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头上会长犄角,然后就变成畸形人…”
“他爸爸妈妈是兄妹,不能结婚的,好恶心啊…”
“你看见那个男生没,好帅啊…”
“一中校草当之无愧。”
“我想和他要个联系方式,好紧张好紧张…”
耳边低吟着很微弱的人声,钻进耳洞,从模糊不可辨,到渐渐字词清晰,声线温柔。
“小忌…小忌,起床了。”
他身上盖了浅灰色的被单,许甄隔着被单轻摇他的手臂。床头柜上有一个测温计,她趁着许忌熟睡,不放心地再测了一次体温,还好,烧已经完全退下去了。
“小忌…”
他缓睁开眼,光线忽地涌入眼底,他被日光刺了一下,眼睑微眯着,再定睛时,她的脸近在咫尺,粉唇轻咬,肌肤腻白柔嫩似茉莉花瓣,乌黑的眼又亮又深,关切地注视着他的反应。
他别过头,抬手覆住眼睛,似是在挡光。
许甄看见他的反应,以为是光太刺眼,赶紧站起来,走到窗台,把米色的外层薄纱窗帘一拉把底。
许甄回顾看见许忌已经起来了,紧走两步,很自然地搀着他的小臂,隔着不算厚的卫衣,声线柔和:“还晕不晕?”
许忌其实根本不需要她扶,他站得很直,宽肩长腿,虽然面色仍然不算好,但他眼里清明一片,呼吸平和,神志清醒,早就没有病软无力的虚弱样。
许甄只是身体本能反应地先了她的脑袋一步行动。
她的手半握住了他的小臂,抬眸在他的清俊又沉静的侧颜。
他一时没像以前一样反感地甩开她,仿佛是默认了这种无直接皮肤触碰的接触,又像是迟钝而不自知这片刻的身体触碰。
他脖颈微曲,目视地板上一条弯曲的极细裂缝,喉结滚动,淡淡道:“不晕。”
冷冷地声线里,奇妙地掺进了微末温柔因子,莫名给人一种乖顺感。
许甄放心地微点头,忽然垂目在自己握着他手臂的小手上。熟悉的场景瞬间浮现,她煞有介事地缓缓松开手,再装无事一样地收回身侧。
他们站在房间中央,拖鞋是一蓝一粉,纯色没有花纹,许妈从超市买的,同款不同色。她低目在他们的鞋上,感觉不用讲话,就这样,鞋摆在一起,他们站在一起,就亲昵。
她弯唇笑了笑。
忽然想俏皮地开个玩笑。
“小忌,我们鞋子像不像一对?”
她柔柔地喊着他的小名,不知顾忌的身体接触,言语亲密,床头柜上,清粥小菜的香气寥寥,所有这一切,都在刺激着他病后轻飘飘,又空荡荡的脑神经。
他忽然没有来由地烦躁,看着她笑吟吟的眼:“你能出去吗?”
许甄脸上的笑滞住了,她很快调整好情绪和表情,微怔又语气轻柔地说:“好,那我先出去了,你记得吃早饭啊。”
回身时,她眼底的失落与尴尬明晃晃。
大门关上,她的脚步声渐渐小下去,许忌站着,半晌都没动-
周二是第一次校庆海选节目,因为人多,从高一到高三的节目加起来得有上五十个,所以分了时段来选,中午和下午,周二到周四。
八中的学生会会长也在,坐在评委席跟着四中的学生会管理层和学校的音乐老师一起,帮忙筛选节目。
本来,许甄也该坐在主席台上的,但她今天有节目要被选,所以跟着高三一班的同学一起,站着烈日下干晒。
她们挑的是民国风的白衣蓝裙,许甄是主角更特别些,上半身是浅蓝色短衫,下面是藏青色裙,梳了两个辫子,搭在胸前,腰身细致,肤白似玉,温婉清丽的气质在一众人群里,澄净得出挑。
付清清站在她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弄她的两个小辫,又挽着她的胳膊,看着主席台说:“八中的会长长得好斯文啊,像个书生。”
许甄隔着熙攘的人群,遥遥望了一眼。
他穿着白衬衫,戴细边眼镜,鼻梁挺直,面孔冷白,安静地坐着,不时和身边人说话,露出礼貌又温和的笑。
许甄和他也有过不少交流,多是关于工作方面的,他谦和又聪明,有能把一切事情都妥帖处理,不使人费心的能力。
宋至文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隔得远,微微点点头,许甄也朝他招了招手。
付清清敏锐地捕捉了这次对接,暧昧地笑着说:“你们是不是很熟啊,这次校庆有很多事要一起处理吧。”
马上要轮到他们了,许甄目光梭寻在点人数,最后检查稿件,有点敷衍地回:“嗯。”
付清清不依不饶:“你们很配啊,成绩也配,长相气质都很配,没有想法发展一下嘛,反正都高三了,最后疯狂一把…”
“喂,你有没有听…唉…”
许甄已经无视了她的拉郎配发言,去了几个伴舞的女生那里,又跟她们交代了一遍出场和谢幕的姿势站位。
江南寻了个红塑料凳子坐在一边,他是学生会刚入会的高一学生,许甄和他也就打过两三次照面的关系,因为实在找不着演男主角的人,只好把眉清目秀又阳光开朗好说话的江南借了过来。
他坐在凳子上,扯着领口给自己寻凉。
十月天气,蓦地回暖几天,又有夏季的炎热闷窒感受。
江南看见许甄过来了,从别的男生屁股底下拽过来一个凳子,安稳放在自己旁边,笑着招手:“学姐,过来坐。”
许甄坐在他身边,手拢头发至耳后,像没有感情地机器一样和他说着一会儿要注意的细节。
江南也仔细地听,他这人有点皮,喜欢开玩笑,但人挺好,自来熟,对谁都热情真诚。
不到十分钟就轮到他们。
校内初海选,看的也不算细,形式和样子,配乐点子都过得去就通过了,其他的东西后面会再慢慢调整。
音乐结束后,老师和她聊了一会儿,说是她和江南的眼神交流需要更多一点,朗诵的声音可以录好放进去,免得现场出意外,等等一系列细末需要调整的地方。
回去的路上。
江南走在她身边,他听见了刚刚老师给的建议,脸上挂着调侃的笑。突然停了下来,伸出食指和中指,曲着放在自己眼前又反过去放在许甄眼前。
“滋滋……”
许甄在笑:“电流吗?”
