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苏燃记得很清楚,那是四年前的二月,天气预报说晚间会有一场暴雨。
临近午夜,她在酒吧收到盛盏清打来的电话,半个小时的通话时间里,她只听到了一句,“燃姐,你能不能过来一趟?”
等苏燃赶到公寓时,乌云翻墨的天终究没能承受住暴雨的重压,阳台玻璃大开,丝绒帘幔被狠狠砸到墙上,粗大的雨珠倾泻而来。
地板上的水越积越多,缓慢淌入另一个空间。
在那,浴缸里的人惨白肿胀,即便被血水浸泡得不成样子,可苏燃还是一眼认出了那是谁。
盛盏清就这样瘫坐在一边,全身的力气似被抽尽,指间的烟灰扑簌簌地往下落,脆弱得就像一只被生生折去翅膀的蝴蝶。
“阿盏。”
苏燃双手钳住她肩膀,数分钟后终于换来她的抬头。
借着客厅的光,勉强看清她的模样。
暗淡的脸色如同搅在水里的白泥,一旦干涸,便破碎得不成样子。
而往日里,那双比琥珀还要清亮的眼睛,此刻却没有一点光,是烟头的火星也染不亮的衰败。
苏燃仍清晰地记得,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女,在警察踏进房门的同一时刻,用近乎嘶哑的嗓音问她。
“我姐是不是不要我了?”
……
苏燃眸光微闪,不着痕迹地带过话题,“但我明白,她这是把所有的苦都往心里塞了。”
站在自己堆砌起来的枯木砖瓦上,一个人,放肆地哭。
“我一直觉得,她不该过成这个样子。”
还有她的阿姐……
明明她们都是这么优秀的人。
苏燃的声音很轻,散在这喧哗的空间里,就好像掠过一片轻袅的羽毛,却沉重到压得人喘不过气。
连江开也忍不住去寻她的表情。
苏燃却忽然对他笑起来,“不过好在,马上就能重新开始了。”
她环顾一周,斑斓的彩光里群魔在乱舞。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这酒吧太小了,或者说这片天太小了,根本留不住她。”
下一场是乐队表演,十分钟后进行。
苏燃前脚刚走,盛盏清后脚下台,走到江开身边问他,“你是现在就走,还是一会跟我一起回去?”
她视线微垂,瞥见圆桌上放着一瓶未开的黑桃A,底下放着一张便签纸。
“燃姐请阿盏妹妹的~(以后可别再背后说我抠门了)”
盛盏清嘁了声,笑意渐渐漫上来,也在这时等来了江开的回答,“一起回家。”
她下意识偏头看他,余光却扫到角落处畏畏缩缩的一团黑影。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最近一段时间,她总感觉背后有双眼睛在盯着她,尤其是她从酒吧后门离开出小巷的这段路。
见她沉默,江开问:“怎么了?”
盛盏清收回目光,摇头:“没什么。”
有人来催,她看了眼舞台方向,阿利他们差不多准备就绪。
“那你在这等我。”
江开点了下头,视线追随她而去,直到放在口袋里的手机贴着皮肤震动几下。
傅则林传过来几段视频。
这些cut都是他从一个网红直播里截取出来的。这网红在圈里名气不小,经常会去网上一些推荐率高的热门场所打卡直播,而这次选中的正好是朝露。
环境缘故,加上距离远,画面不太清晰,落在盛盏清身上的光线几乎要被虚化成,老电视机里信号不良时会出现的雪花条,但这种朦胧的质感反倒为她增添了几分神秘。
左下方评论不断。
【一分钟,我要这位漂亮姐姐的所有信息!】
【这歌我怎么从来没听过?是太冷门了还是她自己写的?】
【就我一个人觉得,这姐姐有种S(打码)的感觉吗?】
傅则林似乎很激动,连着发了几个感叹号。没收到江开的回应,直接敲了通电话过去。
江开目光飞快转向舞台,稍顿后走出酒吧。
后巷静得能听见落在石板上的水滴声,酸腐味的空气里裹挟着湿漉漉的寒意。
他回拨过去,傅则林的声音随即传来,“这是阿盏的新歌?”
江开还没应,隐约听见门后传来脚步声,随后是大力的关门动静。
身侧的木箱挡去了两头的视线,从粗哑的嗓音和谈吐分辨,对方是位四十岁上下的男人。
“你自己数数光这一晚上你就打了几通电话过来,你不烦我都烦了。”
“哥,你当时不在,不知道她是怎么对我的……”对面的女人就是先前盛盏清在洗手间撞上的那位,“她不仅打我,还骂我丑。”
“……”怕是下半句才是重点。
赵绰耐心渐失,一脚踹到墙上,以他的直男脑子实在想不通不就被人讽了句,至于这么深仇大恨吗?
“行了你放心,哥这不是一回越城,就来替你教训那贱人吗?”
