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06

  一年转眼过去,钟远萤上小学四年级,付烬上二年级。
  经过长达一年的药物和脱敏治疗,付烬的自闭症转为中轻度,一些刻板行为消失,比如单调地摆放积木,开门要一个角度,吃同样的饭菜,出门走相同的路线等等。
  但他出现了依赖性的刻板行为,焦虑时会无意识碰她的指尖,从拇指到小指,甚至会摸她的脖子,感受掌心下的脉搏心跳。
  不仅如此,她还发现他愈来愈奇怪了。
  她把他当正常相处的小伙伴,但他不是。
  钟远萤午睡后有点低血糖,下午两点多到学校,会在校门口的小卖部买几颗西瓜软糖。
  付烬转头买了两箱西瓜软糖给她。
  发现她喜欢吃一种进口的雪糕,付烬又买了好几箱,冰箱塞得满满当当,放不下的融成好几堆白雪状。
  他一旦知道她有什么喜欢的,会尽可能多的送给她。
  如果只是这样,钟远萤顶多觉得不好意思,怀着抱歉的心情拒绝。
  但这些在他看来是一种交换,他把他的玩具,所能买到的东西,目光和精力都给她,那么她也应该把更多的注意力分给他。
  钟远萤越来越不适,有种被困于牢中,眼睁睁看着地牢逐渐缩小的窒息感。
  他晚上一定要缩到她怀里睡;除了一起上下学,她课间的时候也不能和朋友跳绳抛石子,因为付烬一下课会跑到教室门口等她出来陪他。
  甚至连周末,她要去找贝珍佳玩,他都要紧紧地跟着她,没等她和朋友玩多久,他又开始闹脾气。
  钟远萤睁眼是他,闭眼还是他,走到哪都有他,他还贪婪地要求她每一寸目光。
  渐渐地,抵触情绪在她心底堆积。
  用斐悦然的话来解释,付烬所沉溺的人,带给他生机,也因此,让他松不开手。
  钟远萤是付烬内心世界连接外界的桥梁,尽管通过她,他看到一些色彩,品尝几样味道,情绪丰富许多,但这些远远不够。
  也不足以支撑他成为正常世界里的正常人。
  距离、理解和退让等等这些复杂的东西,他的世界里没有。
  ——
  这天周末,钟远萤约好要去贝珍佳的家里玩,因为今天是贝珍佳的生日,贝妈给她买了芭比公主的影碟,钟远萤想去她家看影碟,陪她过生日。
  但如果带上付烬,没玩一个小时,他又要闹了。
  再加上她们是从幼儿园一块长大的朋友,两个小女孩感情好到不想有第三个人插足,特别是在小朋友眼里,这种最重要的日子。
  钟远萤趁着付烬上厕所的间隙,快速换上出门的小裙子,拎起小熊包包跑下楼,正在玄关处换鞋,付烬跟来了。
  “今天不能带你。”钟远萤说。
  付烬摇头,也要蹲下来换鞋。
  钟远萤急了:“都说你今天自己在家玩!”
  这一幕被正要出门的钟历高看见,他沉下脸说:“陪阿烬玩不是玩?要么你就带他一起出去玩,要么你别出门。”
  付烬听出他语气不好,挡在钟远萤面前,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然后钟远萤看见,上一秒还对她色厉内荏的男人,下一秒蹲下来,笑得春风和煦,“阿烬,叔叔不是凶你,别误会。”
  一股火气冒上来,烧得心肺灼痛,钟远萤用力踏了两下地,头也不回地摔门出去。
  她也不管后面的人跟不跟得上,自顾自地跑到她和贝珍佳偶然发现的秘密基地。
  那里原本是个幼儿园,后来办不下去被人买来拆掉,想建成私人楼房,最后不知是资金问题,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没建成,留下一堆废弃物,还有一片没填的大沙坑。
  以前钟远萤被钟历高打得浑身都痛,她会和贝珍佳来这里玩沙子,直至天黑,再去贝珍佳的家里蹭晚饭。
  不知不觉,这里变成她发泄情绪的地方。
  钟远萤跳进沙坑,把沙子抓来踢去。
  付烬已经没了固定路线的刻板行为,他蹲在沙坑边缘,看见钟远萤不高兴。
  他弄不明白她为什么不高兴,很多复杂的情绪他根本无法理解。
  在他的世界最简单的两种情绪——想要和无所谓,想要是因为她,由此渐渐增添沮丧、难过、失落,愉悦和开心。
  沙子很卸力,没多久,钟远萤累了,火气散去不少,情绪随沙子沉落。
  空气闷热,浓云覆盖铅灰色的天幕,不时刮来一阵风,卷起地上的土腥味。
  钟远萤走出沙坑,拍掉手上和腿上的细沙,她刚走两步,付烬又跟上来。
  “怎么又要跟来?”钟远萤气鼓鼓地说,“你自己回家去,我不想跟你玩。”
  付烬摇头,亦步亦随。
  钟远萤没办法,只好说:“我在沙坑里埋了一颗糖,你要是能找到,我以后一直带你玩。”
  付烬眼眸亮起,毫不犹豫跳入沙坑,开始翻找。
  其实他的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根本没看见她埋糖,但她说的话,他都相信。
  ——
  钟远萤来到贝珍佳的家里。
  贝珍佳往她身后瞧了眼:“那个小弟弟没来吧?”
  “没有,”钟远萤说,“说好了今天就咱俩玩的。”
  贝珍佳打开电视和影碟机,把碟子放进去,“快来看。”
  钟远萤扫了眼:“阿姨呢?”
