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许甄的手肘撑在桌子上,透过二楼的窗户,能看见很远处的广场,广场四周的路灯根根挺立,拥着璀璨的灯火,似一排守卫王国领土的骑士,在雨中驻候。
她刚刚洗完一个热水澡,换了舒服的毛衣和宽松的牛仔裤。夜很深了,许甄有些困意,却仍然硬扛着在刷数学题。
学校里,晚晚自习下课的时间是十点半。她每天这么早回家,不在学校,自律很重要。
一直到翻了三页大题练习册,她才放下笔,摘了眼镜,两指揉了揉眉间,缓解一下压抑的疲劳。
七星瓢虫的小闹钟指到了十一点。
她摸起手机,看着屏幕上上十通不接的电话,若有所思。
许妈那边估计是早上六七点钟,这个点对出门享受的旅游夫妇来说,正是好梦酣睡之时。
可是,她话都和许忌说出去了。还说得那么认真郑重。
许甄把台灯调暗了两个度,握着手机盖着被子半倚靠在床头。
也许,许忌没在意的。
他可能只当她随口一说,没怎么放心上。
就在许甄自我安抚的时刻。一条微信蹦了进来。
她拇指按着屏幕,从左往右一点一点挪,字也一个一个射进眼底。
你…
妈…
的…
嗯???
许忌不会骂人吧。
再往后看。
的…
电话呢
一个句号。
许甄松了半口的气,会过意思来之后又重新提到了嗓子眼。
他果然很在意她说的每一句话。尤其是主动能和她有联系的话。
一会儿一起接电话,一会儿一起回家。一会儿一起吃饭。
别人会把这种话看的很普通,有的约他们甚至会把它归纳为客套寒暄。
但许忌会记得这些。
许甄的额头碰触手机屏,有些苦恼地抓了抓头发。
回啥啊?
我妈的电话打不通?
许忌会不会觉得她在骗人,一时冲动给了他一点好,后来后悔了又不愿意兑现。
她想来想去,觉得看到消息迟迟不回也不行,轻咬下唇,把那句:“我妈的电话打不通。”发了过去。
发完之后,手机倒扣着扑倒在粉色床单上,她一时半会儿没敢看。
半晌,她掀开手机。屏幕亮起,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就只一个令所有等待消息的人绝望的标识。
已读不回。
她咬着拇指的指甲,思忖片刻,深思熟虑后,又发出一条消息:“她应该明天晚上能接电话,今天没提前打招呼,有时差,他们还在睡觉。”
一秒后。
已读。
她眼睛死盯着页面上头的那行字,没有变动。一分钟,两分钟,她催眠自己不在意地开了别的软件刷单词,每刷三个单词就切换回和许忌的聊天界面看一眼。
十分钟过去了,她刷完了将近五十个单词。
已读,仍然是不回。
她猛地在床上翻了个身,侧卧着。不用闭眼,都能想到他那副,不情愿就滚,别她妈找借口的冷表情。
不行,今天不给许忌一个补偿她就不睡觉了。
她改用两只手端握着手机,输入中,输入中…
【我们历史老师让我们看那个纪录片,大国崛起,你作业写完了,要是有时间,要不要跟我一起看,以后考试做大题也用得上。】
几秒之后。
那边发过来一个字。
【好。】
不是嗯。而且后面还缀了一个句号,有头有尾,很郑重。只是一个纪录片,都像怕她反悔一样。
许甄看着这个字,缓慢地放下了手机,头埋进了枕头里面,呼吸几下。又捏紧拳头狠狠锤了两次枕头。
布套上的粉色小熊挨了两拳,仍然笑兮兮的。
像她唇角此刻压不住的笑意。
怎么会有人,喜欢人是这样的,太可爱了吧。她心里暗自窃想-
许甄从冰箱里捞出来一袋牛奶,倒了两杯出来,放在加热垫上热到不烫口后,稳当地摆在了沙发前的矮木桌上。
又把客厅的大电视打开连上手机,调出纪录片,在最开头的地方按下暂停。
一系列操作从她收到那个好字之后,到完成,前后不超过十分钟。
她做完这一切,坐在沙发上,突然生出一种布置约会场地,等待女友出现的既视感。
