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雨转小,点点滴滴飘飘停停,黑暗无边无际,月朦胧似金色圆环状的水雾。
  北城大,女寝楼。
  温柔坐在床下桌前敷着面膜,手机端端正正摆在手机架上,一部古早台湾偶像剧再配上半夜点的烧烤,汽水,舒坦得很。
  付招娣拉了床帘,也不知道是睡了还是没有,温柔怕吵到她就戴了耳机,脚掌搁在椅面,抱着腿。
  一阵热风抚过来,夏晚走廊的郁热躁气对冲上她们寝室的空调凉气。
  温柔后背温热,转头,摘下一边的耳机,看着许甄浑身湿漉漉的关上寝室门。
  温柔一脸惊奇:“你咋了,雨这么大吗?”
  许甄用手背搽了一下湿润有水的脖颈,抬步往自己的床位去,平和说:“风太大了,打不了伞。”
  她平静地从柜子里拿出换洗的衣物,兀自进了浴室。
  温柔又转目在屏幕上,自言自语地调侃:“那倒是,我上次出门去火车站,风把伞骨都吹翻过去了,根本没法打伞…”
  洗浴间内,热水从头顶淋下来,许甄解了头发,让热水打湿冰凉的头皮。水柱流过额头,沁润眼睛。她很快洗完澡,在浴间里吹干头发。
  温柔也刷完了一集电视机,卸了面膜,预备上床继续看,她一脚踩着床旁的楼梯,看着刚刚从浴室出来的许甄,悄声说:“甄甄,你把我这边的灯关了吧,我想暗一点。”
  许甄顺手把两个灯都关了,上了床。她躺倒在床上,在黑暗里,缓缓把手背盖在眼皮上,很有些疲惫的样子。
  温柔坐起来,在昏暗中,看到付招娣的帘子里还是亮着的,知道她也没睡,在玩手机,她也拿着手机半坐起来,唠嗑:“甄甄,你出去玩看微博没?忌神的演唱会上热搜了。”
  许甄不语。
  温柔:“就快到十二点了,粉丝一个劲喊退票,跟疯了一样。到现在人才出现。”
  “好多新闻什么公众号说他耍大牌…那个公关就澄清说是路上出了点问题才晚到的。”
  “真是假死了…怎么可能…这是他的演唱会耶,我看他就是人红了才飘起来的。以前不红的时候,才不这样…”
  话语尖锐,不留情面。
  许甄撤下手,愣愣看着天花板,语调平缓,像真的只是好奇一样地问:“温柔,你很讨厌他吗?”
  温柔:“啊?没有吧,就也不喜欢,也不讨厌。
  温柔:“我不怎么追星,但是他确实歌唱得挺好,脸也好看。但我就是没啥好感。”
  温柔沉默半天,听无人回应。她以为许甄粉忌神,才这样问,而自己又有点口出恶言,小心翼翼说:“你喜欢许忌啊?”
  她没有说忌神,让许甄有一种,许忌不是明星只是学校里某个出名的帅哥,像以前。
  安静片刻。
  许甄:“有时候喜欢,有时候讨厌。”
  温柔不解:“为啥?”
