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许忌的眼睛从她皎白的脸上一带而过,他细密的睫羽微颤,看见的是她满目的期待,和紧张地握着手机又交握在胸前的手。
  “不可以。”
  也是意料之中的答案,许甄略局促地垂下手臂,没说话,隔了一米,安静地跟着他后面。两分钟的路,就到了家。
  家里客厅的灯光很亮,她所见明了,许忌的耳耳和脖子都是红的,再结合他刚刚看人没有焦距的眼,以及他沙哑的声音。
  一个念头涌起,她试探地问:“小忌,你是不是发烧了?”
  许忌手放在裤子口袋里,没理她,径直往楼梯走。
  他的沉默更加坚定了许甄的猜测。
  她弯着腰,急急地把左脚的鞋脱了,换上拖鞋,快走两步,半挡在他前面。
  “小忌,发烧吃药退不了,是要去医院的,不然会烧成脑瘫的。”
  许忌微微侧身,绕过她,声音里滚着沙质的凉:“别这样叫我。”
  许甄跟不上他的脚步,楼梯转角时,她急得扯住了他的衣角。
  许忌慢慢回头,低目看见她的手,很小,用五根手指紧紧攥住了衣服,像怕他会挣脱一样,又把手连着衣服团成一团,握成了一个拳头。
  她比他矮一截,仰目看人的时候,细白的脖颈露出,柔顺又温和,眼里像盛着一汪澄澈泉水。
  他想到自己身上穿的这件衣服还是她的,一片悄然里,除开花香洗衣皂的味道,隐隐约约,他又闻到很淡的奶香,在这件衣服上,慢慢和面前这人身上的香气合到了一起。
  他讨厌奶香,讨厌一切闻起来甜得发腻的气味。
  许忌感觉自己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牵得他脑袋里也是嗡嗡直叫。
  他闭了下眼,仍然是刚刚她执着又温柔的眼睛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睁开眼,似妥协,用低到几乎不可闻的声音说:“药,吃过了。”
  “烧退了没?”
  许甄听见他说话,伸手想摸一下他的额头温度,刚刚举到距离他脸半尺距离时,又想到上次给他送创口贴的情景,手的动作就这样被按下了暂停键。停在了他的脸前,没敢更进一步,也没就此作罢地缩回来。
  许忌面容有倦意,眼皮微掀,淡瞥一眼她举着的手,语气虚弱又冷冰冰地说:“别碰我。”
  许甄展开一个我就知道的灿烂笑容,左右摆了摆举着的那只手,语里有炫耀意思地说:“我没碰到哦。”
  楼下,张妈从厨房走出来,看见他们两个人,热切地冲着他两喊:“放学回来了,都快下来吃饭呐。”
  许甄转头应了张妈一声,抓着他衣角的手松懈,她再回神时,许忌已经走了,木头大门落锁,把他两隔成两个时空。
  许甄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微怔…-
  她把书包放回房间,下了楼,餐桌上,张妈做的晚饭,是皮蛋瘦肉粥和一些小菜,还摆了两杯牛奶,香味扑鼻,她咽了下喉咙,肚子不自觉地咕噜咕噜叫。
  她坐在餐桌边,看看张妈,说:“张妈,你给小忌送点吃的上去吧,他可能有点烦我。”
  张妈笑得憨厚,温声说:“哎,这个年纪的男生就这样,拧得很,你跟他说什么,他就喜欢反着来。”
  许甄舀了口粥,笑得很温柔,轻声道:“嗯,他是有点拧,不过还是很乖的。”
  张妈去厨房拿了个托盘,放了一碗粥,和两碟小菜在上面,又去端牛奶,嘴上絮絮叨叨:“是啊,我记着他小时候长得跟洋娃娃一样,像个姑娘儿一样漂亮。”
  许甄疑惑:“小时候?”
  张妈:“对啊,许忌小时候到咱家待过的,您不是还和他玩过。”
  许甄愣愣地喝了一口牛奶,在大脑里搜寻着童年记忆里关于他的部分,她想了许久,只想到非常模糊的一个画面。
  她奶声奶气地问:“你几岁呀?”
  他没说话,肉乎乎的小手,极为缓慢地比了一个三出来,画面定格在这一瞬间。
  剩下的,什么也想不起,但这种熟悉又温暖的感觉,伴随着零碎的记忆片段,慢慢充溢了她一颗心。
  他们是认识的,很久以前就认识,现在也认识。
  张妈端着盘子上去,没一会儿又端着原封不动的盘子下来,努着嘴,和她左右挥手,意思说,他不要。
  许甄快速地吃完了饭,站起来,接过了张妈手里的盘子,问:“他说不要,还是没说话。”
  “我敲了几次门,说送晚饭,都没反应,是不是在打游戏啊,跟我那儿子一样,戴了耳机啥也不知道了。”
  许甄抬步往楼上走,柔声解释:“小忌有点发烧,应该不是玩游戏,我去看看他。”
  她敲了几次门没有回应,又喊他的名字:“许忌,许忌,我进来了。”
  她手放在门把手上,嘴上说要进来,手上却没动作。贸然进一个高中男生的房间不礼貌,更何况小忌也不喜欢她。
  她停滞了一会儿,忽然想到可以先去找个测体温的东西,许忌吃过药,要是测了体温不算高,她也不必一直揪着心。
  她转身往楼下走,手机突然响了,她号码也没看,先接了电话,一边说话,一边半跪在电视机柜旁,翻箱倒柜地找。
  “喂?”
