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陈年旧事

  “小墨蛇。”
  修长而骨节分明的十指交扣,秦墨靠在床头,深邃的眸子里看不出特别的喜怒。
  “你再说一遍。”
  沉青:“……”
  他顿了顿,平静地道:“我在三百岁成年前一直待在母亲身边,后来母亲死了,我就来到了人间——宋筱是我遇见的第一个人,我和他在一起了一段时间,后来他想抓我,我就跑掉了。”
  “三百岁,”
  秦墨道,“那还真是条小蛇。”
  成年对于妖来说意味着灵智初开,从混沌的兽类到能够化出人形,有自我意识,与人类的青少年阶段相仿。
  “嗯,那个时候我并不太懂人妖之间的纠纠葛葛,在和宋筱分开后又经历了一些事情……再后来他忽然想杀我,所以我把他杀了。”
  [小墨蛇,我会再来找到你的。]
  [你要记住我,好好记在心里,千万……别忘了。]
  犹带血腥的话语仿佛还在耳侧,沉青无言地垂下了眼睫,神色间有些厌倦。
  秦墨道:“过来一点。”
  沉青靠近他,被秦墨一臂揽过后肩,紧紧地搂在怀里。
  “我捧在心上的宝贝,居然还被人这么作践过……”
  男人的嗓音沉沉,暗含着风暴之前的阴霾,“小墨蛇,你这些话,听了让人不太高兴。”
  沉青:“……”
  他张了张嘴,想说其实你很多年前就说过类似的话了。
  秦墨:“所以让我亲一下。”
  沉青:“……”
  连说完那句话后接下来要说什么都没变。
  他面无表情地想着,道:“不要。”
  “那不行,”
  指腹摩挲过青年苍白的唇瓣,秦墨锋锐的眉头一挑,“都到我的手上了,还想逃开?”
  沉青第三次:“……”
  这些话的顺序都不改一下。
  他迎着男人略含戏谑的目光,不等他来得及做什么就飞快地凑过去在他唇上蜻蜓点水地碰了一下。
  “好了,睡觉。”
  做完这一切的沉青把自己窝进被子里,丝毫不顾秦墨在旁边的笑声,闭上了眼。
  “真是条小蛇。”
  床头灯被调灭,沉青感觉身侧的床一沉,男人从身后拥住他,在他后颈落下一个浅吻。
  有点痒……下次不让他碰。
  沉青这么想着,被秦墨拥着睡着了。
  ——
  第二天一早,睡得昏昏沉沉的沉青被秦墨抱进车里,带到了李福润的葬礼上。
  “要起床了,”
  他在沉青耳侧低声道,“小墨蛇,要我抱你进去吗?”
  “……”
  沉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还没听清秦墨的话就本能地说了句“不要”,然后就被秦墨喂了口刚刚热好的牛奶。
  牛奶香纯浓郁,温暖了五脏六腑。沉青喝完一杯牛奶,整个人也清醒了不少,不那么困了。
  他懒洋洋地撩起眼帘往葬礼会场那边看了眼,道:“不要你和我过去,我会分心。”
  “好,我在这里等你。”
  秦墨给他打开车门,目送他走下了车。
  葬礼会场外,沉青意外碰到了杜昊安。
  他神色恹恹,跟丢了魂似的差点一头撞到沉青身上,被后者侧身避开了。
  沉青道:“你疯了吗。”
  “……啊,是你。”
  杜昊安无精打采地一抬头,“没疯。”
  他慢慢地从袍袖里掏出一张照片,递到沉青眼前。
  “我昨天从爷爷房间里翻出了李瞳的照片,”
  他道,“后来又问了我爸一些当年的事情,被他给骂了……总之,我觉得李伯还有我爸在李瞳的死上可能都有一些隐秘。”
  杜昊安手中的是一张十几年前的老照片,照片里的白裙女子静坐在窗边,目光空茫而没有焦距。
  沉青道:“比如李瞳其实并不喜欢你父亲,是你父亲强迫了她,而李福润在里面充当了帮凶——这种隐秘?”