许忌需要的是毫无保留,和完全纯粹的喜欢。加了一点儿别的东西,同情,亲情,勉强,敷衍,他都不高兴,他宁愿不要。
许甄望着屏幕半出神。
身旁的软沙发忽然陷下去一块。
她倏尔侧脸。
和他对上眼睛。
他也侧着脑袋,脖颈的筋肉浮出,眉间倦怠,面色唇色都很苍白,穿着浅灰色的卫衣,领口稍大,松松垮垮的,手搁在口袋里,有点懒散,像刚从床上起来。
客厅只有大电视开着,大国崛起第一张画面的白字体浮沉在他的眼里。
他静静侧目看她。
热牛奶的香味。微暗的光。许甄莫名其妙感觉到了踏实和温柔。
对视的时间太长了。
许甄有点不自然地先别过眼,放空看着屏幕,解开暂停。
庄重严肃的台词一字字铺展开来。即使心里都不约而同对这种纪录片生不出兴趣,也默契地没有动弹。
这是今晚唯一能让他们坐在彼此身边的理由。
半个小时过去。
许甄的脖颈有点僵硬,她动了动肩膀,一阵酸痛。刚才伏案刷题时间太久了。
她屏着呼吸,小心翼翼缓缓靠倒在软沙发上,怕动静太大,惊扰他。
倚靠下去,睥睨之间。
她才看见,身旁这人已经睡着了。
他似没骨头一样软在靠背上,抱着手臂,头颅垂下来,脖颈勾着,碎发柔顺地垂坠半遮住了眼帘,只留下一段隐约的侧颜线条,慵懒好看。
她一时哭笑不得。
无聊到这种程度,还不开口要走。他的脾气也是有时太好,有时候偏执古怪,不可理解。
许甄干脆侧过身体,头趴着沙发背,就这样无言盯着他。像盯着一只收起利爪,睡着的猫咪。
她没想那么多,只觉得这样最舒服。
手机蓦然振动起来。
她怕吵醒他,抬脚快步穿过走廊,走到储物室的门口,摸出手机,看了看。是许妈电话。
她轻笑出来。
这才是正事,他们刚刚到底都干了些什么。漫无目的的消磨时间,“发呆”和“睡觉”并肩而坐。
手指一划,她接了个语音电话,屋里没开灯太暗了。
“喂,甄甄呐,你在外面吗?怎么接语音啊?”许妈的声音挺清亮有中力的,的确是清早起床的人会有的声音,和现在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的她完全不在一个频道。
许甄手半捂着话筒口,低声回:“我在家呢,房间没开灯,就没接视频。”
“哦…最近好不好?江城降温了吧,冷不冷?”
许甄的视线穿过走廊,看了眼走廊尽头窗户外被妖风吹折了腰杆的树枝,踉跄似老太婆,她微吐舌道:“冷死了,又湿又冷,风好大,还一直下雨。”
许妈呵呵地笑:“今年没淹着吧。”
前几年是真有淹过的,地段低一点的地方直接淹到家里来,那时候有人出门都是划船出的。
许甄拖腔带调道:“没有。”
“甄甄想不想爸妈回家啊?”
许甄沉默了。
她们家算是家境很好的家庭,父母出门旅游是常有的事情,一次去好几个月,还是抽奖送的环球旅游票,就真…狗血又稀有。
许甄咽了下口水,顿了会儿说:“有点吧。”
爸妈在家里很热闹的,她想他们,即使她已经是大孩子了。
许妈笑了笑,声音有点哽咽:“嗯…妈妈过一阵子就回去了哈。”
许甄正在相思之情中氤氲。
许妈妈一句话又炸醒了她:“小忌呢?你那个短信不是说小忌想和我通个电话的嘛。”
许甄手有点仓皇地抠着门框:“他睡了。”
“噢…你去看过了?”许妈扬眉。
“不是…你一直没来电话,他困了就说先去睡了。”
“哦哦。那行,那过两天说。和不和爸爸说两句?”
许甄抿嘴笑:“好。”
许妈搂着手机,大声对着某个方位一通猛喊:“孩子他爹…孩子她爸…许德勇!!”
电话那头噼里啪啦的声响透过听筒刺过来,许甄隔远了一点,再凑近时。是许爸厚重又闲散的嗓音:“甄甄,我们家乖乖,家里冷不冷啊…”
许甄嬉笑着,原模原样又来了一遍:“冷死了,又湿又冷,风好大,还一直下雨。”
许爸:“噢…”
“学习还好吧?”
