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许甄回头,他穿着有蓝标牌的白衬衫,慢慢停步在她面前,半米的距离,可以闻到他身上干净清爽的皂味。
许甄摸出那个巴掌大的密封袋,递给了他,他轻嗯一声,接了过去,回身抬步往教室走。
许甄:“哎,我…”
他闻声回顾,衬衫在肩骨处拉出一道褶皱,他才十五岁,净身高刚到一米八,清瘦俊朗。
许甄拿出一盒创口贴,目有所指地看了看他左手上的那道口子。
许忌垂目看着她手里的盒,盒面是粉色的,还有几个卡通人物,兔子猫什么的,有一张创口贴的示意图,不同于医院的肉色创口贴,这个是粉色的。
许忌只看了一眼,很淡地转走视线,冷冰冰地说:“我不用。”
许甄哑然了两秒,看着他拒绝后未挪动的脚,抿紧的唇线,莫名觉得许忌像极了她二表姐的小儿子,有逆反心理,凡事先说个不,但身体上又没有行动,说白了,要人哄着来。
许甄柔柔地笑了一下,作势去牵他的手,想把这盒创口贴塞到他手里,像她以前哄表姐的儿子一样。
可许忌不是小孩子,也不是她侄子。
她的指尖刚刚触到他的手,只一霎。
他条件反射地侧身,左肩带着手臂往后闪,像避着病毒一样避着她的手,下颌线收紧,拒绝甚至反感的意味太过强烈。
许甄呆在原地,被他眉间一闪而过的阴冷刺到了,她拿着盒子手的垂在身侧,盯着他,眼睛里散不去的微怔。
红球衣男生趴在走廊窗台上,实在憋不住地出来打合脚牌。
他朗声说:“许忌,人家学姐大老远给你送东西,你就接一下会死啊。”
许忌的眼皮微掀,睨着一眼俯在窗台上的季节,季节有些顾忌地闭了嘴。
季节烦躁地抓了几次头发,把目标转向许甄,说:“学姐,要不你先给我吧,我回头帮你给他。”
许甄呼吸不匀,听到季节这样说,才定了定神。有点放空地把药盒给了季节,她离开前又看了一眼许忌,他的背影瘦削,肩头的角度锐利,有让人无法靠近的距离感。
许忌回教室,座位正好是在季节的后面,他懒懒靠着墙壁,盯着对面窗外的金红晚霞,眼神有些散,空空的。
不知道在想什么。
天花板的扇叶卷来凉风。
季节举着那盒创口贴,面含笑意地翻来覆去地看,侧头问:“许忌,你追求者啊?”
许忌面目冷淡,对他的提问没有丝毫要回答的兴趣。
季节看了看他这副高高挂起的样,有些酸意地说:“这么漂亮你都没兴趣,没兴趣给我怎么样?”
许忌的手懒搁在膝头,刚刚她手碰到的地方,现在还残留着她指腹的触感,凉凉的,消散不去。他闲散说:“随你。”
季节大笑了好几声,调侃:“你不会是喜欢佘曼吧,你眼睛瞎了啊,刚刚那学姐,不比佘曼漂亮,不比佘曼温柔,不比佘曼…”
他后面没说话,两只手放在胸前拢着,又朝外鼓了鼓,意思再明显不过。
他说得这么情,色。
许忌仍然没搭理他,季节终于悻悻放下药盒在他桌上,转回身体缩在抽屉里偷着打游戏去了。
他和许忌也就认识了两三天,冷淡沉默,却透出一股不好惹的震慑力和压迫感,就是他对许忌的全部印象了。
许忌虽然不善言谈,不善交际,迷他的女生却从高一码到高三,教室门口常常有结伴偷偷来看他的女生,塞情书告白的也不在少数。
可季节从没见过许忌对哪个女生有一点好,他简直孤僻高冷得像个假人。
除了那条他和佘曼一起在食堂吃饭的小道消息。也不知道,是真还是假。
许忌左手握着手机,抬着拇指在打字,皮肉牵扯,指骨上的那道伤口薄利的刺痛,他拨着键盘。
手机页面上。
佘曼发来的一条短信。
不知道她从哪里搞到的联系方式。
【晚上一起去嗨吗?黑鸽酒吧。】
他回一个字。
【滚。】
佘曼和许甄,在他眼里也没什么区别,一个喜欢他的皮相,一个受他父母委托才对他好。撇开这些所有,谁愿意理会他。
他的家庭有巨大的缺憾,他父母是近亲结婚。
许喃和许北,是堂兄妹。
南城就那么块地方,街里邻居都知道他家的事,一传十,十传百,大人小孩就都知道了。
也因为家庭缘故,导致他从小到大,在学校里都是被欺辱的对象。
他们说他是怪物,会变成畸形人,会没法走路,会早死,靠近他,还会被传染…