江南:“是啊,我看老师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要老这样带着电看,咱两来电了怎么办?”
许甄没笑了,截断了这种暧昧气氛继续游走,淡淡说:“别开玩笑。”
江南摸摸耳朵,看一眼她:“哦。”
他们静了一会儿没说话,距离岔路口还有十来米时,江南忽然问:“学姐,不喜欢弟弟吗?”
许甄像被弟弟这两个字戳中了,唇轻启,似乎是有什么话在听到他的问题后,本能反应就要破口而出。又被几天前他眉间的森冷反感生生掐断。
她甚至没有细想,江南说的喜欢是哪一种喜欢。
江南看她的反应,想说什么又顾忌没说的样子,耳根渐渐漫上红意。
她的手臂被人抓住了,往前一带,她跟着走出去好几步,付清清攥得紧,口舌无遮拦:“别调情了,马上要上晚自习了,快走吧。”
江南别过头,红意走上俊脸,他赶紧转身。
付清清瞅见了这一幕,又凑近许甄的脸,压着声音说:“哦…怪不得你对八中学生会会长没意思,原来你喜欢弟弟啊。”
莫须有的罪名架在她脖子上,起哄氏的定论,青春期的少女最恼这个,又像传染病一样,时而会从受病者变成施病者。
许甄羞恼得推开她的脸,抗议一句:“不是的,我没有。”
付清清:“呦呦,明明有。”
许甄:“……”-
夜色侵袭,路灯盏盏,回家的路上看见有小推车在卖车轮饼,鸡蛋牛奶的香气和着烘焙热火漫进肺腑,她喉咙微动,没有忍住买了个红豆味的。
从前上初中,就最爱也只爱红豆味的车轮饼。
到家,她卸下书包,先去浴室洗漱过后,预备去房间像往常一样刷一晚上的题再睡觉。
厨房有人声,她微怔一下,突然想起,今天是张妈到家里做卫生的日子,她心脏松下来。
又是电话。
“喂?”
“是我,宋至文。”
他们昨晚约了电话。
“现在有空吗?”
“有。”她慢坐在沙发上,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皮质的厚笔记本,翻到最新的两页,满满都是笔迹。
“那最后确定一下场地费申报,场地后期清洁费,还有音响机器的工作人员对接…”
他们两人都处事周全,很多繁琐又细小的细节问题,不过半个小时就都最终确定完毕。
他们都礼貌地互道了再见,宋志文的电话那头忽然传来几声软糯的猫叫。
许甄按挂断键的手指,停止了,她想起他微信头像上的那只米色绒毛猫。
宋至文声音含糊不清,隐隐约约听着他声线柔和:“小蜜…别闹…”
许甄柔声问:“是你的猫吗?”
宋至文反应慢了半拍,她问过后,好几秒,他缓缓说:“嗯。”
猫似乎也有所感应,被人cue到名目,柔弱的肉爪子往屏幕上一盖,又喵了好几声,声音里带着点酸和怒。
猫咪等于柠檬精。
许甄微曲着腰,笑了好久。
宋至文有点无可奈何地轻啧了一声,和她带歉意地说了句不好意思,就挂了电话。
张妈从厨房往卫生间走,看见许甄举着手机笑得雀跃,说:“什么事我们小小姐笑这么开心?”
许甄把手机放回口袋,背上包,轻轻说:“没什么。”
张妈:“是不是男孩子哇。”
张妈不会什么事情都跟她父母说,所以她也没否认也没刻意解释,淡淡嗯了几下,背上书包往楼上走。
张妈以为甄甄是少女心事被戳破了害羞,笑了一下:“小姐放心,我那儿子也有个小女朋友呢,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不影响学习就成。
“哦对了,小忌今晚回来了的。”
她上楼梯的脚像机器走电一样慢了下来,佯装漫不经心地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许忌一般周间从不回家,因他擅自做主,在学校里住,张妈也知道这事,她特意打过招呼,让张妈先别和许妈许爸说,省得他们多操心。
许甄是想努力努力,再自豪得告诉父母,她和弟弟之间,处得多亲多好,而不是现在这样,僵在这里,一语也难发,已是死局。
张妈想了一下,说:“就比您平常回来的时候早几分钟,我是奇怪,你们怎么没碰上?”
她没说话,静静沉思。
空荡的别墅里,太过安静。
二楼的走廊,楼梯口暗处,他单肩背着书包,站着,像从到家就没进屋放包一样,一直站在这里。
他唇线抿紧,沉默得像一尊玉石雕像,眼前白底青瓷,一株鸢尾花开到最盛,花瓣柔腻,明艳的深蓝色娇嫩欲滴。
许甄反应过来,抬步上楼,走廊内无人,灯火昏聩。
视野中,无人,有跌在地上的几朵蓝色鸢尾花,和花瓶中光秃秃的几根枝干,断处很平滑,是被人生生折断的。
黑色的茎笔直地竖着,像刀枪剑戟,以极其陌生的角度捅进她的心脏。
她感到心口发麻,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