  杜昊安:“……”
  “我听说李伯一个交往很深的堂侄子也死了,如果真是你说的那样,那就是冤魂索命了”
  他垂头丧气道,“这也无可厚非,只是厉鬼杀人,我身为捉妖师必须将她除掉。”
  沉青道:“那你们捉妖师可真是惩恶扬善的君子呢。”
  杜昊安:“……”
  他郁闷地低着头,跟在沉青身后进了灵堂。
  李福润生前和李家来往并不多,李家人除了已经死了的李建伟外也不太熟悉他的人际交往,因此在沉青说自己和杜昊安是李福润故交之子时,李家人并没有怀疑他们的身份。
  灵堂内满是走动的人,倒是听不到太多哭声。沉青一进灵堂就不知道去哪了,杜昊安则默默在遗像前站了会,弯腰拜了一拜。
  在他起身时,一道细细的哭声从一侧传来。杜昊安顺着哭声望过去,看见一个身披白纱的女子正低着头站在角落里,肩膀一抽一抽地啜泣着。
  杜昊安无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他快步走向女子,在还没靠近时眉头就已经皱了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感觉女子的哭并不太像是哭,反而更像是……笑。
  杜昊安走到女子身边,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
  “你怎么了?”
  “……”
  女子没有说话,她恍若无闻地低头“哭着”,直到杜昊安连问了好几声才缓慢地抬起了头,露出白纱之下的……一张笑脸。
  杜昊安一怔,心想这张脸怎么这么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在哪里……是照片吗?照片,照片……
  杜昊然瞳孔一缩。
  他记起了这张脸,这是……李瞳的脸!
  “你!”
  他出手要抓住女子的手臂,却意外抓了个空。女子笑嘻嘻地盯着他看了一会,转过身体,竟是直接穿墙而出,消失在了外面。
  不远处有人尖叫一声,可能是刚好目睹了这瘆人的一幕。杜昊安顾不得其他,赶紧掏出袖间的罗盘追了出去,罗盘指针飞快转动,最后直指一个方向。
  正西方,三百米。
  杜昊安拔步就跑,谁料他跑得快,那只女鬼飘得更快,足足过了十多分钟,杜昊安才气喘吁吁地追到了……跪倒在墨发青年脚边的女鬼。
  “来得刚好,”
  沉青道,“过来挖土。”
  杜昊安:“啊?”
  沉青点了点地面:“这地下两米,是她的埋骨之地。”
  女鬼低着头一言不发地跪在地上,双手缓慢而僵硬地挖刨地上的泥土。
  她当然是碰不到泥土的,杜昊安掏了张空白符纸贴在地上,又取出朱砂笔画下特殊的符文。
  最后一笔落下,地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凹陷了下去,不到半分钟,一具森森白骨出现在肮脏的泥土之间。
  女鬼见了那具白骨起身对沉青弯腰一拜,而后就凭空消失了。
  杜昊安道:“她这是回到身体里了?”
  “是,看来李家两叔侄也的确是她杀的,”
  沉青道,“残害人命,作恶多端,真是天理不容。”
  “……啊?”
  杜昊安愣了下,“你在说什么?”
  “她已经成了厉鬼,理应除去。”
  “什么?可是你刚刚不还是说——”
  “杀人就是杀人,有什么好说的。”
  沉青瞥了他一眼,“你不是捉妖师吗?斩妖除魔本来就是你的责任,灭了她。”
  杜昊安:“……”他回想起沉青之前怼他的话,觉得眼前这个人简直哪里都不对劲。
  “不是,等等,我觉得这里面也许还有什么隐情,我们不能——”
  “事实摆在眼前,你却偏袒一个厉鬼?”
  沉青冷冷打断他的话,转向一边,“你说是吗——杜家主。”
  杜昊安一惊,抬头看见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的杜如松正提着桃木剑大步向他们走来。
  他的脸色还是不太好,声音却冷冷的,没什么起伏:“确实,犬子言行无状,让季先生见笑了。”
  杜昊安:“爸!”
  杜如松没理他:“先生不必担心,我会亲手斩杀这只厉鬼。”
  “既然是杜家主出手,那我就放心了。”
  沉青点点头,随后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杜昊安眼睁睁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一时还没能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爸,这是李瞳的尸骨!”
  “正因为是她,所以我才要亲手除去。”
  杜如松道,“昊安,当年是她引诱了我,我才会背叛你和你妈。这笔账我记了多年,如今她又出来害死了你李伯——”
  “可是没有证据!”
  杜昊安道,“一个厉鬼在家里杀人,我感觉不到,你还感觉不到吗?”
  “闭嘴!你身为捉妖师,怎么能为一个厉鬼说话!”
