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沅尽工作室的公关一出,舆论风向以压倒性的局面扭转。
  何欣媛作为被家里娇养的掌上明珠,备受追捧呵护,连一句重话都没受过,更别说面对滔天巨浪般的网络暴力。
  只要一登录微博,骂声铺天盖地,短信电话也响个不停,她彻底崩溃,不敢再隐瞒这件事,立马联系平日里最疼爱她的哥哥何钦洋。
  “哥,你帮帮我,我收到法院传票了!”何欣媛哭着说,“我的名声不能就这么毁了,别人该怎么看我啊”
  “啧。”何钦洋这边正忙得焦头烂额,公司业务出现问题,资金链被断,合作事项出现壁垒,先前谈好准备签合同的单子全没了,他知道谁在整他,却毫无办法。
  前一脚他爸打电话来叱骂他惹到了谁,现在家族企业接二连三受到影响,后一脚他妹妹又出了事,他平时听到何欣媛的哭声也许会心软,现在只有烦得不行。
  “让你平时听话点,别去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不听!”
  何欣媛被何钦洋骂了一通,她不懂一直温柔爱护她的哥哥怎么变得这么暴跳如雷,但她弄明白了,何钦洋没精力抽空帮她。
  她抱紧被子失声痛哭:“我做错什么,我只是喜欢画画而已!”
  ——
  时间一滑过去一个月,很快到了高中同学聚会的日子。
  钟远萤都忘了这事,还是贝珍佳中午提醒的,下午两人化妆换衣,便一块出发前去。
  地点定在市中心的一家酒吧。
  暮色沉沉,路灯一盏盏亮起,如星星点缀夜空,店铺门面打开招牌装饰灯,烘托这座城市的喧嚣繁华。
  两人来到约定的地方,在门口隐隐听到里面传来有节奏的音乐,酒吧名是一串英文,木制装修大红门,黑灰门檐,偏欧式复古风,比起一街过去花里胡哨的门庭装饰,更显低调含蓄。
  里面几乎满座,到处是人,在舞池里跳舞,高台上唱歌,休息卡座吃喝玩乐。
  高中同学来了一半,占了两处相邻的位,这算来得挺多的了,大家毕业之后各奔东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家庭和事业,很少再能聚到一起。
  有位发福的男人注意到她们,招手笑道:“诶?贝珍佳和钟远萤来了,这边还有位!”
  “你们变得更加漂亮,我差点认不出来。”
  贝珍佳:“我们才差点认不出你,周号朋你这么胖成这样。”明明印象之中,他瘦得跟个猴似的。
  周号朋一动,好似浑身的肉都在颤动,“哎,老婆厨艺太好,没办法。”
  旁边有人说:“可使劲儿秀吧你。”
  钟远萤和贝珍佳挨着做,她扫了一圈,许多人变化都挺大,总有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钟远萤,听说你现在当老师了是吧”
  互相之间随意闲聊起来,吃着零食水果喝几杯酒,许久之后陌生感消淡了些,气氛才热闹起来。
  有人突然说:“班长林辰彦怎么还没来啊,不是回国好一段时间了吗?”
  周号朋看了看手机,“他说还有两分钟到。”
  他视线一转看向钟远萤,压低声音说句什么。
  周围声音嘈杂,钟远萤没听清,下意识凑近些:“什么?”
  他又说一遍:“你交男朋友没?”
  “没有。”她摇头。
  “哦,那挺好。”周号朋嘀咕完,余光瞥见来人,抬手招呼喊道,“彦哥,这里。”
  钟远萤抬头看去,酒吧里的彩光明明暗暗,身形高大的男人步步走来,一身清爽利落的休闲装,皮肤小麦色,剑眉英气,笑起来露出虎牙,显得很是阳光。
  她愣了两秒,感觉这笑容太过熟悉,付烬似乎也这么笑过。
  她盯着林辰彦愣神,被很多人看在眼里,他们互相间眼神相觑,暗示着什么。
  周号朋会意,扯着嗓子说:“彦哥,坐钟远萤旁边吧,还有位呢。”
  “不好意思,路上有点事耽搁了些时间。”林辰彦跟钟远萤打声招呼,在她旁边坐定。
  “没事,这才刚开始。”
  有人又让服务员加了不少酒。
  钟远萤想起还没给付烬发消息,她生活比较规律,今天下午没课,一般不会出门也没什么事做,付烬会来她家画画。
  下午时间比较赶,收拾打扮完一路赶到酒吧,忘记和他说一声。
  钟远萤翻了翻包,发现没带手机。
  林辰彦似乎很轻易就能注意到她的小动静,问了声:“怎么了?”
