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萤灯02
“付烬自闭症复发自杀过一次,之后几年的自杀倾向一直处在红色警告值,唯一一次接近绿值,还是因为你说过沅尽封笔,就不再看漫画。”
斐悦然言简意赅带过付烬那几年的经历。
“你现在看到的他,是他刻意给你营造的‘正常’模样。”
看见钟远萤的表情变化,一向心硬的斐悦然都有些不忍,但已经进行到最后一步,就此打住的话,没有多大的意义。
“远萤,我给你看一段他当时的视频。”
斐悦然打开笔记本电脑,点进一个文件视频,播放给她看。
钟远萤捏紧手,不由得咬紧下唇,屏住呼吸,视线落在屏幕上。
屏幕里的付烬瘦得不成人样,肉眼可见的青筋和骨头,像是骨头支架撑着一副薄薄的皮囊。
他蜷缩在椅子上,面前有一面大镜子,照出他褪掉青涩,仍有少年感的脸。
他似乎很久没睡觉,眼睛熬红,布满血丝,眼下有明显的青灰,看起来憔悴不堪。
可他竟然笑了起来,唇角扬起明显的弧度,眼眸是没有丝毫内容的空洞。
这是远萤见过的,机械得不含感情的笑容,每次扬起的弧度都好似精密测量过,像一部无比准确运行的仪器。
她凑近屏幕,定眼细看,才发现镜子上贴有一张照片,是林辰彦笑起来的照片。
付烬在学他笑。
钟远萤眼瞳微缩,表情空白一瞬,整个人愣在那里。
一分多钟的视频却漫长到让她觉得每一秒都是细针扎入皮肤,穿透躯干,难受到骨子里。
斐悦然合上电脑说:“那孩子大概认为你喜欢的类型都是林辰彦何钦洋这种笑起来阳光开朗的男孩,所以才”
才想变成那种样子,你会喜欢的模样。
静默许久。
钟远萤忍住眼眶鼻子的热意和酸胀,张了张口,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斐阿姨,他现在在哪里?”
“这个小少爷真是令人头痛的病人,”斐悦然取下眼镜,揉揉鼻梁,“除了你,我们都得顺着他的意思。”
言下之意,他现在的状况实在太差,所以他不想让你看见。
“远萤,放心回去吧,你总会见到他的。”毕竟他好不容易得了一段与你平静相处的时光。
钟远萤多次套话无果,又上楼看了看,确定付烬不在,只好拎起包包告别离开。
她走到玄关处的时候,斐悦然倏然说:“对了,远萤你最好注意一下他的新作《长夜萤灯》。”
钟远萤怔了怔,而后点头离开。
“那丫头走了,”斐悦然闲闲地敲两下桌面,“出来吧。”
付菱青从茶厅走出来,蹙起眉心,“这样做会不会太过了?”
无形给钟远萤施加太多压力,她本就心思敏感,有可能负担不起这种强烈的感情,而再次退缩逃避。
特别是她在这方面还有未解开的心理阴影。
如果不是这样,付烬也不会什么事都瞒着她。
“总归要试试,”斐悦然说,“与其让她永远停滞不前,不如推她迈出一步,这样对她和付烬都好。”
“不管她是不是抱着歉疚同情的心理,但好歹也开始去面对感情这件事了。”
“再说了,付烬那孩子虽然也笨拙,有很多外界的规则和事情弄不明白,大概率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恣意生活,但他与何钦洋那些人不同,他的感情纯粹又执着,永远不会伤害远萤,她迟早会相信这点。”
“菱青,”斐悦然笑了笑抬起头,“你觉不觉得,这两个孩子既像似,又互补。”
——
钟远萤出了别墅,走在鹅卵石的路上,经过两侧的花圃园子,在馥郁的花香中,隐约闻到些许青橘的味道。
她脚步一顿,转而打开半米高的铁栅栏,走进去。
十几年前,她和付烬种下的柑子树差不多有两米高,树干有人的大腿粗了。
那时她的想法很简单,觉得吃完水果,把种子埋入泥土里,等长出果树,就会有无穷无尽的水果吃。
她种过桃子、西瓜、柑子和葡萄等等,不管季节,不讲方法,把种子扔到泥土里就完事。
种得最多的当然是西瓜,可它们每每长出白色的细茎和两瓣嫩芽就会死掉。
付菱青暗中叫园丁大叔帮忙,才勉强让她种活一颗柑子树。
柑子树只长到一节小手臂的高度时,她拿着小铲子,付烬拿着塑料小花洒,一个松土,一个浇水。
稚气未脱的她对付烬说:“把许愿瓶埋这颗树下,到了将来,愿望一定会实现。”
钟远萤想到这里,突然想将以前埋的许愿瓶挖出来看看,回顾一下自己当年的幼稚行为。
她从包里掏出钥匙,开始刨土。
轻风吹过,树叶作响,几片叶子飘悠落下,树梢间零星可见青黄的柑子,像是绿色背景下随意点涂的油彩。
从树叶间渗漏下来斑驳的光影落在她身上,她白色的鞋边粘上不少泥土,手上也是。
钟远萤费力地将许愿瓶扒拉出来,拔下木塞,倒出里面的纸条。
粉红色的两张纸条,一张写的是希望妈妈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开心快乐,另一张写的是想成为漫画家。
她看完后,抿唇许久,将漫画家的那张纸条抽出,只将第一张纸条塞回许愿瓶。
她打算重新埋好许愿瓶,正将坑继续挖深的时候,钥匙尖端戳到玻璃制品的东西,发出清脆的响声。
钟远萤动作顿了顿,将那一处的土全部刨开,露出另一个许愿瓶。
付烬的?
