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夜色似深海的水,漆黑稠浓,凉风来势汹汹,雨落个没停。
  许忌在路上咳了两声,进家门刚换完鞋子,许甄就连声催促他去洗个热水澡,免得着凉感冒。
  客厅里,开了最小档的灯,浅橘色的光给光洁干净的家具镀上一层和蔼温馨的光纱。
  许甄在厨房里捣鼓姜汤。
  平常家里都是许妈做饭,有时许妈有事不在家,就是张妈来做。所以许甄到现在都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家务白痴。
  她从网上查了做姜汤的短视频,手机靠着墙壁立着,她一边笨拙地削着生姜皮,一边认真听着视频里的美食博主的解说。
  “生姜切成薄片…”
  “水开后,下姜片和红糖,小火十五分钟…”
  许甄握着水果刀,像小孩初学写中文字一样,颤颤巍巍地把一段生姜切成了厚实的“薄片”
  小锅里水翻天的滚,她把材料都放了进去。一切妥当。
  她坐在厨房的柜桌上,看着锅等待。
  十五分钟很快,姜汤煮好了。
  盛进玻璃杯里,红酒一样的暖色,她低头,铺面而来是生姜的刺鼻辣味,强烈鲜明,几乎完全盖过了红糖的浓郁甜香。
  她笑笑吐舌,这不能说是良药苦口,只能说是良药辣心辣肝辣喉咙。
  也不知道小忌愿不愿意喝。
  多半又得是好一顿柔声哄劝,他才肯喝。
  “叮咚—叮咚——”
  门铃声响。
  她拿杯垫的动作停了下来,安静两秒钟。门铃又响了两声。
  她赶紧把杯子放在杯垫上,快步穿过客厅,去开门。
  门开。
  门廊上的灯是开着的,头顶的灯光散布下来,晕染过去,点亮门框那头的黑。许甄慢慢看清来人。
  是隔着一栋小别墅的老邻居,张易爷爷和他的儿媳妇董彤阿姨。
  许甄是张爷爷看着长大的,小的时候,后江那边还没有禁止钓鱼,许甄常常跟屁虫一样的跟着他去江钓。
  许甄的爷爷奶奶过世的早,对她来说,张爷爷就像家人一样,和蔼温柔。
  小时候很亲,现在她上了高中,大半的时间都在学校里。所以也只是逢年过节的时候两家人在庭院里一起吃个饭,有时送礼。
  许甄有点惊讶,下这么大的雨的夜晚,他们会过来。
  董彤阿姨看她一脸懵,含着热情的笑,先开的口:“甄甄呐,我们家里今天包的海鲜饺子,做太多了,吃不完,给你送了些。”
  她手上是一个蓝色的手提袋,内里是锡箔质地,保温包热。
  中国人遇送礼的,不论心里怎么想,一般先说不。
  许甄:“不用了,不用了,我家里冰箱还有好多东西,都放不下了。”
  董彤阿姨硬塞了好几次,她才终于笑着接过来。
  张爷爷:“丫头,明天有没有空哦?”
  许甄知道他的意思,没有犹豫地说:“有,明天周末,没有课。”
  董彤阿姨扶着张爷爷的胳膊,还没开口。
  许甄:“进来坐吧。”
  估计是有事明天需要她。
  董彤阿姨:“没事没事,就是你张爷爷明天过生,在酒店有宴席,他不肯打电话,说就隔得这么近,走两步都不行啊。
  “哎,真是,小时候当亲孙女一样,。”
  张爷爷看看她,声音似一张掺杂音的老唱片:“小丫头都长大了,多久没见了…”
  外头雨淅淅沥沥。
  许甄忽然心里哽咽。
  略含煽情的氛围还没持续一分钟,空气忽然停滞住了。
  张爷爷蓦地瞪大眼睛。
  董彤阿姨倒吸一口气。
  他们的眼睛不约而同射去了许甄的身后。
  许甄愣了一下,缓缓回顾。
  也无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那人刚刚洗完澡,穿一件绵软的白色短袖,头发也只吹了八分干,发尾处仍然湿湿的,皮肤白得过分,衬得他被热水烫得通红的耳朵显出几分迷人的艳色慵懒。
  许甄和他静黑无波的眼对视一秒后。
  不自觉,视野整片往下移动。
  他脚上是纯蓝色拖鞋,和她的粉色拖鞋挨得那么近,成双成对,像情侣款,更像夫妻款。
  她意识到什么后,嘴角僵住了。
  立马转头。
  张爷爷和董阿姨的表情简直可以用惊世骇俗来形容了。
  张爷爷的嘴震惊地半张着,断断续续,机械地接着刚刚没说完的话:“丫头…长大…了啊…”
  家里居然有男人。
  张爷爷和董阿姨了解他们家里情况,很清楚的知道,许甄家里没有这号近亲。
  “你爸爸妈妈是不是出去旅游了啊?去很久很久很久…”
  这个词在董彤阿姨嘴里循环了好几遍,她只又去打量着,懒靠着墙的那位少年。
  这衣着,这头发,这分明是从浴室出来的,这不是串门,是住下了来啊。
  再结合甄甄父母都不在家,董彤阿姨直接脑补出了一部色彩不良的青春狗血剧。
  许甄:“是。”
  董彤阿姨:“甄甄今年上高三了是吧,阿姨记性不太好,你是今年年底满十八…”
  许甄:“我十月份就满了。”
  许甄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这话说得像她在解释自己已经成年了,趁着家里父母不在,私自留宿男生也说得过去一样。
