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按江城四中的大考规定,他们把多余的桌子都搬到了实验楼或者顶楼的楼梯间处。除开考试时间外,午休时间也在考场。晚自习也是。
考场是根据成绩来分的,许甄被分到了一楼的实验教室。实验楼的走廊两边都不见光,阴暗潮冷。
几场考试下来,她印象最深的就是坐在她前面那人一直微微颤抖的脚和监考老师一成不变的红吊牌佩戴在胸前。
最后一门考试结束,是周五下午的六点整。
许甄和付清清去食堂吃饭,经过寝室楼时,楼前停了几辆小轿车,稀稀拉拉站了十几个家长。寝室楼不让家长进,有学生从楼上下来,手里大包小包的拎着行李,行动艰难。
付清清手冷,狡猾地往许甄脖子里伸。
许甄轻嘶一声,拍掉了她的手。
付清清摸着手,看那些横七竖八堆在地上的蛇皮袋和行李箱,忽然说:“甄甄,我看他们搬行李,怎么有一种我们已经毕业了的感觉,突然好想哭啊!”
她嘴上这样说,脸上的表情却没跟上话语,还是笑嘻嘻的,又想把冰手伸进许甄的外套口袋里。
许甄这回没拒绝,在湿热的口袋里也抓住了她的手,低语:“还有半年呢。”
“难得熬。”
付清清哼哼两声,这个学期苦,下个学期只会更苦。再晚一个小时放课的晚自习,一星期只放二十二小时的周末。
付清清对着灰空像鱼吐泡泡一样吐出几口热白气:“管他的,先吃饭,吃完回家过年的。”
她们从几辆小轿车的空隙间穿行而过。
“哎,架子鼓手。”付清清放在她口袋里的手掐了一下许甄的手背,挨近她的耳朵轻声说。
许甄望过去,雪落在地上,湿润了灰白的地面,把地面染成更深的灰黑色。
紫祎坐在半人高的粉色大行李箱上,低头拨着手机。短发齐整地拢在耳后,她戴了耳钉,五颜六色的劣质水钻,在白净的耳朵上很显眼。牛仔裤宽松,有的地方裂了口子,露出里面白皙瘦削的腿。这么冷,她连条秋裤都没穿。
许甄看着她,都觉得冷。
“我八点的车,你快一点来接我吧,有个行李箱,很大。”
许甄听到她对着手机这样说,然后松开按在屏幕上的拇指,一条语音消息就这样发了出去。
食堂里,只有一个卖面条的窗口还开着。今天是放假的日子,大多数人考完就溜了,谁还愿意在学校里多待。也只有她们两个家里今晚没人做饭,来学校食堂混一顿再回家。
“你爸妈什么时候回来啊?”
“过年之前就回来了,没几天了。”
付清清噢了一声,又问:“那你爸妈来不家长会了是不是?”
许甄点头:“我和老师说了,老师说就改成电话沟通。”
付清清咀嚼面条,含糊嗯了几声。
她们也就吃了二十分钟的饭,出去时天已经黑了大半。
寝室楼旁边的暗角处,许甄看到一对男女在争吵。
是紫祎和另一个男生。高高瘦瘦,穿一身黑,戴了一个鸭舌帽。
要不是她了解许忌是什么样的人,几乎就要把那个男生看成是许忌了,因为很像。
“你她妈有病,我放假不回家住你家?”
“住我家。”他平静道。
“滚蛋。”紫祎低头继续看手机。
男生抬腕抽走了她手上的手机。“不许走。”
紫祎是转校生,她不是江城人。大家都以为她会在江城高考,在江城四中一直待到高三,再到毕业。
只有他知道,她走了就不会回来。像玩闹一样,每一个玩具都有保质期。她只是一时兴起,把城市和城市里的人也当玩具。
江生是个普通人,普通的家庭,有几个普通的朋友,普通的成绩。只是因为长得像某个人,才吸引到了紫祎。
在他过于平凡枯燥的人生里,突然响起的,像心动时的心跳频率一样的鼓点,他跟着悸动又被丢弃。然后卑劣地想要在最后这刻束缚住她,即使知道毫无希望。
紫祎抓着他的衣服,抢回了手机,嘴里不高兴地啧了一声。
“你能走吗,啰嗦死了。”
他没动。
紫祎看他固执,也不想再费言,握着手机,旁若无人地发语音消息:“就在女寝楼下,要不我出校门,这边车多,堵。”
“嗯,好,那我出去了。”
事情确定下来。
她斜瞅一眼他,毕竟也是处过几个月的男生,真要走,她心里也怵了一下:“江生,我走了,咱们今后有缘再见。”
她说完滑着行李箱磕磕绊绊经过了一段有井盖的地方。
许甄把冰凉的手背贴在脸上,昏暗路灯下,雪花在空中游泳。
她看见那个叫江生的男生一直跟在紫祎的身后,背影单薄。
他的背影太像许忌了。
许甄心里蓦地一痛。
这样的场景在她的想象里仿佛也出现过-
家长会定在了期末考结束后的第二周周五。
就算没有家长出席,许甄也要到学校领期末考的成绩还有寒假作业,和其余一些杂事老师要交代。
许甄坐在教室里,前面是付清清的妈妈,金黄色的卷发发尾分叉严重,她落目在其上,眼睛有点空,像是在发呆。
“总分第一名,许甄。”
王花花笑着,领头羊一般拍掌。下面跟着响起掌声。
有家长含着欣赏的眼神回顾看她,她尴尬地笑笑,不知为何地拿起笔,在笔记本上随意写了几个字。
——过年。
寒假作业发了两位数的卷子,厚厚地摞起来有半本书那么厚。
她背着背包从顶楼一路往下。
明明可以从楼梯口直接拐出去,然后出校门,她却特地绕路到高一七班的门口。
走到前门时,才发现他们班已经开完家长会了,教室里空空荡荡,白炽灯还亮着,只有一个戴眼镜的男生伏在课桌上抠着桌面上的座位表。
他看见人了,抬头看着她,目光疑惑,手指还保持着刚刚抠表格时的微扣姿势。
许甄嘴角笑意很浅,淡淡摇头,就转身离开了。
她到家时。客厅是亮着的,却没有人。应该是许忌给她留的灯。
她关了灯,抬步上楼,回了房间。她家住在市区,有禁鞭令,但今晚是江城的烟花节,电子烟花节,听付清清说的,付清清听某公众号说的。
许甄裹了一条白色的毛绒围巾,坐在小阳台上,头顶的灯是温馨的鹅黄色。
她拿着手机发出一条消息:“来看烟花吧,小阳台。”
这边的无线网信号不太好,发送中的标记足足转了好一会儿才停。
对面已读。
她把手握到温热的手机揣回兜里。
半晌。
她看着对面霓虹夜景,高楼大厦,没有侧脸地低声和他说:“一会儿就来了,付清清说是八点。”
他背靠着椅背,平淡回:“八点还有一个小时。”
许甄哼笑着,她说的这个一会儿,还真是很有一会儿。
两把藤椅子的椅背是紧挨着的,你挤着我我挤着你。
“你们寒假作业多吗?”