可她没见他埋过,她两次埋许愿瓶,他都只是在旁边看。
钟远萤犹豫几下,终于拿起那个许愿瓶,慢慢地打开。
倒出里面的三张淡蓝色纸条。
——做她的洋娃娃。
——成为她的影子。
——每天想见到她。
字迹从稚嫩到内敛沉稳,唯一不变的是一笔一划都格外认真,透露出炽热又卑微的情感。
钟远萤在斐悦然面前忍住的酸热再次从心底冒起,视线变得模糊。
恰在此时风声涌动,枝叶簌簌响起的声音盖过细碎的呜咽,透明的泪水悄悄没入泥土里
——
离开付家别墅的范围,钟远萤漫无目的地行走,不知不觉走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在幼时的记忆里,此处是废弃拆掉的幼儿园,还有一片很大的沙坑,是她和贝珍佳发现的“秘密基地”,也是付烬第一次开口说话的地方。
如今幼儿园彻底消失,沙坑也被填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两栋五六层楼高的民房。
钟远萤看了良久,心头略有空落地离开。
她打车到郊区外,来到塬山墓地。
看守墓地的是位接近六十岁,佝偻着背,有一只眼睛失明的阿爷。
他脾气古怪,不喜欢和人说话,但人其实还不错。
阿爷坐在破旧掉漆的木椅上,身后有间大木屋,里面都是用木头搭起来类似于货架的四层架子,上面摆满骨灰罐。
哪怕塬山墓地又小又偏僻,但土地到底有限,要买墓地是有些贵的,一些人暂时有事或者没凑够钱,会交两万块的保管金,让阿爷暂放在屋子里保管一年。
一年内取骨灰罐下葬可退回一万块,要是一年过后还不取,一万的定金概不退还,骨灰罐也不代保管,直接扔荒山野岭处理掉,这是这片郊区墓地统一的规矩。
大多数人寄放之后,就懒得管了,反正已经花了钱,也算对得起逝者,亦或是钱太少日子忙,便将下葬之事抛之脑后。
阿爷对逝者怀着尊重,怎么也不肯将骨灰随意处理掉,木架子上便摆满三五年,甚至十几年前的骨灰罐,他还经常给它们擦去灰尘。
钟历高当初也是如此,交了两万块保管金就置之不理,过了九年,准备上大学的钟远萤才知道这件事,她问付菱青借十五万,为孟梅娟买墓入葬,到毕业后工作两年才还上。
好在阿爷没扔掉孟梅娟的骨灰,不然母亲不能入土为安的事,将在钟远萤心底留下永久的伤痛。
钟远萤一手抱花,另一只手将买好的水果酒烟递给阿爷。
阿爷还是和以前一样,直接起身进了木屋,“砰”地关上门。
她将东西放在他刚才坐着的木椅上,轻声说:“阿爷,谢谢您。”
她缓步走进墓地,来到孟梅娟的石碑面前。
墓地很有讲究,听说太偏了风水不好,容易被恶鬼闹得不安宁,当初刚刚成年的她,已是尽最大能力,买下最好的墓。
钟远萤抬眼看见周围的墓碑或多或少都生出杂草青苔,孟梅娟的却干净如初。
阿爷到底面硬心软,不时会帮她打扫孟梅娟的墓碑。
钟远萤上一炷香,将花放在碑前,和以往一样,随口聊起生活琐事:“妈妈,我现在当美术老师,真心感觉挺好的,那些小鬼头都很喜欢我,上课是闹腾了点,但也怪可爱的”
说到最后,天彻底暗下来,远远处阿爷的木屋漏出淡黄的光线。
入目所及只能看见影影幢幢静默的冰冷墓碑,以及朦胧轮廓只剩暗影的树林。
夹杂萧条荒凉的晚风吹过,待风停时,她低缓地说:“妈妈,有个人为我做了很多傻事。”
“我是不是”
“也该勇敢一点。”
——
接连五个月,付烬都没有出现。
学生结束了一个学期,放完暑假回来,再办完运动会,已是入了秋。
期间钟远萤无数次询问消息,都没得到有用信息,好在《长夜萤灯》重新连载,看样子他所有好转。
一天夜晚,冷瑟的秋雨下个不停,风也染上湿意,所到之处俱是湿寒。
钟远萤泡杯热咖啡,准备连夜将一份报告赶出来。
恰在此时,门铃响起。
“谁啊?”她趿着拖鞋,去瞥了眼门后的猫眼。
待看清是谁,她闲散的动作瞬间顿住。
钟远萤立刻打开门,终于看见许久未出现的人。
付烬站在门边,似乎又清瘦不少,发梢湿漉,眼睫上有细小的水珠,漆黑的眼眸也像浸润过水光般,显得剔透。
大概是怕她立即关上门,付烬连忙开口:“我那天没克制住,以后不会了,阿萤……别生气。”
“《长夜萤灯》的连载进度我都补齐了,我还画了很多你喜欢的签名画。”他拉开背包拉链,取出上百张的画纸递给她。
因为紧张,他的指节用力到泛白。
“你以后和林辰彦交往的话还可以来看我画画吗”
他垂了垂眼,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