  她不是想多。
  是董彤阿姨的表情告诉她的。
  张爷爷咳了几声,冷气进了肺,扯着嗓子嘶哑地咳。
  许甄略局促地摸摸额头,说:“您进来坐会儿吧,我煮了姜汤。”
  张爷爷:“不了,不打扰你们年轻人了…”
  他说得有点戏剧,像苦情戏里被有了男人的女儿抛弃的老人。
  记忆中,张爷爷就是个老顽童,这几年身体不太好了,收敛了许多。
  许甄哭笑不得:“那个,他…”
  她转头正要给他们介绍许忌,却没见他的身影。
  许甄的话卡在唇齿间,朝室内望了望。
  “那我们就先走了啊,明天宴席一定要过来哈。”
  “哎,张爷爷…”她急切地唤。
  误会还没解释呢。
  他们的黑伞已经逐渐飘远,在雨中。
  隐隐约约,许甄的耳朵好,仍然听见几句喃喃细语。
  “姑娘长大了…”
  “他们现在年轻人是这样的…比较…控制不住自己…”
  寒风这么刺皮肉。
  许甄的耳朵也红了。
  这都是什么虎狼之词。
  她轻唉一口气,回到厨房。
  许忌正坐在柜桌角落处,手边一罐冰汽水,看见她来,神情仍然自若懒散。
  许甄微拧眉头:“你刚刚淋了雨,别喝冰的。”
  他听见了,像没听见一样,仰头饮尽了罐内的汽水,罐底磕在桌面上,微润的响。
  许甄:“……”
  真是一点话都不听。
  许甄慢慢坐下来,在他对面,温声道:“你怎么没和爷和阿姨打招呼啊。”
  “是你没理我。”
  他声调很平。
  许甄却听出来一丝嗔怪的意思,像落在干净冰面上的一层薄绒雪,冰冰的,绵绵的。明明他也没有那个意思。
  她回想一通,的确,刚刚看见他,就光想着爷爷阿姨会误会,完全没有顾上他。
  许甄笑笑,声音似银铃清亮:“那我下次肯定第一个先介绍你,好不好?”
  许忌没回话,没看她。懒撑着太阳穴,漫不经心地用食指按住罐头沿,再往一边用力,让另一边的罐底腾空。
  乌墨似的睫羽低垂,掩下眼底所有的光,让人察觉不到任何的情绪。
  她觉得许忌应该是有社恐的人,而且是超严重的社恐,已经到一种不必要,不需要,不想要社交的程度。他一点不为此烦恼,冷淡孤独就成了常态。
  行走自己的世界中,只和他认定的亲近的人亲密。
  十五岁是一个什么样性格都会展现到极致的年纪。内敛,活泼,冷漠,病态,敏感。
  许甄不会像大人一样刻意去掰正什么,觉得大方开朗的孩子才最好。
  许忌是特别的,独一无二的。
  她没在意他习惯性的沉默应答。看看左手边那个杯子,抬臂把杯子挪过来,放在两人的中间:“我给你煮了姜汤,驱寒的。”
  她满含期待的眼,柔美有温柔的光,凝视着他。
  “不想喝。”
  她就知道…喜欢姜汤的人,应该和喜欢鱼腥草的人一样,是少数。
  “你是不是怕辣,那你就喝到这里,剩下的我来喝。”许甄食指指尖触到杯身高一半的地方。
  她就要他喝一半也行。
  许忌望她,半点应诺的意思也没有。
  她的指尖极为吝啬地往下降了两毫米:“这么多可以吗?”
  他不言。
  她又降:“这么多,不能再多了,再多你明天起来一定感冒发烧流鼻涕。”
  好家伙,跟推销的买家和卖家讨价还价一样…
  易拉罐停住了动作,他很缓地往前伸手,用中指的指节碰了一下杯身。
  慢悠悠飘出一个字:“烫。”
  许甄得逞地轻笑:“那等一会儿喝。”
  这一会儿里。
  他们就这样面对面的坐着,等一杯事实上根本不算烫的姜汤凉下来。
  气氛很尴尬。
  她想找点话题说一下,但是一想到小忌的反应,她觉得开口前就需要多斟酌一下,得想一点他说得上话,有兴趣的东西。
  她摸摸耳朵,一个念想瞬间冒出来:“小忌,你有多少个耳洞啊?”
  “七个。”
  “两边数量不一样吗?”
  “嗯,左边是五个。”
  明明长得这么乖,却有七个耳洞。
  许甄支着下巴,很仔细地歪头看他左边有五个耳洞的耳朵,不自觉朝他那边靠近了几厘米。明亮的灯光下,她澄澈干净的眼睛倒映出许忌的眼。
  她在看耳朵。
  许忌在看她。
  这么近,她淡粉的唇,眼皮上一颗浅褐色的小痣,很清楚。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不可遏制的加速。
  许甄主要是好奇。五个耳洞,打在哪里才能打得下。
  目光中,他净白的耳骨上有一块绯红,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越发红,也越发扩散。
  许甄:“你耳朵又发炎了,我去拿酒精给你茶一下就好了。”
  没一会儿,她拿了酒精和棉签回来。
  慢慢转开盖子,从棉签袋抽一根棉签出来,蘸了酒精。动作流畅迅速,只在他这一关又卡住了。
  她声音柔柔,举着棉签:“来,耳朵来。”
  许忌发现了一个秘密。
  温柔的姐姐会对擅长说不的顽皮孩童讲更多的话,上更多的心,停驻更久的目光。
  他说话很慢,很轻。这拒绝,亲昵。
  “耳朵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