“不多。”
许甄笑笑,也是。毕竟他是高一。
“许忌,我之前问你是不是回家过年,你凶我了,记得吗?”
“没有。”
“嗯?”
“没凶你。”
许甄复刻了一遍他的话,顺带也模仿了一波他冷戾的表情:“你想我赶紧走。”
他淡睨她一眼,坚持:“没有。”
许甄哼了一声,软软的。
安静片刻,她手放在口袋里太闷又热,就拿了出来,漫不经心抓揉着围巾上的绒毛。
“许忌,你今后想去哪里啊?大学。”
他看着对面,微侧头似乎在思考。挺直的鼻梁更加立体,眼眸里映着对面大楼的玻璃图像,亮的部分细碎像星星。
“保密。”
明明清俊深邃,许甄却觉得他说这话的样子很欠打。她咬了一下腮內的肉,拖着调子:“哦。”
她心里有点失落。保密,这两个字,就像是在说他的未来规划里没有她一样。
她半低眼,空气过分寂静。
“那你过年要回家吗?”
“不回。”
“啊…”她想到许忌跟他父母的关系,没敢往原因上问,只是弯着眼睛:“那你就留在我们家过年吧,我爸妈也快回来了,没几天了。”
他没应声,似是默认。
许甄想起过年,心里就安逸。那时候家里很热闹,亲戚邻居都常来拜访,屋子里有了小孩,吵吵闹闹的,有热和气。
她爸妈做菜也好吃,窗子上再贴几张红窗花,门廊上挂灯笼,喜庆好看。
“到时候给你尝尝我妈做的菜,超级好吃,尤其是糖醋排骨,糖醋鱼。还有…”
“来了。”
他冷冽的声音飘过来,打断了她的话。下巴微仰一下,对着对面。
许甄转目。
有烟花炸开在夜空中,炫目刺眼,颜色翡丽斑斓。
她皱眉,不解地嗯了一声,低吟:“不是不让放烟花吗?”
难道是有人擅自放的。
果不其然,没几分钟,那片地方响起一阵警铃。
许甄脸埋在围巾里笑。
燃了一半的烟花也难得灭,黑空中,艳丽溢彩的花仍然在大朵大朵的怒放着,狂舞着。
许甄仰目,蓝色,紫色,黄色,到红色的时候她闭上了眼睛,眼皮沉重又倦,分明这天只是开了个家长会而已。
她喃喃:“感觉红色的烟花看了眼睛痛,太刺眼睛了。”
风也静止下来。
温软脸颊突然贴上两片冰冰凉凉的唇瓣,一触即离。
她忽地睁开眼,缓缓瞪圆,侧头看着他。
那人还是懒懒倚着,望着她,神情淡定,理直气壮地让她觉得刚刚那只是幻觉,不是他偷吻了她。
许甄张了几次唇,热着耳尖,还是合上了嘴,扭回了眼睛。
算了吧。
反正是许忌亲的,又不是别人。
她暗自吸了一口冰寒的气。
烟花还未完。
耳边,他低哑的声音随风荡过来:“红色的。”
意味明显。
许甄看着黑幕画布上,接连不断的几个艳红色花骨朵,欲绽放的种子,和已绽放的花瓣,都是鲜艳的红,一片一片,散漫开来。
许甄脸也跟着红。暗骂他一句,装腔作势的流氓。她却是捏紧手,闭上了眼。
像许可,心甘情愿。
这一次,落吻在唇上,冰冷像冬夜的月亮。
刚刚的那句保密和他亲密的动作有了矛盾的对冲,她一下气上来,捏着的拳头狠狠锤着他的肩膀,解着气。
他张开嘴,轻咬她的上唇。
从舌尖漫到喉头,过电一样麻痒,细碎话语溢出:“我讨厌你…”说什么保密。
上着学的人,每差一岁,也许差的就是一座城和另一座的距离,学校与社会的距离。何况,他们差了三级。
捶的每一下,他都受着。
手按住了她的后颈,指尖和唇一样凉,把她拢到更近。
他黑深的眼没有闭,紧锁着她,她眼皮上一颗浅褐色的小痣。
许忌没有说话,只是吻得更深,牙齿都相撞,从舌根到尖的吮吸。
呼吸艰难,他的心疯了一样跳动。
这天,距离过年只有十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