“挺好的。”
“吃的怎么样啊?”
“挺好的,学校食堂…额…健康便宜!”
之后是有点过于突兀地无对话状态…
父女总是这样,找不出什么话题聊,除了衣食住行,身体健康,学习心情,就没啥了。
许爸憨憨地笑了笑:“好,那你注意身体啊,没什么事情我挂了啊…”
许妈听到要挂电话了,凑近过来,含含糊糊在电话旁边又说了几句,注意安全,注意保暖之类的。
许甄紧握着手机:“嗯…那你们早点回来啊。”
“拜拜。改天再聊。”
“拜拜。”-
她从走廊出来,回去客厅的时候。遥遥的,就看见屏幕上的画面是静止不动的态势,卡在了万千船只,扬帆远航那一帧。
是许忌暂停的嘛。
他醒了吗?
她若有所思,走到沙发边。
那人听见她细微的脚步声,转头。唇抿紧,薄薄的眼皮微倦地耷拉着,眼尾垂下,看见她时,眼瞳中心的白亮点才左右忽闪了一下。
像在等主人归来的猫。
许甄瞄了眼屏幕上才走了一半不到的进度条。她有预感,这次坐下来,再放,不到结束绝对走不了。可他们其实都很困了,明天也并不是周末,还得上学。
许甄温声诉说事实:“你刚刚睡着了…”
许忌没听到一样,自顾自按下了播放键。故意盖住了她的声音,不让她继续说下去。
许甄看着他沉静的侧脸,清了下喉咙,她懂他的意思,只好先顺着他坐下来。
“你不困吗?都十二点了,明天还要早起上课。”
“不困。”他声音哑得厉害,是夜晚困顿的印记。明明就要困死了。
许甄凝视着他,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点俏皮的调子:“你明明睡着了,我都看见了。”
“嗯。”
他有点固执,这个嗯字,透出一股浓浓的,是又怎样,的意味。
许甄知道得看到头了,她想了想明天还得六点起床,晚上估摸得一点钟睡。她忍不住哀叹了一口气,完全靠着沙发背,撇了一下嘴。
就这么点小动作。
许忌看见了,他抬腕拿了遥控,按了退出,直接起身就走,冷冷丢下一句:“不想看算了。”
许甄心里一颤,她也站起来,紧跟着他上楼的脚步。
“许忌,许忌…”
他其实没有生她的气,只是生自己的气。像个傻子一样,捧着手机等回复。
又像傻子一样,执拗地要看什么历史纪录片,只是为了能有和她待在一起的机会,哪怕坐在一起都好。
明明可以躺在床上舒服睡大觉,他在折磨他自己,为了那一点像施舍一样的她的温柔。
许甄看着他凌厉的背影,有点着急,她紧走两步,拦在他前面,一字一句很认真地解释:“不是的,不是的,我是困了,不是不想看…我们今天看一半明天再看另一半可以吗?”
“不用。”
他太敏感了。
一件事她觉得是小事,他却会想很多。如果当下不说清楚,这个事就会像种子一样埋下去。
许甄:“我今天和你说的都是实话,我妈妈的电话是打不通。”
她说着,拿出了手机,给他看未接通电话的记录,还有刚刚通电话的记录。
“这是刚刚才打通的,你睡着了,我就没叫你。”
她举着手机一张图一张图地给他看,像在出示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
其余的,都是情绪化的芝麻小事,随意哄一哄,说两句就会好,就像对他一样。
“你觉得,我当你说的话是在骗我,不高兴,所以你才拿纪录片哄我。”
没有疑问,是肯定句。
许甄目光闪躲了一瞬,他说的没错。
其实她一开始就该像现在这样,和他说清楚,简简单单。而不是干什么拆了东墙补西墙的事。
这不是他要的,他要的不是补偿式的示好,是纯粹的喜欢。
许忌从喉间冷哼了一声,绕过她,声音低沉,很认真地跟她说:“许甄,别把我当小孩。”
楼梯拐角处,有一盆盆栽。没有花朵,绿色的筋脉浮凸,细细游走在叶片上,柔韧的弧度像一弯新月。
她久久站着,发呆似的看着这盆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草。半晌,她喃喃细语:“我没拿你当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