  “她还没下班,”贝珍佳拆开零食,“大概下午六点这样回来。”
  影碟播到一半,天彻底暗沉下来,狂风拍打窗户阵阵作响,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几声闷雷过后,滂沱大雨兜头落下,像一张巨型银网笼罩城市。
  贝珍佳按下暂停,起身打开灯,被这雨势弄得有点担心,“怎么下这么大的雨,我妈还没回来呢。”
  钟远萤莫名有点心绪不宁。
  两人忽然变得兴致缺缺,看着屏幕开始走神。
  过了许久,开门声响起,贝珍佳弹起来跑到门边,看见贝妈淋得一身淌水,忍不住说:“妈,你怎么不带伞啊?”
  贝妈抹了把脸上的水,从身后拿出雨伞,“带了,但这么大的雨,伞也不好使。”
  钟远萤跟在门边打声招呼。
  “远萤来了,阿姨去收拾一下,待会给你们做饭。”
  贝妈简单收拾两下,把湿衣服扔进洗衣机,开始做饭。
  三人吃完晚饭,贝珍佳高高兴兴抱出冰箱里的蛋糕。
  等许过愿,吃完蛋糕,贝妈收拾客厅,两个孩子继续闹腾。
  过了片刻。
  贝妈的手机响起,来电是钟历高,但接通后传来温柔的女声。
  “嗯,我是贝珍佳的妈妈,对,远萤在我家,”贝妈把手机递给钟远萤,“你家里人找。”
  钟远萤看了眼屏幕显示,略感意外,钟历高怎么可能找她,果不其然,说话的是付菱青:“远萤,你们玩得怎么样,有没有尽兴,现在时间有些晚了,我叫李叔接你们回来,好不好?”
  “如果你还想跟朋友玩的话,我先接阿烬回来,他没在外面过过夜,可能不太习惯。”
  钟远萤讷讷地问:“付烬没有回去吗?”
  付菱青也愣了:“阿烬没和你在一块吗?”
  短暂的沉默过后,钟远萤艰难地说:“他不在”
  ——
  夜色沉沉,大雨并未停歇,一道道雷声像砸在人的心头上,令人焦躁不安。
  雨水落在车窗上,形成斑驳的水痕,灯光树影刷过,形成扭曲古怪的光影,让人有种误入光怪陆离世界的错觉。
  钟远萤坐在副驾驶座上指路,整个人如坐针毡,心脏发紧到不敢用力呼吸,完全不敢转头看后座的钟历高和付菱青。
  他们来接她的时候,钟历高表现出奇的愤怒,付菱青却面色平和,还不断安慰钟远萤没事。
  漆夜叠加大雨,让一切景物变得朦胧,像是用铅笔快速填涂出来的阴影轮廓。
  “那里!”钟远萤抬手指着废弃幼儿园的方向。
  李叔应了声,平稳地行驶过去。
  车子刚刚停稳,一行人连忙下车,没人顾得上拿雨伞,雨水夹杂冷意,很快打湿衣裳,凉入背脊。
  沙坑那边的动静很大,不用钟远萤指路,他们便小跑过去。
  那里已有三位好心路人在边上看着,还有两位警察,一个打伞,一个拿手电筒照光。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我们送你回去,知道爸妈的联系方式吗?”
  不管警察怎么问,他都没有反应,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周围的动静声音,环境的暴雨狂风,都和他没有关系。
  有位路人说:“这个小孩咧,从下午开始在这挖沙,一直到现在,不回家也不说话,爸妈也不见来接。”
  怕出事,那位路人阿姨留意许久,而后报了警。
  警察想将付烬带出沙坑,他便疯狂挣扎。
  钟历高知道表现的时候到了,一马当先跳入沙坑,想抱起付烬。
  谁知他极其抗拒,像发了疯的兽类,直接把钟历高的手咬出了血。
  钟历高抽气一声,强忍着没叫出声,立即松开手。
  忽然一道闪电破开天际,天地之间亮如白昼。
  沙坑里积满了水,浑浊不堪,付烬瘦小的身体被泥水埋没大半,从头到脚俱是污泥,狼狈到看不出原貌。
  他的眼睛因为浸入细沙泥水变得血丝通红,可他却浑然不觉,只持续重复翻找的动作。
  付菱青看得红了眼眶:“阿烬,阿烬!”
  他依旧没有反应。
  钟远萤不顾阻拦,也跳入沙坑里,“付烬!”
  然而,他像魔怔一般,只知道执着寻找着什么。
  钟远萤灵光一现,当即从口袋里掏出一颗西瓜软糖,放在他附近的泥沙里。
  因为没了力气,付烬手脚并用在沙坑里爬行,像某种生活在沼泽里的怪物,只是没有一个怪物会像他这般执拗。
  终于,付烬找到了那颗糖。
  他愣在原地,一贯缺乏表情的脸上,眼里闪过欣喜。
  付烬猛地抬起头,视线恢复焦距,着急寻找钟远萤的身影。
  他看到她,一步步朝她走近。
  在夜色暴雨,电闪雷鸣,恍若世界末日的背景之下。
  他对上她的眼,在她面前展开手,一颗软糖静躺在他的手心上。
  只是污泥弄脏了它,付烬想把它擦干净,他要把好的东西给她,而不是脏的东西。
  他用手,又用衣服,可是越擦越脏,因为他现在整个人都是脏兮兮的。
  付烬沮丧无措地低下头。
  下一刻,他的视线里出现一只白嫩的手,雨水从她的指尖渗漏。
  他缓慢地把那个糖,放入她的手里。
  接着,钟远萤看见他抬起头,漆眼被雨水淋过,湿漉剔透,眼底有细碎的星亮。
  “……找……”
  “一起……”
  他生涩艰缓,重复组织地语言:“找到一起玩……”
  我找到了,以后我们是不是就可以一起玩了。
  付烬第一次开口说话,不成句,也不成调。
  钟远萤却鼻子一酸,眼泪顺着雨水往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