  许甄:“因为…他不坦诚…”
  温柔直接笑出来,一本正经:“说得像你认识他一样。”
  许甄也笑了,笑容很淡。
  温柔又絮絮叨叨说了几句,说完就继续去刷剧。
  许甄没玩手机。
  侧过身体躺着,手蜷在绵软的枕头上,腕部玉白的皮肤袒露在眼底。
  她看见了。
  他指尖的血。
  她看见了。
  他一直站在那里,仿佛在等她回来。等他们看完一场电影,从八点到十一点半。
  有两万人被他丢弃在身后。
  大雨从头到脚湿透他。
  狼狈的样子,像在认错。
  他的眼睛,望着她的方向,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一重重的雨幕。
  许甄看不真切,一切都很朦胧,像一副遇水化开的油画,色彩颓唐,意境枯败。
  是她不理解的现代派艺术,欠缺逻辑,留白过多。
  蓦然,头顶遮过一把伞,是白扬追了上来。即使被那样直白的拒绝,他神情仍然温柔谨慎。
  人流停滞不动,大批车辆迁徙而过。荧光绿夹衣的交警手扬起,又落下。
  她站在那里,有在海上晕船的感觉。
  再定睛时,他已不在-
  北城天一街,有一家有名的川味小火锅店,老板是地道四川人,北上来做餐饮也十几年,店面不大却很干净,味正量多,人也热情好客。
  付清清端起盘子,把一整大盘的白菜下进了刚刚滚开的锅内。鲜亮的红油漾开一圈,露出油下浓厚鲜白的汤底。
  先下青菜,吸吸油。
  付清清捻着筷子,像只小松鼠一样用凸起指节顶着下颚骨,嘴微微嘟出。
  “你们课结没有?我都结了,就差毕业论文开题。”
  许甄:“有一门还要上两次课吧,两星期就完事。”
  付清清侧目,看着起雾的玻璃窗,喃喃:“北方冷得真快,才十月底就有点冬天的感觉了。”
  许甄也望过去。确实,冷得太快,夏天才结束,连个过度都没有。
  付清清:“我想租个房子,学校离我工作的地方太远了,想问问你要不要跟我一起租,咱俩工作的地方也挺近的。”
  许甄沉思片刻,夹了几块煮得绵软的鱼豆腐,开口:“可以啊,之前我们住的房子好像还没租给新人。”
  付清清:“那确定了啊,我给房东阿姨说说。”
  许甄:“嗯。”
  手机响了一下。
  她没放筷子,别扭地用左手滑开屏幕。
  是许喃阿姨的微信。
  【甄甄,阿姨明天要做好吃的,来我们家玩吧。】
  许甄晃了一眼,用左手也打不了字,一时放回腿上,张嘴吃完了筷子夹着的一块鱼豆腐,又和付清清搭了几句闲话。
  才放下筷子,用两手回话。
  【抱歉阿姨,我明天有事,就不去了。】
  她发完,右手还未触到筷子,那边几乎是秒回。
  【那后天,跟阿姨吃个饭吧,就我们两个人。】
  她拇指悬置在键盘上,犹豫了一会儿,回了一个字。
  【好。】-
  北城广播台的白天。
  这时间段,负责晚间节目的播音一般都挺闲,但由于八小时工作制拘着,也只能待在公司里做些杂事,或者摸鱼什么的。
  办公室内。
  许甄在写结业课程的论文,手指在键盘上啪嗒啪嗒,节奏分明,速率很快。
  黄笙握着杯热奶茶,侧脸对着许甄悠闲又羡慕道:“你今天是六点下班哎。”
  一个节目两个负责的播音,算是轮班,一个人上下午班,一点到八点半。一个人就上上午班,九点半到下午六点。
  今天,许甄不播,是上午班。
  易莓是晚班。
  黄笙肩膀上落下一个小巧的下巴,往上看,一张很可爱的圆圆脸,瘪着嘴巴,故作哭状:“呜呜…我太惨了,我男神今天签售会,我都去不了。”
  黄笙:“你让人帮个忙不就得了,忌神的签售会不就在m电视台,离我们这儿走路才十分钟。”
  易莓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眨巴眨巴,自说自话:“可是我北城的朋友只有两个…一个在五环外上班,还有一个是老师,晚上才下班…”
  她说着说着就把视线移到了许甄身上。
  许甄不自然的抬腕抚了一下后颈,偏头朝背着易莓的方向看。
  “许甄。”
  还是被cue到了。
  易莓小姐,忌神女友粉,娃娃音选手,撒娇功力十成。一端起腔,嗲着调子说话,听着骨头都酥进去二两。
  “甄甄~拜托拜托~”
  “拜托拜托~”-
  “估计还得一小时啊…队太长了…”
  “我好激动好激动!”