  杜如松怒斥道,“再多说一句就上家法,现在滚回去!”
  杜昊安:“……我不!”
  杜如松挑剑要刺向那堆尸骨,被他用覆着符纸的手紧紧抓住。
  杜如松先是一僵,随后冷笑起来。
  “连我都敢,忤逆了,”
  他道,“也好,反正你也是要……”
  后半句没有再说下去,杜昊安一头雾水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爸,你们对李瞳做了什么?”
  “你该问她对我做了什么!”
  寒光从杜如松袖间一闪而过,杜昊安胸前溅开了血光。
  削薄的刀锋割破皮肉的剧痛让他一时懵了神,隔了几秒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流血了,被自己父亲踹倒了。
  杜如松骑在杜昊安身上,手中匕首就横在杜昊安脖前。
  他的神色狰狞,眼中闪烁着凶恶的光。
  “为什么我会失忆,为什么我会法力法力尽失,为什么被她救起来后我就成了一个废人!她趁我失忆的时候引诱我,不就是为了日后能进我杜家的门吗?这个贱人,她毁了我!”
  “你……你法力尽失?!”
  杜昊安道,“你不是好好的吗——等等!”
  无数念头从他脑中闪过,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李瞳的孩子被你——”
  “是啊,”
  杜如松阴森森地笑了,“一个孩子不够,还有两个,两个不够,还有第三个——你!”
  他的手陡然用力——
  “疯子。”
  一只脚踩上他的肩膀,墨发青年轻描淡写地吐出两个字,单脚一踹。
  杜如松一口血狂喷,被踹飞数米,在地上拖出了一道深沟。
  杜昊安从地上爬起来,摸了摸脖子,摸到了满手的鲜血。
  他望了眼去而复返的沉青,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你是故意引他出来……他想杀我,”
  他喃喃道,“我爸是真想杀我……”
  沉青捡起地上的匕首,划破了昏死过去的杜如松的衣服。
  “你不是他第一个要杀的孩子,过来。”
  杜昊安木然地走过去,只见杜如松身上有两块凸起,勉强能辩出是婴儿皱成一团的脸,已经腐烂了大半。
  沉青道:“炼婴。”
  炼婴是一种极其阴毒的禁术,以血脉相连且未出世的胎儿为祭品,为施法者提供强大的生命与法力。
  “……”
  杜昊安脸色一白,后退了一步。
  杜如松在这时艰难地转醒,看见沉青后脸色剧变,被后者一脚踩住了肩膀。
  “炼婴必遭反噬,在你时日不多的时候,有人找上了你。”
  青年微微俯身,墨发落下几缕勾着苍白下颌,唇角微勾,带着一点冷冰冰的恶意。
  “那人告诉你只要留住摄魂铃的主人就能帮你,所以你按他的话做了,但在那之后你再也没有见过他。”
  杜如松:“你——”
  “知道你秘密的李福润突然死了,你以为当年的事情泄露,于是手忙脚乱地杀了同样参与过那件事的李建伟。可这依旧无法阻止你被反噬,所以你决定试一试,对你仅剩的的血脉动手。”
  “咳咳咳!”
  杜如松剧烈地咳血,脸上流露出惊恐之色,“你,你怎么知道?!”