  “喂,你好,我是宋至文。”
  “啊…”
  是八中的学生会会长,宋至文,她想起,他们之前说好周五晚上一起商议校庆的事。
  “你今晚有空吗?”他很礼貌,即使约好了,也会再问一遍。
  许甄仿若听见了,又没有回答。她分不开神,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柜子里,她从抽屉里翻出一个温度计,看了看,觉得体温计不妥又麻烦,沉思一瞬,又开了另一个抽屉,一抹亮白色进入视线,她小声惊呼:“找到了。”
  测温枪。
  宋至文:“嗯?”
  许甄被电话那头的声音唤醒,意识到她还有一大堆的事情需要在今夜协商,决定,这是提前定好的约。
  但她实在挪不出心绪平静理智地说这些。她只是下意识里,把和许忌相关的所有事都放在了他事前面。
  她有些歉意地说:“抱歉,今天有点事情,明天晚上可以吗?”
  宋至文静了一会儿,听筒那边传来一声猫叫,他的声音不清楚,估计是在跟猫咪讲话。过了一下,他温和地回:“我周末有事,不然回头微信再说,现在你忙,就不打扰你了?”
  “好的,那后天再说,不好意思了。”
  他很轻地笑:“没事。”
  许甄挂断电话,站在许忌的房间门口,呼吸两次。
  “许忌,我真进来了…”
  门没锁,把手一转就开了。
  他房间没有开灯,暗得她眼睛都不适应,她半掩上门,就着走廊的暗灯,慢慢走到他床前,把盘子放在床头柜上。
  她手拿起测温枪,看不真切他的脸,只能隐约看到他苍白的脸颊上泛出不正常的红意。
  “小忌,我给你测个体温啊,要是39度以下,你就起来吃点东西,喝口水也好,如果超过39度了,就跟姐姐去医院好不好?”
  他似是听见了声音,眼皮微动,抬起手臂,盖在眼上。
  许甄本打算测他额头的温度,被他的手一档,测温枪就扫到了他手腕的温度。
  绿色的屏幕,数字清晰。
  38.5度。
  还好,不算特别高。
  她舒了一口气,半蹲在他床边。
  “起来吃点东西好吗?”
  她又细声问了两遍,回答她的是许忌粗重又倦怠的呼吸,她原地没动许久,眼睛在黑暗里逐渐适应。像摄像机聚焦一样,渐渐清晰。
  他嘴唇惨白,眼下很浅的黛青色,额间的碎发被汗氤湿,身上热意很浓重。
  她心里拧成一团。
  对一个发着烧的人来说,睡觉和休息,比吃饭更重要,许忌需要的也是安宁的睡眠。
  她又安静呆了一阵,起身端着盘子,离开许忌的房间。
  走之前,她掀开了小半他屋里的窗帘,月亮摇落银辉,空明月色婉转地流淌进来,似水波温柔,在木色的地板上,微澜起伏。
  片刻静谧。
  许忌撤下盖在眼前的手,看着天花板。
  许甄端走了晚饭,留了一杯水在床头。
  许忌慢慢坐起身,他身上烫得吓人,嘴里的水分也几乎被烧干了。他小时候发烧最厉害的一次,烧到了四十度,烧退之后,嘴里都是水泡。
  他不知道自己这回烧到了多少度,但身体知觉告诉他,并不严重,是在可承受的范围内。
  他半靠着,侧头,看着那杯水,喉咙里干痒难耐。
  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后,垂眼,看着手上那个玻璃杯。
  这杯子里不是白开水,是糖水。而且是葡萄糖兑的水。
  冲糖水的人,似乎是担心他没有吃饭,会低血糖,所以卯着劲往里面放糖,他只喝了一口,浓糖水涌进干涸的喉管里,微涩粘黏,甜得腻人。
  许忌最讨厌甜的东西。
  嗅觉讨厌,味觉更讨厌。
  这次,他却没像从前一样,避之不及。而是望着这杯水,一直沉默。
  窗外掠过一只鸟,风打着玻璃窗框空响。
  夜鸟从南飞到北,从北飞到南。盘旋一圈后,收拢双翼,停在他的窗台上,它乌溜溜地眼睛灵动地闪烁着,望进屋内。
  桌上,有一颗橘子糖,和一个已经空了的玻璃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