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高架桥上前一天安保人员系统地除过了雪,所以路面并没有结冰,只是有些湿,来往车辆行驶还算通畅。
  许甄弄了下夹在帽子和脸颊之间的凌乱碎发。
  刚刚下楼前,她瞄到外面天空飘着小雪,就把卫衣的帽子戴在头上,许忌还帮她把两个拉绳随意地系了个蝴蝶结。
  一直到现在,车里面开了空调,热烘烘的,她也没想起来要把系绳解开,帽子放下来。
  只是和他静坐着,看车窗外急速后退的城市霓虹夜景,和他倒映在车窗上的清俊侧脸,和随意放在方向盘上过分好看又骨感的手。
  一个转弯后,车辆通过了几个减速带,磕磕碰碰,上上下下。
  他们跟着颠簸。
  许甄看着晃动的雨刮器,声音细柔:“许忌,这是去哪啊?”
  她虽然有些路痴,但她也知道,她的出租屋和他的住处隔得并不远,不需要走这么久的高架桥。
  他一时没有回答。
  一个红灯,车缓缓停下。
  他抬手取了安全带卡扣,一手放在她腿边,另一手捧着她的脸颊。倾身吻住她的唇,声音压着喘息:“张嘴。”
  像已经忍耐了良久。
  许甄被他突然发作的举动吓了一跳,小声低吟。
  他的舌头趁机伸进来,胡乱地轻咬,吮吸,粗暴地搅动。
  他似乎根本没在意她说了什么,只是坐在她身侧,就想吻她。
  和吻她相比,开车是浪费时间,说话也是。
  许甄的手紧抓着他撑在腿边的小臂。
  他的气息包裹唇舌,淡淡的冰雪和烟草的味道。
  她呼吸困难,脸颊憋得更红,不经意睁开眼看见他漆黑幽深的眼睛。
  心跳仿佛把周身的血液都泵到了头顶。
  有点久没见了。
  再见时的尴尬和沉默,仿佛都被这寂寞和相思之苦催生的欲望,清除得一干二净。
  红灯变绿,三秒,五秒。
  尖锐的鸣笛撕破黑空。
  他松开她,拇指轻抚她细软的脸,声音浓沉:“去我家。”
  他本来的家,也是他在北城的第一个家-
  许甄下车的时候是直接被许忌抱着走的,他开了密码锁,抱着她一路走过客厅,上楼,开门。
  许甄的手环着他的脖子,抬眸看见他微暗的眼。
  二楼尽头的一间房。
  门开,她的脚落地。
  房间很干净,不大,只有一张床,两把高脚椅子和角落处几把吉他。窗帘是黑色,光线幽暗迷离,所有的物体轮廓却异常清晰,真实。
  空气中有淡淡的烟草和酒的味道。
  她转头,才看见墙上的照片。
  用不知道什么胶牢牢地粘在了墙面上。有十几张,无一例外,上面的人都是她。
  她有点发愣,手臂伸成一个直角,食指也半弯着,含混地指着墙上的照片:“这个…”
  “是你。”他从背后抱住她。
  “都是你。”
  她点点头,耳尖烧红,眼睛飘忽。
  有的照片的边缘处都泛黄了,看得出来贴在这里也有些年头了。
  这种行为虽然有些怪异,或者说有点变态,因为是许忌,她并不讨厌。只能说,有点别扭。
  他声线低哑,慢慢把她看见的关于他的一切说清楚。
  “这是我在北城的第一个家。”
  “不工作的时候,我一直只睡在这间房里。”
  “抽烟,喝酒,写歌都在这里。只能在这里才睡的安稳。”
  许甄抿了下唇,侧头看见他浓密的睫羽低垂,黑卫衣领口处露出的一截金属项链,很细,银亮色,衬得他那一片皮肤和锁骨白皙好看。
  安静了半晌。
  她应该说点什么的,但又没有像平常做主持一样接话去填补空白和沉默。
  “我没和我妈住在一起。”
  “不喜欢。”
  许甄愣了一下。
  他平静重复一遍,有点偏执:“不喜欢她。”
  “我只喜欢你。”
  许甄的手指被捏在掌内。
  她踌躇须臾,勉力保持着平和不带感情的语调:“许忌,你…讨厌他们吗?”
  要是换了她,她根本想象不出来,自己又亲又敬的父母,变成需要执行枪决的死刑犯,她会是什么样。
  “没有。”
  就像陌生人一样,不喜欢,也不恨。他跟正常人差太多了。他已经不把血缘当回事了。
  正常人费心也很难解决的问题,和家人的关系,和朋友的相处,事业上和同事上级之间的客套。他根本就不当问题。
  他意识到这些了。他知道许甄是个正常人,她有亲密的家人和朋友,也有自己的圈子。
  他开始忧虑,她是否真能完全接受他的全部。
  他的嘴唇被冻得苍白,唇心却是血红色,刚刚吻她太凶,被她的牙齿误伤而出的血。
  他开口,像一朵枯败的花微绽。
  “你能接受吗?”