  沉青:“猜的。”
  杜如松:“……”
  他一口气没缓过来,差点把自己活生生呛死。
  沉青直起身,不咸不淡地道:“但你没有想到这么多年来李瞳一直无法解脱,她一直在找她的尸骨,也向我暗示了真相。”
  “真相……”
  杜昊安脸上不见一点血色,空白而茫然地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沉青道:“我告诉过你了。”
  ——当年的真相,被许多只手血淋淋地掩盖住了。
  多年前,一个叫李瞳的普通女孩救下了一个失去记忆的男人,她把他暂时留在家里,却没想到那个男人居然就这么喜欢上了自己。
  恰巧这时李福润来李瞳家做客,因为偶然的机缘他曾见过杜如松一面,所以立刻认出了这位杜家长子,并看出他喜欢李瞳。为了攀附上杜家,他使了一点手段,让杜如松如愿以偿地和李瞳发生了关系——在李瞳并不喜欢杜如松的情况下。
  事情发生后,李瞳暴怒下将杜如松李福润赶出家门并准备把他们告上法庭,但天降横祸,她的父母在一场车祸中意外身亡,连遭打击的李瞳一度想要寻死。这时候李福润意识到这又是一个机会,于是派堂侄李建伟出面安抚了李瞳,又为她父母操办了隆重的葬礼。杜如松也趁机再次接近李瞳,安慰她,对她嘘寒问暖,贴心照顾——终于,不久后李瞳发现自己怀孕,她心灰意冷,彻底放弃了生活,接受了杜如松的存在。
  之后杜家找到了杜如松并恢复了他的记忆,在记忆恢复的同时这位杜家长子惊恐地发现自己竟法力尽失,成了一个废人。
  杜如松曾是杜家的天之骄子,现在却一无是处——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的他对李瞳的爱消失殆尽,甚至把仇恨发泄到了她身上。
  他报复性地将李瞳带回杜家,让她看到自己和妻子恩爱缠绵,又为保住自己在杜家的地位暗施禁法,在李瞳绝望自杀时剖开她的肚子,用那个刚成形的胎儿换回了自己的法力——而帮他做这些的,正是李福润李建伟两叔侄。
  “你手上沾了四条人命,一条是你的帮凶,两条是你的孩子,还有一条,是你爱过的人。”
  “爱?!”
  杜如松怒道,“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后悔的事情就是碰了那个贱人,脏了我自——”
  杜昊安猛的冲过来,捡起桃木剑劈头盖脸地朝着杜如松一通砸,将他生生砸晕了。
  沉青:“……”
  做完这些后,杜昊安就脱力地倒在地上,把脸埋进了手肘间。
  沉青看了他一会,道:“你现在可以哭一哭。”
  “……不哭,帮个忙,”
  杜昊安掏出手机,头也不抬地闷闷地递了过去,“打电话给我二叔,让他过来把我爸带走。”
  捉妖师不得伤人,杜如松手上有几条人命,早已违反了捉妖法,应当由妖居委带走审判。
  沉青接过手机发了条短信给杜鹤,又把手机放回杜昊安脚边。
  “发了。”
  “……”
  杜昊安没有拿回手机,他一声不吭地低着头,像是已经睡着了。
  不远处开来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沉青又在原地静待数分钟,杜昊安始终没有什么动作,他于是转身独自离开了。
  轿车后排少了一道熟悉的身影,沉青微微蹙眉,听见驾驶座上的陆戈回头道:“先生临时有点急事,他让您不用担心他,马上就会赶回来。”
  “嗯,”
  沉青道,“送我去杜家。”
  “好的。”
  陆戈启动车子,笔直地向前开去,半小时后稳稳地停在杜宅前。
  杜宅大门敞开,外院萧瑟冷清,空无一人。
  沉青穿过外院,来到客厅里。温婉端庄的贵妇静坐在沙发上,浅金的阳光洒落,勾勒出一幅娴静的美人画。
  “季先生,今天回来得这么早吗?”
  薛淑雅微笑道,“我吩咐厨房熬了稠稠的小米粥,等会就可以喝了。”
  “不用了,”
  沉青在她面前坐下,彬彬有礼道,“我来这里是想问夫人要一件东西。”
  薛淑雅道:“先生帮了杜家这么大的忙,只管说就是了。但凡我有的,您都可以拿去。”
  沉青道:“那么,另一枚摄魂铃——我的蛇骨也能给我吗?”
  “……”
  短暂的沉默后,薛淑雅脸上笑意不变,慢慢地拢了拢肩上的披肩。
  “既然是季先生的东西,那当然应该原物奉还,”
  她道,“请您稍等一下,我给您取过来。”
  她优雅地起身去了二楼,等到再回来时,手中多了一个小盒子。
  “这是您要的东西。”
  “多谢,”
  盒子轻轻落在手心,沉青慢条斯理道,“对了,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
  薛淑雅道:“嗯,您问吧。”
  “你之前杀了李福润,又为了抹掉自己的嫌疑在我面前演了一场戏。”
  沉青道,“你这么做,是因为你的孩子吗?”
  “……”
  又是一轮沉默,过了片刻,薛淑雅迎着沉青平淡如水的目光,无可奈何地轻叹一声。
  “您可真是……”
  她道,“说得不太招人喜欢。”
  沉青道:“因为我说的是事实。”
  “那好吧。”
  保养得当的纤白双手交叠,薛淑雅坦然与沉青对视,轻声细语道:
  “人是我杀的,那又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