  “没什么。”她说。
  手机放在裤兜里,她换条裙子,给忘了,好在付烬要来都会先发消息问一声,如果她不回的话,他应该不会来的。
  人到齐,周号朋开始张罗游戏的环节,什么九头蛇、接火车、抢数字等等,输的人不外乎喝酒。
  酒过三巡,不少人开始醺醉,还是玩起了最俗套的真心话大冒险。
  贝珍佳喝懵了,老是输,一直选择真心话,各种问题被过了个遍。
  终于到钟远萤输,见到大家兴致缺缺的表情,她便选择大冒险,抽到的惩罚是连喝五杯酒,众人长长地叹气一声。
  “我替她喝。”林辰彦突然开口。
  一群人来了兴味,用眼神和不明所以的笑起哄。
  钟远萤明白他们的意思,但觉得很是莫名,只说:“谢谢班长,我可以喝。”说完,直接一杯杯地把酒喝完。
  下一轮输的人是林辰彦,他选真心话,抽到的问题是——你最遗憾的一件事。
  林辰彦苦笑一下,顿了顿才说:“高考完那个暑假,想等的人没有等到。”
  “哦——”他们大声起哄,似乎终于等到想看的场面,目光在钟远萤和林辰彦之间来回。
  周号朋外号大嘴巴,什么事都憋不住,要不是当初林辰彦反复强调不要说,他哪能忍得住,这下见钟远萤还不知情的样子,急得挠头。
  他喝酒劲头一上来,更管不住嘴:“全班都知道,就你钟远萤不知道,哎,还不是彦哥不给说。”
  “高中那会儿老师抓早恋抓得严,彦哥又纯,暗恋你不好意思说,又怕耽搁你学习,愣是等到高考完那个暑假,你十八岁生日那天,把你约出来表白,成了,他就和你读一所大学,不成,以后见不着,你也不会尴尬。”
  周号朋感慨:“彦哥就是人太好。”
  林辰彦学习成绩好,待人更好,又阳光开朗,班里的人都喜欢他,愿意叫他一声彦哥。
  不过周号朋发现,说完这些,两位当事人都没什么反应。
  也对,过去这么久,很多事情都会淡去原本的颜色。
  在酒吧狂欢迷醉的氛围里,哄闹的音乐人声中,酒精味弥漫,玻璃杯折射各色光线,时间悄悄划至凌晨。
  组局的周号朋醉得不省人事,理智尚存的林辰彦叫车找代驾,让他们互相伴着回去。
  最后只剩下钟远萤和他。
  “走吧,我送你回去。”
  钟远萤拿起包,“不用麻烦,我打车回去就行。”
  “现在太晚,”林辰彦说,“你一个人回去不安全。”
  见他坚持,钟远萤只好点头。
  出到酒吧门口,街道上人流车辆稀少,不少门店打了烊,入目所及是大片路灯的橙黄。
  林辰彦也喝不少酒,找了一位代驾开车,他开后车座的门让钟远萤上车,自己做到前面副驾驶座。
  钟远萤报完地址,便没再说话,半眯着眼,靠上椅背,神色有些困倦。
  林辰彦通过后视镜看了眼,抬手关掉车内音乐,也没再找话题聊。
  车子平稳地行驶到小区内的楼下停住,林辰彦先下车,而后拉开后车座的门,出声提醒:“到了。”
  他看见橙黄的光线透过车窗落在她的身上,平增几分朦胧柔和,她像懒散贪睡的猫儿,眯着眼,表情懵懂,眼眸有薄薄的水光,迟钝地反应了下,才“嗯”了声。
  林辰彦沉寂许久的心弦微微拨动。
  高中他和钟远萤做过一个月的同桌,她一到数学课就犯困,下课便趴在桌子上补个小觉,到上课他会叫醒她,但她需要许久才能醒神,期间会有这么懵懵的时候。
  不知哪一次开始,他觉得这个女生有点可爱。
  到后来慢慢关注她,情愫像雪花一点点落在树梢上,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枝丫已承受不住偌大的积雪。
  哗啦倾倒,又被藏在心底。
  最后以她十八岁生日那天的无音无讯,画上句号。
  “到了?”钟远萤定了定眼,顺了把被蹭乱的头发,拿起包下车。
  她道声谢,准备往小楼走。
  林辰彦盯着她的背影许久,忽然叫住她:“钟远萤。”
  钟远萤脚步顿住,转身看向他。
  “你以前有喜欢过我吗?”他的声音有些紧张,仍像当初那个青涩的少年。
  沉默许久。
  钟远萤斟酌伤害最低的言语,最终选择直接的回答:“抱歉。”
  “我知道了,”林辰彦朝她走来,借着酒精与月色,最后一次大胆地说,“可以给个拥抱吗?”
