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汪阳依照师父的话拿来了平时日常练习用的瓷片,有碎片也有完整的,满满的一箱子全是,方教授从中挑选了差不多的青花瓷釉,就在“品古斋”内现场教学。
  拼接的环节,汪阳练的比较多,而靳木桐之前已经成功修复过两个陶俑,这个环节应该难不倒她,方教授便着重讲了如何用颜料和画笔仿造晚晴时期的烧造工艺进行接缝修补和做旧。
  “清朝晚期由于国力羸弱,工匠的水平和审美也随之下降,这个时期用的最多的绘画方式为平涂,而非前面几朝的点绘,可是我们在修复的时候不能直接平涂,要用这样的手法进行分层次的修复,这样完全干了以后才像。”
  方教授讲解的非常细,而且每一个步骤都操作的非常清楚,靳木桐受益颇多。
  大师就是大师,一上手就看出不同,她之前虽然已经修复过古董,可手法方面还是稚嫩了许多,靳木桐仔细看着方教授的动作,一边用心的记着。
  “看明白了吗?”方教授耐心问道。
  靳木桐点头:“明白了,不过还得好好练练才行。”
  汪阳冷哼了一声:“可不得好好练练么,这可不是一天能练出来的。”
  “行了,汪阳,你的话就修这个茶盏吧。”方教授说完,从箱子里挑了个完整的茶盏,随手摔碎了,让汪阳拿去修复。
  示范结束以后,方教授便离开了,汪阳也一刻也不想呆在这“品古斋”里,也回隔壁了,小老头已经忍了好久了,见没人了,赶紧问道:“你学会了吗?你真的能将我帽子修好吗?完全跟以前一样的那种?”
  靳木桐:“嗯,估计问题不大。”她抬头看了小老头一眼,发现它揣着手,身体微微前倾,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又说道:“你放心好了,我之前修好过好几件陶瓷,会尽力帮你修好帽子的。”
  小老头听了这话,一开心,捏着嗓子用了戏腔,抱拳鞠了下去:“老生我谢~~过~~了~~”
  听着这突然出现的戏腔,靳木桐愣了一下,又见小老头那一本正经的态势,忍不住抿嘴笑了出来。
  “放心,我先拿普通瓷片练练手,再来修复你,以做到万无一失。”靳木桐说道。
  她从货架上挑了个和这个茶杯差不多大的现代工艺品,也不心疼,朝地上摔了下去。
  之后的两天,她就全心全意的修复这个瓷杯。
  修复的过程很枯燥,靳木桐没有烦躁,而在一旁的小老头已经从一开始的好奇,有点坐不住了。
  他绕着茶杯,左转两圈,右转两圈,接着一挥手,颇有一副京剧演员的韵味。
  他的这些行为,沉浸在修复中的靳木桐完全没有意识到,直到一阵阵咿咿呀呀的声音响起,她才抬起头。
  “噫……噫噫呀~~~”小老头兀自练了会儿动作,似乎觉得有些不过瘾,直接开始吊嗓子。
  “咦,好像走调了。”小老头蹙眉,满脸写着不满意。
  一抬头,它便对上了靳木桐的目光。
  噫,忘记还有一个人能听到了!
  小老头顿时微微垂下了头,握拳放在嘴边,自言自语道:“咳咳,没了帽子,果然唱不好了。”
  靳木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忍不住戳了戳他脑袋上破的厉害的帽子,“放心,很快就能帮你修好了。”
  ……
  瓷杯盖的拼接粘贴难度不大,靳木桐在练习过之后,在小老头的帮助下将所有的碎片初拼到位,接下来只是需要小心粘贴。
  靳木桐的进度非常慢,这个环节必须相当小心,虽然方教授给他们定下的一周的期限,可靳木桐也明白慢工出细活,这个环节如果出了纰漏的话,后面的步骤是进行不下去的。
  拼接粘贴之后便是打磨,有了之前修复小陶俑的经验,靳木桐在打磨环节已经熟练了不少。
  最后也是最难的部分,便是上色环节。
  要按照方教授所教的手法,模仿咸丰年间的青花釉的层次和感觉,她感觉自己的手都有些微微出汗。
  小老头也在一旁看着,拳头紧握,一副暗中为靳木桐加油的模样。
  有好几次它都想要开口说话,却又硬生生的忍住,憋得自己难受。
  三天过去,靳木桐为瓷杯盖进行了最后一道做旧工序,让新修的瓷杯盖看上去也和杯身一样,拥有岁月留下的痕迹。
  终于完成了!
