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话一说出口,盛盏清便后悔了。但她没料到,她近乎疯狂的邀请,会得到对方的一声应允。
  今夜无星无月,仿古灯停栖在街道两旁,幽暗的灯光从黑黢黢的灯罩中溢出,烙下柏油路面上两道落拓交叠的影子。
  “几岁?”盛盏清歪着脑袋去寻他的脸。
  他背着光,刘海垂落而下的阴翳很好地藏住他的表情。
  盛盏清移开视线的同时,收到江开言简意赅的回答,“二十。”
  盛盏清懒懒散散地哦了声,片刻笑说:“你别误会,未成年会让我有种,”她将话音一顿,整理好措辞后接上,“道德负罪感。”
  半晌,她再次确认:“真二十?”
  江开很有耐心地点头道:“二十了。”说着,便要去掏身份证。
  盛盏清拦住他,笑说:“你也别怪我刚才不信,你们这个年纪的男生总喜欢把自己往大了说,个个都想装成熟。”
  他由着她按住自己的手,“我不会骗你。”
  比荒野更凉薄的深夜,他的眼睛却亮着炽热的光。
  片刻的恍惚后,盛盏清不着痕迹地瞥开眼,视线跟着脚尖走。
  两人在街角停下,盛盏清在手机上叫了辆车。
  临近午夜,这块区域车流量小,等了好几分钟,才盼来一辆车接单,还是从三公里外的地方驶来的。
  等车的间隙,盛盏清掏出烟盒,想到什么,烟在半空拐了个弯,抵达江开面前。
  “抽吗?”
  见他摇头,她漫不经心地提唇笑了下,塞进自己嘴里点上。而后拿出手机,查询余额后,在置顶对话框里打下一行字。
  盛盏清:【燃姐,你的阿盏没钱了。急需498买个快活。】
  苏燃回了一串省略号后,连发两条“250”的转账消息。
  盛盏清收下,转回去两块钱,顺便备注“拿去买糖”。
  苏燃:【给我滚.gif】
  苏燃后知后觉地问:【怎么这会跟我借钱了?】
  盛盏清手指停顿半晌,才回:【总不能让漂亮弟弟人财两失吧。】
  苏燃:【???】
  苏燃:【真搞上了?你这速度够快的啊。】
  手机那边接连炸出十几条消息。
  盛盏清不着急回,眯眼吐了口烟,然后才看向屏幕。
  江开轻嗅着萦绕在鼻尖的烟草味,数秒后,视线轻飘飘地转向另一侧,袅袅烟雾裹住她消瘦的脸,只能看见她指尖一星忽明忽暗的火光。
  天上渐渐落起细雨,黏在皮肤上,被风一吹,激起密密匝匝的凉意。
  盛盏清不自觉一缩,几乎在同一时间,余光里晃进来一道白色虚影。
  是江开将衬衫外套搭在她的肩膀。
  廉价却莫名好闻的肥皂味像蛰伏在暗夜里的猛兽,极具耐心地将呛鼻的烟味一口口吞下。
  这时,苏燃传来一条语音消息,意外被盛盏清点到。
  “我之前就觉得这弟弟眼熟,刚才一想,我还真见过他几次。你最近的几场演出,他都坐在底下看。要我说,他该不会是暗恋你吧?”
  四下无声。
  盛盏清难得犯了尴尬症,十余秒后索性破罐子破摔道:“暗恋我呢?”
  语气里照旧带些调侃意味。
  男生耳廓微红。
  盛盏清本就随口一问,这会得到他半遮半掩的回答,面露讶异,想也没想就问:“你喜欢我什么?”
  她转头看过去。
  少年身形挺拔,氤氲在雾气中,无需润饰便已然清越得像幅山水画,寥寥数笔,勾勒出他这个年纪最好的模样。
  对比自己这副潦草模样——
  倒是她配不上他。
  “你漂亮,”他很认真地想了想,“唱歌也好听。”
  盛盏清一阵好笑,“同时满足这两个条件的人有很多吧。”
  “可你只有一个。”还是那副认真到了极点的腔调。
  江开半眯着眼,似乎是陷入了回忆,“一个人长时间在沙漠里行走,眼前忽然出现一棵树。从那之后,不管他途径了多少片森林,他的心里也只会有那棵,曾在他垂死之际给过他希望的树。”
  昏黄的路灯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良久的沉默后,盛盏清抿了下唇,驱散心里萌生出的退意后,装作不经意提了嘴,“二十岁应该还在上大学。”
  她瞥他一眼,“在哪读的?”
  江开轻描淡写地说,“没上大学,高中辍学了。”
  虽然刨根问底不太礼貌,也不符合她一贯的作风,但这次盛盏清无端想要听到缘由,“为什么?”