  钟远萤抿着唇,没说话,当林辰彦伸手抱住她时,她感觉到印象中阳光开朗的大男孩,在沉默释怀。
  她知道,他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了。
  没多久,林辰彦松开手,“钟远萤,再见。”而后,他坐上车,离去。
  钟远萤在原地看了会儿,直到车尾灯也消失在视线里。
  她转过身,垂眼看到一道影子在向她靠近,暗影覆上她的鞋面,酒精麻痹了神经末梢,她迟钝地反映了下,才抬起头。
  付烬逆着路灯橙黄的光,表情晦暗不明。
  静默片刻。
  钟远萤发现他不太对劲,他似乎呼吸很艰难,却极力压抑胸膛起伏,整个人紧绷到极点,手指却痉挛似的颤动。
  “付烬?”
  钟远萤走近他,看见他漆暗的眼眸里有墨一般化不开的痛楚,他唇线抿直,神情有些魔怔,好似陷入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钟远萤。”他嘶哑开口。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他一手覆盖住眉眼,视线一黑。
  “为什么又是他。”
  他说完这句话,仿若用尽全身力气,表情再也维持不住。
  他从下午等到凌晨,联系不上她,就让徐子束联系贝珍佳,结果也打不通电话。
  和之前一样,她们应该去玩了。
  她唯一要好的朋友只有贝珍佳,如果他在这方面不让步,她很快会厌烦他。
  但他今天没见到她,他想看她一眼,加之心里隐隐的不安,难以抹去。
  所以他选择从前做过无数次的事情——等待,这是他最擅长做的。
  结果他等来什么,她和林辰彦一同回来,两人相拥不舍,缱绻情深。
  同她十八岁那年生日一样,她要化妆打扮要去见林辰彦,虽然她那次没去成,但八年后的今天,结局依旧不可避免的出现。
  噩梦忽至,付烬没有一点准备。
  似有沙石掺入血管里,随着血液流动,因每一次呼吸,而传来尖锐的钝痛,又有利嘴尖牙的虫蚁啃噬骨髓,细密的刺痛蔓延至每一根神经。
  心脏被什么东西拉着无限下坠。
  想嘶吼咆哮,痛哭挣扎,歇斯底里。
  直至她走到他面前,叫一声他的名字,所有极端的情绪顷刻化成一潭涩苦的委屈。
  “为什么又是他。”
  “钟远萤,是不是只有我死在你面前。”
  “我才能在你心里留下一点痕迹。”
  ——
  付烬消失了。
  电话打不通,短信也石沉大海。
  钟远萤跑去洋房找他,徐子束叹了口气,摇摇头,只说:“他不在这。”
  她每天都会去洋房找付烬,接连一个月,徐子束长长地吁出口气,松口道:“那晚,付菱青女士把他连夜接走,因为他状态不太好。”
  钟远萤酒量不行,那天晚上,眉眼被他掌心覆盖,脑子连同视线都变得模糊混沌,只隐约听闻他一句句艰涩的嗓音。
  后来怎么样,她记不清了,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睡到床上的,第二天头痛欲裂地醒来,脑海里只有些记忆碎片,大约推测出付烬误会了什么。
  钟远萤立刻给付菱青打电话,“付阿姨,您知道付烬在哪吗?”
