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张妈拿着拖把从一楼的大厅,一路拖到了二楼的走廊。
今天许甄走得很早,出门的时候连早饭都未像平常一样,坐在饭桌上吃完再走,而是拿了三明治就直接出门了,张妈猜测是学生会的事情,才这样着急忙慌。
分明许忌昨晚难得周间回了家,姐弟两人早上一起过个早,再出门多好,张妈心里暗暗嘀咕道。
棉布拖把从走廊左尽头一路直行到右,视线所及,白色的运动鞋,极浅的蓝色牛仔裤,身量匀停,静立着,挡住了她拖地的脚步。
张妈抬头,拄着拖把杆,顺着他安静的眼望过去,是一个木头架子,空空荡荡,摆在这里,像缺失了一个重要原件的器皿。张妈微眯眼睛,忽然想起什么,说:“哦,这个花瓶今早小姐搬到院子里去了。”
“也不清楚是什么花,就几根光秃秃的杆子,小姐还浇了水…”
许忌放在手侧的手指微动了动。
“她去学校了吗?”
张妈:“是啊,今天走得可早了,估计是学生会值日,早点都是带着走的。”-
青绿色的标牌插在泥土里,周围是不知名的粉红小花,阳光穿过交错的枝叶泻下光影,光风一撞,粉花怯生生地轻颤。
“爱惜花草,人人有责。”
许甄拉着付清清的手,从学校的小花园里穿行而过,来往不知是谁,小声低语一句。
许甄跟着抬头,而后从那行标语上移走目光,她心里有个坎一样,总是在想那条走廊地板上,死亡的几朵鸢尾花,和许忌的眼睛。
付清清看着手机,变了下表情,开口说:“靠,我妈说给我送饭了,唉…都到校门口了,早也不打招呼,甄甄,那今天中午…你”
许甄:“没事,你快去吧,我一个人吃就行。”
付清清知道,在高中,一个人吃饭是很尴尬的事情,尤其对上厕所都喜欢结伴讨厌独行女孩子则更甚,但许甄不一样,她独立理智,一个人穿行在学校里,也有一种不落单的气场。
她看着柔弱文静,实际上,已经是一个可以独挡一面的人。
付清清点头说话,一溜烟跑没了影子。
食堂里,许甄端着盘子避开了人流满满当当的一楼座位区,坐到了二楼的靠窗边位置。
窗户是半开着的,没有窗帘,梧桐树的叶子有重量感的垂坠着,遮挡住了阳光,眼前却仍然敞亮。
她解下皮筋,慢慢束起一个高马尾,额前的碎发收不进去,凌乱地散在额间耳侧,脸颊光洁雪白,纤细脖颈,清丽又有气质。
桌面突然多了一个餐盘,银灰色。那人坐在她对面,放下筷子,手撑着下巴静静看她扎头发。
许甄和江南不熟,最多也就是校庆节目彩排说过三四回话,她快速绑好头发,和他礼貌地打招呼。
“hello…”
江南笑弯眼,也回一句:“hello…”
她不想再过多搭话,低着头,慢慢吃饭。
江南看着她,也拿起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吃东西,他是个话唠,忍不了一会儿,又得开口:“学姐,你们班是在顶楼对吧。”
许甄:“嗯。”
江南:“那每次上楼不累死了。”
许甄淡淡:“习惯了,就还好。”
江南:“我们班就在一楼,早上起晚了都不急。”
他突然一提,许甄想起来,江南是高一七班的,和许忌是一个班。
许甄:“你是住校的吗?”
江南:“对啊,我们家住好远,不住校不得行。”
“万一查寝,有人不在会不会…”
许甄注视着他,聊了许久,她才真正关心面前这人的回答,只因答案,与小忌有关。
江南对上她水凌凌的眸,不自然地抓了几把头发,说:“这个嘛,扯个谎就过去了,说是在床上,或者在洗澡就行。”
许甄收回视线,颔首:“哦。”
江南终于轻省下来,悠悠道:“昨天许忌没在,就没查到,我帮他打的掩护呢。”
许甄怔了一下,筷子在碗里动了动,说:“你们是一个寝室的?”
“对啊,我和许忌,还有赵春磊,季节,许云生他们几个都是一个寝室的,还有一张空床没人住,唉,不对啊,学姐你认识许忌啊?。”
许甄佯装自然地顺口说:“听说过。”
“啊~也是,他在学校挺有名的,就招学姐喜欢。”
“说起夜不归宿,许忌可是惯犯呐,看着挺小白脸的,也不晓得晚上在外面搞什么?”