  靳木桐拿着瓷杯盖左右查看,基本上看不出什么瑕疵。
  “怎么样?满意吗?”靳木桐把瓷杯盖放在了杯子上,问道。
  小老头满脸的惊喜,爱不释手的捧着修复还原的帽子,脸上的褶子都乐得舒展开来,心情非常的好。
  “没想到你的手艺竟然真的可以修复好。”小老头赞叹道。
  同时更是双手作揖,朝着靳木桐鞠躬道:“姑娘滴恩~~情~,吾将永~~~~世~~难~忘~~~~。”
  “黑夜之间~~~破~~~~曹~~阵,主公不见~~~~已~~天明。赵云既然受重任,上天入地去找寻!”
  “哎嘿!自古~~英雄~有血性,岂能~~怕死与贪生~~~。”
  小老头憋了几天了不敢说话,此时兴奋,直接唱了起来。
  她坐在桌前,伸手托着下巴,目光柔和的欣赏着小老头的表演。
  靳木桐不懂京剧,也不知道它唱的是什么,不过就外行人听来还是唱的很好的。
  但她不懂,她身边可有一个“百科全书”,这些日子,她和画相处的最多,通过平日里的聊天,她对画的看法也简直是有了一个全新的判断。
  这些天,无论她提到什么领域,画都能陪她聊天,为她解释,这让她不由对画多了几分好奇,究竟是什么人创造出来的古董,竟可以生的这么完美。
  所以,她遇到了自己不懂的领域,下意识的求助了。
  “画你在吗?”
  “嗯。”
  “你知道它唱的是什么吗?”
  古画轻轻一笑,柔声道:“它唱的是《长坂坡》里的赵云的唱段,《长坂坡》唱的是三国演义的故事。”
  靳木桐这才恍然:“啊……原来是三国里的赵云,不过还真是没想到,它唱的还是蛮不错的。”
  画笑了笑:“是不错。”
  小老头听到夸奖,忍不住道:“这出戏除了唱,念、做、打的基本功要求也非常高,这是武生重头戏,可一点都不容易呢。我是只会唱,不过我可是见过唱念做打都绝佳的人哩!”
  这模样把靳木桐逗乐了,她想起方教授说的,这瓷杯底部的款识是赠给一位京剧大师的师父,而小老头也会唱京剧,便好奇问道:“你之前哼唱的那些都是那位叫袁荣寿的师父教你的?”
  小老头摇头:“我陪在袁师傅身边的时间很短,在我被烧制好送给袁师傅以后便被他转赠给他的徒弟了。”
  “哦?”
