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车窗外,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滴沾在玻璃窗子上,一颗一颗,晶莹剔透,在路灯映照下,一时像水晶透明,一时变成橘红色的小火珠子。
  是周五的夜晚,估摸着上班一周的人们都早早回了家,休息。去市中心的公交车上稀稀拉拉的竟然没什么人。
  她们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
  付清清举着手机,换着姿势地拍了几张雨中的霓虹夜景。
  镜头九十度左转过来后,许甄的脸出现在画面中,鼻梁秀挺,乌黑的睫羽浓密,肤白得让整个画面都亮了起来。
  她的眼瞳却是暗的,若有所思的放空状态,仿佛三魂出走,七魄乱神。
  付清清看她这副样子,搁下手机放在腿上,戳了戳她的脸:“你怎么了,咱们不是说好了吗?高三下学期之前最后一场狂欢,你都答应我了,咱门儿也出了,别板着一张脸拉。”
  许甄没动。
  付清清抱着手臂,调笑说:“难不成你是怕人口贩卖啊,我开玩笑的,到时候还是咱俩一起回家,不会让别人送的。”
  许甄仍然没有说话,像是无力开口一样。
  付清清静静盯着许甄。
  车猛地刹车,人们的身体随着惯性往前冲。
  付清清手紧攥着扶手,另一手扯住了在出神的许甄。
  旁边的小轿车发出刺耳的鸣笛声,尖利的划破黑空。
  许甄像被从梦中叫醒一样。
  缓缓地用手掩住了额头,半遮住了眼帘,很深地呼出一口气:“哈……”
  付清清看她反应不对,一路上也都没怎么讲话:“你是不是来那个啊,怎么感觉身体不舒服。”
  她虚声回话:“没事,我就是有点…晕车,一会儿到地方了就好了。”
  付清清连忙帮她把车窗户再推开一截,让外面的清凉空气灌进来:“那你靠着我会儿,一会儿下车了,我叫你。”
  她把许甄的脑袋有点粗鲁地按在自己的肩膀上,像抚摸猫咪的脑袋一样抚摸许甄的发顶:“睡吧,睡吧,留点力气一会儿嘶吼!尖叫!尽情享乐!!让理智失控!”-
  理智失控酒吧。
  她们到时已经十点多了,酒吧内人不少。很暗,只有头顶几道红紫蓝的灯变换方向的照着。
  酒池里,人们合着还算舒缓慵懒的音乐摇动身躯。
  她们初次来这,压着因完全完全陌生而产生的恐惧穿过舞池,鼻腔中充斥着脂粉味和烟酒味。
  她们寻到角落处,背着音响的地方落座下来。
  付清清掏出手机,手指在键盘上拨,扯着嗓子和她讲:“他们说一会儿要…唱,现在过不来。”
  声音模糊,许甄听了个头尾,明白她的意思。手拿着一杯冰柠水,和她点头。
  人来疯如付清清也安静地坐着玩手机,毕竟是高中生,第一次来酒吧。
  越过舞池,一片水帘后,灯光变成金色,和之前蓝紫色调荧光灯比起来,更耀眼亮堂,把不算宽敞的舞台衬得格外瞩目。
  付清清看了一眼手机,着急忙慌抓住许甄的胳膊,急色说:“他们要唱了,我们快过去嘛!”
  许甄被她扯着,挤到了前排。
  周围的女生都很兴奋,期待的情绪在人群中流走。
  几句话和着嘈杂的背景乐落进她耳朵里:“今天是周五,应该能看见他吧。”
  许甄立着,听着那几个女生的话,自动把她们口中的他代入成那个叫于封的男生。
  她心里回想他的长相。
  想了半天,也只有一个虚化的轮廓,似乎是很短的头发,眼睛不大,鼻梁很高,看付清清的反应应该是挺帅的。
  那天音乐节回来,于封给她发了好几条微信,她出于礼貌的都回了。
  之后几天,仍然陆陆续续给她发了信息,她用学习时间和作息时间当借口推了几次,于封后来就找她找得少了。
  反而是和付清清聊得比较多,两个人也时常约着一起打游戏什么的。
  付清清也常常念起他。
  舞台中央一块圆形金色的光,从天花板打下来,形成一个梯形的光柱。
  最右侧的键盘老师在调音。
  人群的目光逐渐聚拢在台上,气氛在持续走高。
  付清清一个劲儿拧她胳膊肉,念念叨叨:“啊!于封要来了!”
  许甄被她还有耳边的人声嚷得有些目眩。
  她抚着额头,细声在付清清耳畔说:“我先回沙发那儿喝口水,我头晕。”
  付清清本来想往常一样调侃她的,忽然想到她今天在公交车上也说了不舒服,就没口出怼话:“那你去吧,快点回来啊!”