  “我和她是这样的关系,我是这样的我。”
  许甄嘴角露出很淡的笑容,郑重其事地回:“可以,我是喜欢你,又不是喜欢你妈。”
  “而且,你没有错。”
  “你疏远她,不喜欢她,没有错。他们不是好父母,是他们对不起你。”
  从没有人跟许忌这样说过。在他被骂被黑被孤立的时候。
  所有人都觉得,许忌和他的父母就是一体的,像根上长出的芽,筋脉密连,只要根出了问题,芽一定也是坏种。
  只有许甄对他说,你是你,他们是他们。即使有血缘关系,你也是独立的个体。他们犯的错和你没关系。
  你也不需要因为没法改变的血缘而强迫自己原谅他们犯的错误。
  多大点事,都是亲戚。
  这句话,在许忌这里不成立。他不喜欢,许甄也不会让这句话成立。
  他轻吻她鬓边的发。
  越过她的肩头,望着墙上的照片。
  视线触到的每一张,都仿佛光阴在这一刻重现了一遍它流走时的痕迹。
  在江城四中门口,学生会的桌子两张一拼,红色的横幅围住她放在凳边的细白小腿。她戴最细边的眼镜,肤色腻白得像玉石,专心致志地埋头工作。
  第一次见到长大的她,他想到会挂在古人脖颈间的红绳观音像。
  端雅,素洁,温柔。
  她坐在左边,他刻意落在左边的手,刻意用左手别扭地摘下耳钉。
  不算喜欢,只是有距离的试探。
  观音会生气吗。
  校庆时,她打着油纸伞,在青绿的光影下,梳着乖顺的麻花辫,慢慢地穿过画着梅花的屏风,身影窈窕宛如一张古画。
  他只站在幕布边,望着她,想了一千遍,对不起,要怎么样说。他从没说过这句话。
  酒吧里。
  一场国王游戏结束。
  紫祎举着手机,连拍了好几张。
  她坐在角落,放空的眼看着屏幕上的深紫色的歌词,她手指抠着斜背的包带,指尖用力到发白。
  她不喜欢他,甚至有点害怕。
  许忌这样想。
  窄窄的巷道,她在前面走。
  他穿着很薄的衣衫安静地跟在她身后。
  哪怕是心软,同情,在那一刻,坦白心意后的那一刻,也希冀她的回复。
  冬季的寒风吹散她的头发。
  也冷透了他的心。
  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挂在了墙上,像古时候的才子佳人皮影戏。
  可他不是才子。
  他的佳人没有回头。
  一路走,走到深冬时节。
  被卡住的鞋子,于她是倒霉,于他是幸运。
  再一次的,望着她散落在后背的黑发,在风中翩翩。
  他驻候的眼,终于看见她的脸庞,她的眼睛,像一湖结着厚冰又在初春慢慢融化的水。
  她说:“许忌,你跟我一起吧。”
  是开始。
  一切。
  然后,在平安果上写的名字,在凌晨去买的馄饨,在烟花下很深的吻,太喜欢了。
  他又在她耳畔低语,想到她不存在的那些时间,每一天都是苦熬。
  “和你分开之后,每一天都好想你。许甄。”
  “想了三年。”
  她从来没有听过许忌这么深情的告白。
  她心跳得抽搐,从喉咙口一路酥麻到腰际。
  许甄慌起来,口不择言道:“你…要不要换个衣服,你下面都湿了…”
  她说完后就愣住了。
  啊…这是什么话…好羞耻…好想撤回…
  听着也太有歧义了…虽然她单纯只是想提醒他去换一下被雪打湿的裤子。
  “不用换,我脱了。”
  她急忙:“别别…别…先别脱,你先说话,你还有话和我说的对吧。”
  许忌笑了一下,声音懒懒的。
  “有。”
  许甄的手抓着他环在腰间的手臂,吞咽一口口水后,轻声细语:“那你说吧,我都听着。”
  她今晚势必要当一回开导他的知心姐姐的架势。然而许忌要的何止是开导。
  “这三年里,我都是看着你的照片自/慰的。”
  许甄:“!!”
  她感觉颅内炸了一记连环鞭炮。
  她为什么要让他说话,还不如不说。
  这是什么让人头盖骨都要羞到爆开的发言啊。
  这个人果然是没有羞耻心的。
  他只有别扭的自尊心。
  许甄实在不知道做何反应。
  眼睛慌张地在另一面墙上贴着的几张旧报纸上晃荡,无措地岔开话题,支吾道:“那个是…是…什么啊…你还…还…看报纸啊…”
  许忌没理她。
  自说自话。
  声音要烧穿耳膜一般,炙烫。
  “我不想自/慰了。”
  “我想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