  “其实说起来,那个小家伙还真不容易呢。”小老头眸中带着怀念,嘴角忍不住噙着一抹笑意,徐徐的讲道:
  “那还是光绪年间的时候。”
  庆园楼。
  这是一间古朴的房间,房间的陈设非常简单,一个身材瘦长,京剧武生扮相的少年坐在凳子上,正在对着镜子卸妆。
  只是他脸上的妆已经花了,两行泪在俊俏的脸上留下了印记,看上去又是可怜,又是狼狈。
  “叩叩叩……”门响了。
  少年短暂犹豫以后,还是开门。
  “师父……”他毕恭毕敬的将一位面相较为严厉的老者迎了进来。
  袁荣寿走进屋里,在床沿坐下。
  少年拘谨的站着。
  “坐下吧。”
  少年垂首:“师父……你是不是来赶我走的,对不起,我给您老丢脸了。”这话一说完,他瞬间眼睛又红了,鼻子一酸,眼泪吧嗒吧嗒落在地上。
  他是一个孤儿,七岁那年被师父收留,又是师父的第七个徒弟,所以师父一直叫他小七。
  师父教他唱戏,给他开蒙。直到今年,他已经十二岁了,终于等到了一次登台演出的机会。
  今天上台唱的戏是他学的第一出戏《淮安府》,大家的状态都非常好,大师兄饰演的贺仁杰一亮相就博得了满堂彩。
  他是第四场上,饰演的是一个跑龙套的小道士,台词也没几句,这原本也难不倒他的,可他在台上,就要张嘴的一瞬间,却什么也念不出来。
  演丑角的六师兄急得拿胳膊肘戳他:“小七,到你了。”
  他也急,可越急,就越唱不出来,台下的观众嘘声一片,让班主都下不来台。
  他第一次上台……就闯了大祸了……
  袁荣寿看着自己这个小徒儿,叹口气:“小七,我跟你父亲是过命的交情,当年你父亲重病弥留之际,将你托付给我,我别的本事没有,只能凭这门手艺混口饭吃,你跟着我这些年,也是下过一番苦功的,如今好不容易第一次登台,我都还没放弃你,怎么,你就要放弃你自己么?”
  少年没脸看师父,只看着地下,好半天才嗫喏道:“师父……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一上台就一句都唱不出来了。”
  袁荣寿平时不苟言笑,对自己的七个徒弟从严要求,毕竟这个行当从小就得吃很多苦,严师方能出高徒,此时他却嗓音放柔,伸手揉了揉小七的脑袋:“小七,当年我初次登台,也唱不出来,那时候我比你现在还大一岁呢,下了台,我也哭了一鼻子,那时候我师父告诉我一个方法,很奏效。”
  “什么方法?”少年呆呆的问道,他成功的被师父吸引了注意,师父那么优秀的人,也会有唱不出来的时候吗?
  袁荣寿笑了笑,拿出一个盖碗茶杯,放在了徒弟小七的桌子上,说道:“我师父给了我一个杯子,让我对着杯子练,假装它就是我的观众。之后上台之前,我总要泡一杯龙井润润喉,台下的观众都是那只杯子,我便唱的出来了。”
  少年脸上的表情有些疑惑,眸中却闪过一丝希望:“师父,这方法真的管用?”
  袁荣寿看着他,鼓励道:“小七,你不是个有天赋的孩子,却是我七个徒儿中最勤奋刻苦的那个,这个茶杯刻着我的名字,是我朋友送我的贺寿礼物,现在我将它送给你,你一定能成一角儿的!”
  小七捧着茶杯,闭上眼睛,他的表情明显有些挣扎,在努力克服之前上台时的恐惧,再次睁开的时候,他目光落在茶杯上:“以后,你就是我的听众。”
  此后的每一天,小七都对着它这个青花瓷茶杯练习,最初还不得要领,觉得茶杯只是茶杯,和台下乌泱泱的真实观众还是不同。
  可逐渐,他便领悟到师父的意思,过去的他,只会唱戏,眼里没有观众,如今面前虽然只有一个茶杯,它却是他唯一的听众。
  他逐渐将它当成活生生的人,有了交流的意思,唱句也逐渐注入了情感,有了韵味。
  在它的见证下,这个内向沉默的少年,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他打从心底喜欢上了唱戏,也逐渐找到了状态,突破了自我,终于有一天能登台演出。
  小老头说到这里的时候,脸上充满了幸福的神色,眸中也充满了自豪。
  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唯一一个见证了他成长全过程的人哩!
  只是,很快它的眸中就带上了些许哀伤:“只是……唉,福兮祸所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