  “呜呜…终于能看见本人了…第一次见忌神做签名会。”
  队伍从公司大厅一路蜿蜒到公司门口的横道马路,再转过一个弯,竖向又走出去几百米。
  签名会是七点开始。
  许甄到的不算早,排在队伍的中前排。她捏着口罩,往上提了一下。
  天气微凉,她穿了一件白色无图案的卫衣,牛仔裤。手里是易莓给的diy卡片,为了让许忌写to签用的。
  她低目在那张粉粉嫩嫩还贴了好几张许忌的海报照片的diy卡片上。心情复杂。
  她和许忌也有一个多月没接触了。仔细回想,他们重逢也是巧合,重逢后的每一次见面也都是他人促成的,而非双方完全主动。
  她年少幼稚,赌气说谎骗他有男朋友。
  他也不愿意敞开心扉,给她一个确切的答案和交代。
  就这样吧。
  签完这个名。
  她再也不要喜欢许忌了。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她从七点一直站到八点多,脚掌心都是痛的,腰也酸,才终于到了室内。
  五十米,三十米,二十米,十米…五米…
  他没戴帽子也没有口罩,始终低着头,只顾签名,像一台只会工作的机器。
  这不是需要在平台上放映的节目,他没化妆,轮廓清朗,眉目微倦,低俯着的眼睫乌黑,唇色发白。仍然是出挑的好看,和吵闹喧哗的人群分明开来,颓然沉静。
  许甄前面的女生签名用了三秒。
  她看了很久,他的手,指骨瘦削,手掌薄韧,肤色白。签起名来,利落迅速,不带感情。三秒一个,多一点都没有。
  她放下那张卡片。
  他没抬头,一个三秒的快速签名正在运作中。
  许甄盯着他柔软的头发。
  曾经心动过的人,在心里放弃过多少次,再见面的时候还是忍不住会心颤。
  她用低到几乎不可闻的声音轻轻喃:“能签to签吗?”
  其实前面也有不少粉丝这样提要求,许忌都是礼貌又冷淡地回两个字,抱歉。
  熟悉的声音,即使细弱,他也敏感到轻易可以认出来。
  他静住了。
  和刚刚那副速度又干脆的样,像两个人。
  开口,声音极沙哑。
  “叫什么?”
  许甄:“易莓。”
  许忌:“哪个易?”
  许甄:“容易的易,草莓的莓。”
  他从没有签过这么慢这么慢的名,像卡了带的慢镜头。
  半晌。
  许甄接过签名,温声:“谢谢…”
  就…到此为止吧。
  签名的队伍用红色的警示带子隔着。由于队伍太长,所以带子隔出来的路径故意拐了好几道弯,让人流走或者来都有缓冲。
  签完名要出去的人需要往前走出一大截,再转弯往回倒。
  许甄一个签名签了挺久,她前面都没人了。
  身后忽地叫嚷起来,尖锐刺耳的人声,让许甄想到小时候看法治栏目里,死了亲人的人们会发出嘶叫。
  “你有脸做明星!”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你爸被枪毙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他是好人了!”
  “你爸爸就是杀人犯…你妈妈是帮凶…你小小年纪也敢做假证…你们一家人都是怪物…都该下地狱…”
  许甄后颈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她缓缓回头。
  几个保安把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按在地板上。粉丝像马蜂一样围着长桌子,耸动摇摆。
  在涌动的人头中,空隙时而有,时而无。
  偶然。
  第一个入眼的画面。
  一根很长的黑色钉子插进他的手掌,鲜红的血液在流。他的手没有动,不知道痛一般,安放在桌面。
  让许甄觉得,他的手已经被钉穿了,又牢牢地钉进了桌面,让他动弹不得。
  偶然间。
  她又窥见了他的眼睛。
  目光交汇只一霎。
  枯寂昏聩,像死水一潭。
  她静静站着。
  耳边所有声音都静噪了。
  有什么东西早就已经扭曲掉了。在她看不见的角落,不存在的城市,不知道的时间里。
  他好像这样习以为常地痛过无数次。
  她垂下的手上还紧握着他签的卡片。
  上面有他的名字。
  像他们初见,他落笔写下的那个。许忌,许诺,忌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