  付菱青温柔的声音里掩不住疲惫:“远萤,很抱歉我不能告诉你,因为他现在情绪不稳定。”
  “”
  出于对付菱青的了解,钟远萤知道不可能再问出什么,便等对方挂断电话,“付阿姨,我明白了。”
  她想了想,拿起手机订下回楠青市的机票。
  ——
  这边,付菱青挂断电话,揉了揉眉心,问正在写治疗方案的人,“阿烬现在怎么样?”
  斐悦然头也没抬:“刚刚强制打了镇定剂,现在安静下来,等药效过去,我再试试新的方案。”
  “从历史检查报告来看,付烬的自杀倾向一直在高危线上,12号及前后那段时间第一次接近绿值,不过现在的自杀倾向更严重,你叫人把12号那段时间的监控录像调出来给我。”
  欧式洋房除了洗手间和三楼画室,到处都装有监控录像,为了防止付烬出现意外情况,以及监测他的一举一动。
  斐悦然撑着下巴,倍速播放录像,直到一个节点处,按下暂停键。
  付菱青也在一旁看,“找到了关键点?”
  “对。”斐悦然把录像倒回去些,以慢速播放一遍。
  呈现的画面是在付烬的卧室,清晨天光微亮,付烬坐在椅子上,声线不着痕迹的紧张:“你这么喜欢他?”
  钟远萤站在书柜旁,毫不犹豫地说:“喜欢。”
  他又问:“你有多喜欢他?”
  钟远萤:“不知道怎么跟你形容,我这么说吧,如果有一天沅尽封笔,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看漫画。”
  看到这里,斐悦然关掉电脑,起身说:“虽然付烬为此吃了不少苦,但有这样的关键枢纽是好的,证明他还有救的契机。”
  “我遇到的太多病人,一辈子也无法得到治愈的契机,最后走向谁也不希望看见的结局。”
  斐悦然推了推眼镜,嘴角弯起弧度,“你猜远萤现在会去哪?”
  付菱青怔了下,明白过来:“你是说……”
  “对。”
  斐悦然笑说:“那孩子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你和我都了解她,所以我现在该回一趟楠青市,去见见那孩子。”
  ——
  徐子束只说付菱青连夜把付烬接走,钟远萤能想到的最大可能便是他们回了楠青市的家。
  付家的老宅不在楠青市,在寸土寸金的帝都,只有老爷子和旁系的付家长辈在,付菱青在楠青市打拼发展,于是在此长住。
  钟远萤买时间最近的机票,赶回楠青市,再一路打车来到别墅。
  她按下密码锁进门,没看到料想中的付菱青、钟历高和张姨等人,看到的只有斐悦然。
  斐悦然四十多岁,由于保养得好,看起来年轻十岁,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慢品一杯茶,面前放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她抬起眼,笑了笑:“远萤,许久没见,还记得我吗?”
  “当然记得,斐阿姨。”
  钟远萤从小见过她很多次,因为她是付菱青的好友,更是付烬的心理医生。
  斐悦然总带着长辈式平易近人的浅笑,长得也很有亲和力,但钟远萤自小一见她就躲,总觉得她那双看似毫无攻击力的眼睛能看透人的心底。
  谁也不喜欢被窥探。
  “别站着,过来坐,”斐悦然也给她沏杯茶,“来找付烬的是吗?”
  “是。”
  青花瓷杯里飘散出白汽,也无法散去钟远萤心里的紧张感。
  “别紧张,放轻松,阿姨又不是坏人,不会把他怎么样,更不会把你如何。”
  钟远萤客套地笑了下:“斐阿姨,您说笑了。”
  “想了解付烬的情况吗?”
  钟远萤点点头。
  斐悦然似笑非笑地说:“那阿姨问你几个问题,你不需要开口回答,只需要在心里给出答案。”
  “你对付烬有好感了吗?”
  “如果付烬遇到困难,你会想帮助他吗?”
  “你还怕他的阴暗偏执面吗?”
  话音落下,安静许久。
  斐悦然又开口问:“你在心里有答案了么。”
  钟远萤语气平缓道:“有。”
  得到肯定答案,斐悦然重复第一个问题:“那好,还想了解付烬的情况吗?”
  “想。”
  上午的光线清晰,斐悦然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出淡淡的光弧,遮掩她眼下的深意,她微勾唇角,一字一句都带着职业性的诱导。
  “我这里有段关于他的视频,不过在此之前,你环顾四周,看看你生活了十几年的环境。”
  “再从头回忆一遍,你们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