他们说他是不该来到这个世界的,异类。
小孩子的嘴没有遮拦,许忌很聪明,敏感早慧,在最该得到爱和朋友的童年,他得到的只有被孤立,被欺辱。
所以,即使现在,他能轻易地得到小时候想要的一切时,他也觉得,都是假象。
没人会真心对他好-
晚自习,英语老师有点事,所以让英语课代表给大家放了英语话剧,极为难得的休息时光,教室里嗡嗡地有点吵闹。
班长喊了好几次安静,纪律才安定下来。
许甄没跟着看话剧,她半俯在课桌上刷题。一道完形题目,文章在正面,题目在反面,她歪着脑袋来回翻了好几次,纸页窸窸窣窣地细响,过了一会儿,再无声响。
她有点心不在焉。
晚自习的铃声一打,七点四十五分。
她背着书包,跟着散乱的人流一路走到了七号线地铁站。
彼时,地铁里多的是学生和下班回家的成年人。
地铁里的空调很冷,她缩着肩膀坐在角落,下站之后,回家有一小段路没有路灯,左侧是一栋废弃的别墅搂,她后脊背发凉,每次路过这里都是加速快跑过去的。
刚刚打开家门,口袋里手机振动,是许妈打来的视频电话。
她手指一划,接了电话。
屏幕里是被金阳染成橘色的大海,在手机界面里泛着柔波,像无边际的沙丘起伏,戴着草帽和墨镜的许妈笑着和她打招呼。
许甄半弯着腰,脱了鞋子,举着手机,说:“妈妈。”
陈欣:“哎,甄甄啊,家里还好吧,吃饭了没啊。”
许甄卸了书包,窝在沙发里,笑着说:“吃过了,怎么可能没吃饭。”
寒暄了几分钟后,陈欣忽然想起什么,热切地说:“小忌呢,你把他叫来让我看看,我上次见这孩子都是四五年前的事情了。”
许甄被这句话按了暂停键。
她支吾道:“他…在房间写作业呢,回头周末再见也不迟嘛。”
陈欣:“呀,小忌这么爱学习呢,这孩子,我以前瞅着就觉得乖,就是有点认生,甄甄你开朗点,多跟弟弟说说话就好了。”
许甄视线飘忽地点点头。
陈欣么么哒了几下,说:“那妈妈周末再打电话给你们哈。”
“嗯。”
电话挂断,她泄气一样半躺在沙发上。
脑海中一遍遍回想他疏离又冷漠的眼神,他们真的是亲戚嘛,怎么一点血缘作用都没起。
许甄还记得她小表弟,他们眉眼有六分像,第一回见就亲得不行不行的,偏偏许忌拿她当陌生人一样。
她按了按遥控器,电视机屏幕涌出亮光,蓝白色的光影映照着她的眼,在她静谧的水瞳里浮沉,像波澜起伏的蔚蓝色的海。
“天气预报,6至7日受冷空气影响,江城市区有中到大雨和局部暴雨,并伴随有大幅度降温和大风天气,驾车出行请注意安全…”
两分钟的天气预报结束,紧接着,是花里胡哨的美食广告。
她静了几秒钟,猛地站起来,回了房间,埋在衣柜子,翻找很久,才找出来一件纯白色的卫衣。
这件衣服是她刚上高中的时候买的,网络购物寄错了尺码,又不包退货,她索性就没退,塞在柜子里,偶尔初秋的时候,在家里当家居服穿。
她把衣服抖了几下,又在自己身上比了比,长度已经盖过了她的臀部,这个大小,小忌穿应该欧克的。
这几天天气热,突然温度下降,她估摸着多半的住读生都没有长衫可穿,许忌的行李箱都留在家里,又上了锁,她也不好乱动。学校那边,他估计也跟大多数住读生一样,只有短袖。
许忌虽然高,但很瘦,面色苍白,连嘴唇也没有血色,看着文文弱弱的。
她硬不下心肠,真顺着他的意思,当个陌路人,一点也不顾他。她担心他感冒,挨冻,今天才是星期一,还有四天要过呢。
她怕自己忘了,找出衣服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放进袋子里,明天给他。
她似乎都能想象到,今天这样的场景会再一次发生,他面目冷漠地拒绝,一个字也懒得多说。厌烦任何人的讨扰,搭话,包括她。
像一个密封的水晶球,看得见的是漫天纷纷扬扬的粉白银片,精致美丽得像一件艺术品,摸到的却是严丝合缝的壁垒城墙。
即使是这样,她也想穿过结界,能和他像远房的一直未见的亲戚一样,慢慢熟识,慢慢了解,慢慢,慢慢变成亲密无间的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