金营销控评。
可这场资本的博弈最终还是以她的不战而退落下帷幕。
既然如此,公司就再也没有必要替一个白眼狼守住秘密,必要时还可以跟风踩她一脚。
可这些都没有发生。
鱼缸里的鱼在来回奔波七遍后,空气里终于响起了傅则林的声音。
惊了那一池的金鱼,也扰乱了她恢复平静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