他本来抱着敷衍了事的态度来的,但一看到自家妹子说的这人,难免心痒起来,来酒吧蹲点几天,意外发现那女人每次演出结束都会从后门离开。
想着,他眼前倏然出女人娉娉袅袅的身姿,“不过这女人,看上去是真带感…你是没看见她今天在台上那样子,勾人的紧。”
江开眼皮微颤,慢条斯理地解下两边袖扣,往里叠了两圈。
耳边那人还在说,“这种女的,你哥见的多了,骨子里放浪的很,就欠调/教……”
话还没说完,眼前忽然出现一道影子,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掐住咽喉,狠命往墙上砸去。
全身散架般的疼痛袭来,赵绰趴在地上,皱着脸骂了句脏话。
江开松了松领口,暗淡的夜很好藏住他的表情,唯独那双眼依旧看得人发怵。
赵绰挣扎着想要起来,然而就在距离他脑袋不到五公分处突然落下一个酒瓶,噼里啪啦的声响把他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力气砸了个稀巴碎。
覆在他身上的阴影越来越大,抬眼便对上一张毫无生气的脸,居高临下的姿态将那种压迫感拉至顶格。
赵绰嘴上还在逞强,“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江开这才有了些表情。这人他在江老爷子的寿诞上见过,记得不错的话,是赵氏集团当家的次子。
赵氏根基深厚,虽然这几年没落不少,但在越城的影响力依旧不容小觑。
事情确实不好收场。
但打都打了,总不至于给他磕头认错。
“你信不信……”
江开无畏地笑了声,将赵绰的话音堵了回去,“你尽管试试。”
他懒散地转了转脑袋,从兜里掏出手机,摁下通话键,对面在嘟声快停前才接。
剑拔弩张的气氛在一秒秒的沉默里有增无减,近半分钟,江开才嗤了声,用三言两语转述了手上的麻烦事。
“您替我摆平这件事,我就陪您在爷爷面前演场父慈子孝的戏码,这交易对您来说应该很值吧。”
他眉眼低垂,不疾不徐地从唇间溢出一声,“父亲。”-
盛盏清换完衣服回来,没在散台那看见江开。这时林彦从后门方向朝她走来,神色有些古怪。
“阿盏。”他叫了声。
盛盏清脚步打了个转,她停下回头问:“有事?”
近两分钟没等来对方的回复,盛盏清耐心殆尽,潦草收回目光前,瞥见一道熟悉的轮廓,从模糊转为明晰。
江开扣袖扣的手在迎上她视线时,顿了几秒,弯唇笑起来。
盛盏清穿上垂在臂弯处的风衣外套,等江开走近后,忽而意识到他也是从后门回的酒吧。
敢情这俩人刚才在一块?
她视线在林彦与他之间游离半晌,最后什么也没问。
江开握住她手腕,轻柔缓慢将她往回带。
盛盏清没防备地踉跄了几步,半边肩膀贴住他胸膛,另外半边被他温热的手掌罩住。
“盏清姐。”江开拿眼尾扫了下林彦,在盛盏清看不见的地方,朝对方勾了勾唇角,“我们从正门出去。”
“你没事绕什么远路?”
她站直身体,一个眼神睨过去。
江开松手,“去买点东西。”
盛盏清没料到江开要买的是冰淇淋,还是给她买的。
她从冰柜里拿出后又放回,循环多次后,鼓起的腮帮子在听见江开的声音时,倏然瘪了下去。
“想吃什么?”
江开拿着两瓶汽水走过来,盛盏清装模作样地挺直腰背,关上冰柜门,目光有些淡,“随便吧。”
“那就都买一份。”此刻他的声线很细腻,能听出藏在里头的笑意。
盛盏清下意识看向他,稍顿后硬邦邦地回:“也行。”
到家已过十点,盛盏清洗完澡从浴室出来,看见江开正站在茶几边,视线牢牢对准她放在沙发上的吉他。
她撕开包装纸,咬了口雪糕,含糊不清地问了句:“会弹吗?”
江开下意识“嗯”了声,语调上扬,倒像是反问:你在说笑吗?
盛盏清挨他坐下,心情颇好地提议道:“你要是想弹,我教你。”
她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却让江开失神了足足半分钟。
见他点头,盛盏清咬下最后一口雪糕,把棒子遥遥一抛,擦干净手后,半跪在他身后,两手从他颈侧绕过,手心贴住他手背。
“身体坐直,手放在这里。”
她喷出的气息在他耳际萦绕,江开身子一僵,手指无意识地拨了下弦。
嗡的一声,两人同时一顿。
江开蓦地偏过头,猝不及防地撞上她鼻尖,还有她盛着秋水般的眸子,全映在他瞳仁里。
这是他们同居一个多月来,贴得最近的一次。
没有什么比这个画面更能撩拨人心。
盛盏清心砰砰直跳,似乎回到了那个秋日下午,唇齿间也是如出一辙的甜腻。
她不自觉地将舌尖向上一抵,残存在她唇瓣上的所有奶渍被她尽数卷走。
成年人的欲/望来得汹涌,分不清是谁先乱了节奏,只知道落在唇上的吻来得比屋外的月色还要轻柔自然,缱绻的不像话。
江开手掌在她后颈慢慢描摹着,腾出一只手将吉他轻轻放至一边。而后,再无阻碍地掠进她的城池。
身侧昏黄的灯光,将两人同时映进一幅跳跃的油画里。
盛盏清微微眯眼,看他清亮的眼睛,看他挺拔的骨架,看他瓷实匀称的肌肉线条。
看久了,便花了眼,甚至忘了问他今晚的演出如何。
再度醒来时,昨晚的人已经没了踪影。
盛盏清揉了揉眼,身侧还是空空如也,整个公寓静得只有她的呼吸。
这是……学她跑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