  来时容易,走时难。
  人压着人,密密实实的,她一边说,不好意思,一边艰难地拨开人群往外逃。
  才走到外围。
  不算高档的音响里传出滋滋的微小杂音。
  那人的声音冷冷凉凉,从左侧的音响里飘过来:“麻烦,一生中最爱的人。”
  平淡无奇的一句话,挑不出一点情感在里头。
  只是在交代键盘老师他要唱的歌。
  舞台下,女生却在疯狂地尖叫。
  许甄呆在原地,没有回头,只是看人们的手拢在唇边,或者肆意摇动,眼里的狂热比刚才多出万倍。
  一片迷乱中,只有那道声音还留在空中,在迷离燥热的空间里,越发突兀。
  那么平的语调,清冷干净的嗓音,几乎不带人称的语句,冰敷着她滚烫的耳膜。很熟悉。
  她的心脏歇停。
  和着鼓点的前奏响起。
  从左侧的音响荡漾过来他的歌声,和他的话语一样,平静冷淡中充盈着压抑到极致的感情,缓慢又厚。
  用他尚显年少的声音展现,和沧桑深沉的伍佰比起来,他另有别致陌生的魅力。
  像初生的弯月,澄净勾魄。
  勾得许甄慢慢回身。
  从背光到迎着光,她的眼睛被刺了一下,恍然过后再定睛。
  她的视线从晃眼的金色灯光,极缓地往下走。
  一顶纯黑的鸭舌帽,纯黑的短袖,浅色的宽松牛仔裤,高高瘦瘦,皮肤白得过分,冷酷的少年感满溢。
  他一手懒散放在口袋,另一手握着无线话筒。
  微侧脸时,能看见。
  他耳朵上的耳钉戴了个满,一排亮闪闪的和唇下的环凑在一起,银制的,冷然的帅。
  她看清这一切。
  心脏重新开始跳动,疯狂的,混乱的,惶惶不知所终。
  舞台上的人唱到动情,往后仰一下身体,下颌骨微抬,再看一眼旁边。
  说不出的随意好看,动人心窍。
  下面的女生颤着心尖,近乎爱慕地仰着头,随节奏挥手,跟着他唱,用尽全力,倾其所有。嘶哑的声音合到了一起,像一片汹涌而来的潮水。
  许甄感觉自己耳鸣了-
  一首歌唱到高潮了。
  许是受情绪影响,许忌感觉自己全身的血也像在小火上加热一样,慢慢沸腾。
  这很少见,因为他从来冰冷闷窒。
  如同那天下午一样。
  也是一个让血能烧起来的时间。
  许晓安是个小笨蛋。
  在一楼晃了一圈后,才找到一处绝佳的藏身地点。沙发旁的大储物柜。藏进去后,他才开始数数,他口齿不伶俐,频率比钟表慢了一倍不止。
  他两只小手捂着嘴巴,把声音压到如呼吸一样轻盈低迷:“一,二,三,四…”
  许忌站在沙发前,目不转睛地盯着许甄的脸。
  仿佛时间静止。
  他抬手捡起地上最后一颗糖,很轻地放在矮桌上。
  微小的声音,一颗圆滚滚的西瓜泡泡糖。
  不准时的钟表又开始唤。
  “五十二,五十三,五十四…五十五,五十六…”
  他纤长的手指拨开黏在她红唇上的碎发,一丝一丝,娇艳欲滴的玫瑰再无遮拦绽放。指腹抚过柔腻的叶瓣,满是殷红。
  他很忘神。
  他先是鼻尖用碰触,静黑的眼眸紧锁着她的一丝一毫的反应。
  郁热呼吸交缠,合二为一。
  然后冰冷的唇瓣很轻地覆上她的唇。
  清静到入欲。
  他张开嘴,细啃咬,舔舐。
  唇齿拥娆,他的喉结难耐地滚动,一遍又一遍。
  湿热含着酒气的吻,醉到极致。
  她呼吸不畅,躁动地推搡。被他握着纤腰强势地摁了回去。
  他不知满足。
  像在梦中,不觉得这一切是现实。
  “六十五…六十六…六十七…”
  吻…
  “七十六…七十七…七十八…”
  吻…
  “八十八…八十九…九十…”
  吻…
  “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
  吻…
  一首歌终了。
  许甄在人群中愣神,和开始的喧嚣比起来,突然的静谧让她大脑有几秒钟的空白。
  下面的人也没说话,等着台上的人说话。
  许忌把话筒随意插回麦架,小臂的淡绿色青筋浮出一段。
  他侧目时,不动声色地将人群中的许甄的所有表情收进眼底。
  一句简简单单的收尾词,冷清清如秋夜的晚风。
  “谢谢。”
  又是很短暂的寂静。
  在这极短的安静空档里。
  他也有些恍惚。记忆瞬时倒走。
  “我看见你亲她了,你个大色魔,我要告诉姐姐。”
  他止住脚,唇角弯出一个很浅有嘲意的笑。他喉结滑动,顿了一会儿,不开玩笑地道:“去啊。”
  去吧。正好。
  他也不想再做这个弟弟了。
  人群倏尔爆发出尖叫,喝彩,还有掌声。
  “再一首,再一首!!”
  “再一首!在一首!!”
  他们不清楚许忌的名姓,只知道他偶尔会来这里唱歌,戴一顶黑色鸭舌帽,遮着半张脸也出挑。歌声动人,脸和身材都是一顶一的好。
  在这间叫理智失控的酒吧里,烟酒迷乱,色令智昏。
  他是宝藏,夜游独行,沉默少言。是一半女生来这儿的理由。
  他从来干净冷洁得像不染烟火的空明月。
  他年纪很小。
  他唱情歌却没有感情。
  人人都是这样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