闻言,许甄心里微乱,迷幻禁忌的场景一张张闪过,舍曼,网吧,唇钉,啤酒…
可在旁人面前,还是先替他讲好话,像母亲下意识维护儿子,她也在维护家人。
心里的猜忌与不解却不知不觉沉淀下来。
“他可能回家了吧。”她拢了下耳边头发。
江南漫不经心,像一点也没相信她这个想法:“怎么可能,他一看就像和家里关系很差的样子。”
“而且,虽然他学习很好,但我感觉他精神有点问题。”他一边说,一边用没拿筷子的那只手的食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又不合群,我们每次帮他骗老师,他拽得连句谢谢都没有,就不该帮他。”
“我先走了。”
江南嘴里有饭,说话含糊不清,眼睛追着她快速离开的身影,嘴里模糊道:“才吃几口啊…怪不得这么瘦…”-
小卖部里,许甄拿了一个奶油面包和一罐冰酸奶,她压根就没吃饱,但也没法再待在那张饭桌上,听江南絮絮叨叨地说许忌的坏话。
不合群寡言少语,面瘫臭脸看着很拽。
诸此种种,不用别人说,她也知道。
但就是不喜欢听旁人这样讲他,即使她知道是事实。
收银台处,阿姨扫好商品,在机器上打出一个10元,许甄拿出饭卡,金色的小铃铛细脆作响。
“滴——”
阿姨在摆弄电脑,听着声,晃过来一眼,在机器上按了两下说:“刷超了,输密码。”
学校的饭卡每天有限额,三十元,超过这个数字需要输入自己设定的密码,这个规定,一是防止学生过度消费,二也是害怕饭卡丢失后,捡到者不归还,拿去用而损失过多。
有人过来结账,在她身后等待。
许甄抿着嘴,脸上发烧,她试着输了两次,都显示错误,她没办法,只好把卡收回去,让后面的人先结账。
她着急忙慌地在外套里找现金。
不经意一个转头,看见许忌插着口袋,拿了瓶水往收银台走,柔软的头发似墨微乱,眼神一如既往的漠然。
对视一晌。她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先撤走了视线,像是尴尬又像是在惧怕要和他接触。
她扭身摸了摸最后一个裤子口袋,果然还是空的。
一般情况,她在学校也从来不带现金在身上。她平常花钱也不多,只是因为今早帮付清清付了早饭,刚刚中午饭又没吃。
现在,落得个付不了钱的破促境地。
她很轻地叹了一口气,预备走的。
草莓酸梅盒旁边忽然出现了一个橘子汽水罐,它们稳站在一起,挨得很近很近。
“一起付。”他声调平坦,没有情绪,声线低哑带着点换声期的清透。
许甄耳根红了,她应该偏头说声谢谢的,但刚刚那个假装没看见他的表现,让这句谢谢没法顺利出口。
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现在像个虚情假意的假人,从前那么黏着他,一直关心,一次两次再三次都不言弃。
就因为那株被折断了的鸢尾花和江南的话,她就顾忌得不敢靠近了。
“滴——”
阿姨:“好了。”
她没动作,想等着他拿走自己水后,再拿自己的东西。她死盯着那个酸奶盒子,一时没敢看他。
结果,酸奶连同汽水,他一手一并带走了,从她身侧擦肩而过,很快,留下一个瘦削凌厉的背影给她。
“我的…”
她后面的字吞咽下喉咙,忽然明白什么,手拿了奶油面包,快走几步跟在他的身后。
他们穿过教学楼去,经过通道口,和金桂大道,在操场的器材室的旁边停下。
他很瘦,肩骨凸出,把白色的校服撑出一个好看又棱角分明的形状,他左手静静垂下,酸奶和汽水都是冰的,他指节被冰的发白,指尖凝着水滴。
他一路走过来,腿长,走得也快,许甄现下呼吸仍然喘不匀,半曲着腰看着他。
他回身,抬起手。
许甄接过那盒酸奶。
然后,两人都一直没动,她看他身后的体育标牌。许忌就一直望着她的眼睛,他眼尾的弧度凉薄,眼型狭长,但眼瞳极黑,看她的时候又浅又深。
“谢谢…钱我周末给你。”
她说完还是没动脚步,她想不通许忌为什么帮她付了钱,还要拿着她的东西,一路把她带到这边。
而许忌就是这样的人,不会主动说,我有事。他只会闷着,用各种方式,来告诉你,他有事,然后,让对方先开口。
许甄见许忌没有反应,笑了一下,试探说:“那我先走了。”
她轻轻挪了一下脚步,对面那人丝毫没动,她意识到,如果许忌没听见想听的话,想要的解释。她现在离开,他可能会就这样在这里一直站着。
许甄顿了顿,犹豫一下,开口:“小忌,我妈妈很喜欢花,那盆花是她去花卉市场淘来的,她没走之前,和我说了又说,一天浇几次水,挪出去晒多久的太阳。”
“那盆花平常就放在二楼的走廊,花盆都是青瓷的,你周末回家,应该也看见过的,是吗?”
“嗯。”
“那…”她话还没问出口。
“它没长好,我折了重长。”
多笨拙又别扭的认错方式。
许甄凝视着他,淡然又沉默的眼睛,明明是谎言,他说得轻飘飘。
他关心的半点不在花上。
许甄被他荒诞无稽的理由可爱到了,轻笑出来,说:“那下次再长出来,你不能再折了,哪怕没长好,我妈妈也是要看花的,不是来花杆子的。”
她停了语句,想了想,正准备继续说,那盆鸢尾花和许妈之间的故事时。
她看见许忌的薄唇轻启,似乎是要说什么,趁她没有说话的这个空档。又因为看见她作势再开口,而忍了回去,唇线抿紧。
许甄手背在身后,稍微挨近了他一些,弯弯眼睛似水波粼粼,细声道:“你先说。”
“知道了。”
“嗯?”
“我说了。”
许甄领回过来,又笑。她看着许忌的脸,突然觉得这时的自己无论提什么要求他都会答应,不会拒绝。她想抓住这个机会,也许今后就不会有了。
“许忌,回家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