  稍顿,“没办法再念下去。”
  盛盏清把烟头扔进垃圾桶,转而不太走心地安慰了句,“没事,这世上也不是只有读书一条出路,我和你一样高中辍学,现在还不是混得好好的。”
  她顿了下,笑着改口:“也算不上多好,起码能养活自己。”
  “为什么辍学?”这会轮到他问。
  “不想读了呗。”她语气轻松,听不出丝毫异样。
  远处传来车轮碾过铺陈在道路中央的枯枝败叶,短暂急促的咔吱声响。
  这个话题也就跟着不了了之-
  去的那家酒店盛盏清曾经住过一次,除了隔音不太行,其它都在及格线之上。
  两人订了间大床房,前台在听到“姐姐”、“弟弟”的称呼时,露出古怪的神色。
  盛盏清没脸没皮惯了,笑着解释一句:“不是亲姐弟,我俩在cospy呢。”
  到房间后,盛盏清先是开了半边窗户,然后毫不避讳地当着江开的面,拿起在便利商店买的一次性内裤进了浴室。
  没多久,浴室里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暖光灯将磨砂玻璃映得透亮,里面人影幢幢。
  江开喉结轻轻滚动。
  水声终于停下,木质地板上多出两排湿漉漉的脚印。他下意识抬头看去,目光停下了。
  盛盏清这会穿回了黑色吊带,唯一不同的是,里面是空的,单薄的布料衬得那处地方更加丰盈饱满。
  她重新扎了个丸子头,抬眸迎上对方微滞的目光,没忍住笑出声。
  “好看吗,弟弟?”她生了恶趣味,故意拖腔带调地问。
  江开回神,忙不迭移开目光,光脚走进浴室,那背影怎么看都带着落荒而逃的意味。
  盛盏清没有收敛,嘴角的笑反而上扬得更加恣意,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劈里啪啦地敲起来。
  盛盏清:【怎么办,我的美貌好像把弟弟吓跑了。】
  苏燃很快回:【真假?】
  盛盏清:【当然是骗你的……不过弟弟脸红的模样有点可爱,就跟任人宰割的小白兔一样。】
  发完这段话后,手机电量跌破1%,生生错过苏燃在半分钟后发来的一段话。
  【男人在这方面无师自通,你别得意的太早,当心人家下一秒就把你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江开不露声色地抬手抚开镜上的水雾,被雨打湿的碎发抵在稍红的眼尾,整个人看上去有些狼狈。
  想到什么,他从兜里摸出手机,点开微信,连着发了几条消息。
  窗外的雨突然下大,房间窗帘半拉着,微弱的灯光里,溅在窗玻璃上的水珠给人一种雾里看花的朦胧感。
  闲着无事,盛盏清打开电视机,随便调了个新闻台出来。
  标题配合旁白,不难整理出一个信息:被一夜情对象骗走了全部家当。
  浴室门被推开那一刻,电视里的受害者涕泗横流。
  盛盏清眼疾手快地关掉电视机,视线扫过去。
  江开穿着白色衬衫,纽扣被他扣错一排,但他似乎没有察觉,光脚小心翼翼地贴近她。
  只见她噙着顽劣的笑,没有征兆地踩上他的脚背,却没让他感受到半点重压。
  她太轻了,就像风中凌乱的柳絮,无凭无根,似乎轻轻一吹,便能四散飘零,再之后杳无踪迹。
  他下意识抱住她,将脸埋在她肩头,有细碎的话音传了出来。
  盛盏清没听清,但她没放在心上,身子微微后扬,拉开与他脸庞的距离,目光却在他凸起的喉结处停下。
  这种突如其来的吸引力,让她不由开始回忆他的声音。
  青涩之余,又参杂着几分哑意,是很有辨识度的嗓音。
  等到她温热的唇瓣贴上他的喉结,两人皆是一顿。
  这一下对于盛盏清而言,无关情/欲,有的只是嫉妒和褫夺后的快感。
  在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个不知天高地厚,却活得比谁都放肆的年纪。
  气氛有些微妙,盛盏清没羞没臊地说:“体谅一下啊,姐姐寂寞久了,一时没忍住。”
  江开呼吸微滞,“寂寞久了是什么意思?”
  他双眼皮褶皱极深,眼眸像是沉在深海的明珠,泛着凛冽勾人的光,平白给人一种压迫感。
  “盏清姐有过男朋友吗?”
  盛盏清自然没有。
  以前是没时间,后来是没想法。
  不知怎的,她忽然升起逗弄的心思,“是啊,好多个呢。不过弟弟只有你一个。”
  江开一动不动地盯着她,似乎是想从她脸上看出破绽。
  盛盏清不太自在地别开脸,“别这么看着我,搞得我跟个辣手摧花的老/色/批一样。”
  话一说完,她就被禁锢在床上,脖子被江开轻吮了下,耳边传来他清润的嗓音,“盏清姐,你可真能让我伤心。”
  盛盏清无辜地眨了眨眼,她干什么了?
  没来得及出声询问,便被人狠狠夺住唇。
  却也只是吻着,迟迟不见下一步动作。
  生涩、克制的情/欲让她的心不由一颤,眼睛和窗外的雾色一样,迷蒙不清。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感觉自己耳垂被咬了下,然后是锁骨,再然后等来了江开的气音,“盏清姐,我忍得难受。”
  他刻意一顿,等对上盛盏清微红的眼睛,才低声说,“那我现在可以冒犯你了吗?”
  他的话像滂沱大雨一般,倏地浇到她身上,令她颤栗不已。
  继而她被抛到了天上,定格几秒后,飞快往下坠落。
  深海之中,她看见了一个巨大的茧,鲜血正汩汩而出。
  没来由的一阵恐慌随即淹没她。
  却在这时,她听见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婉转的音乐,数十秒后,是一道清亮的女嗓。
  《Bloom》。
  她三年前创作的歌。
  也是让她一夜成名飞入云端之上的荣耀。
  她看着厚重的茧逐渐裂开一条缝,鲜血骤然停止涌动。
  在暗夜里苟延残喘的黑蝶在这一刻仿佛有了生命,挥舞半边翅膀,招摇又恣意地飞向她。
  柔和的音乐里,还有少年的声音。
  她就在这种时而下坠,时而腾空的新奇体验里,七拼八凑出了六个字。
  不自由,毋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