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四面楚歌
三面是冰冷的墙壁,仅有一张冷榻,一床被褥,一室昏暗的烛光,一扇紧闭的大门,一孔透着暗淡月光的窗。
铁栅栏之外放着各式各样狰狞的刑具,有的刑具上头还有干涸的血液,看上去触目惊心,让人觉得身上发疼。刚开始阳琮半夜醒来,看到那些刑具的时候,会被吓一跳,后来也渐渐看习惯了。
她坐在床榻上,仰首望着上方,目光有些呆滞,宽大的囚衣衬得她身形越发单薄。夜风从窗子里灌进来,冻得她浑身发凉。
她也不知到此处有多久,约莫有半个多月了吧。来了诏狱这种地方,没有帝王的赦免,向来是进来难,出去更难。而前科累累的她在他眼里已经被烙上了不可信的印记,辩解也无力。
为免受皮肉之苦,她也不用他们特地找出证据,费时费力,于是乎,不论事情有无,只要扯到她身上的,她都毫不犹豫地认罪,连欺男霸女,将京城中某某良民的女儿抢占为妾这种显然不可能的也给认下了。她原来还想着将那些举报她,甚至落井下石的人的名字都默默地记下来,待她日后出了这个鬼地方的时候同他们慢慢算账,后来想通了,她都这样了,还想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遂作罢。
反正她的罪名大小,从来就不是依凭她犯的事大小而定,而是看上头那位的心意而定的。
她来诏狱的时候,衣裳换成囚衣,身上的东西也被搜刮了一遍,封地山河图自然被搜了出来。她不愿意让他们看到,更不愿意让南帝看到她的可笑,于是一把将那图给抢了回来。
也许是因为她一路上都没有反抗,突然袭击让他们猝不及防;又也许是因为她实在是太焦急,一下子爆发出推开狱卒的力气,将封地山河图给抢到手中。
“证据,这是证据,她要毁尸灭迹。”那两个狱卒这样喊着。
阳琮觉得十分遗憾,她刚刚将封地山河图撕成四瓣,他们便反应过来,要阻止她了。她能怎么办呢?于是她只能够眼疾手快地将山河图中写有封地名以及她标明心意的那地方给撕了下来,趁着他们抢夺走之前给塞进嘴里。
他们试图将她吞下去的东西给抠出来,然而他们的手却被阳琮死死地咬住,甚至被她咬出了血,最后他们只能臭骂了一句,然后放弃了。
阳琮则是拼命地将那部分图给咽下,吐了一口血沫出来,呸,你们才是臭男人,腥死了。
“原来你还偷藏着我朝的地图。”阮何接过狱卒交给他的地图,粗略地扫了一眼,又将她的罪状多列了一笔。
她冷冷地笑着,心里暗骂,瞎了你的狗眼,那分明是北朝的地图,哪里是南朝的?真是孤陋寡闻,尸位素餐!
但她也懒得辩解,现如今说这些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便让他们误会去吧。
只是可惜那句话“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真是白白浪费了她的一腔真情。
也不知道这边什么时候给个判决呢,还是他想要榨取她的剩余价值?也许他觉得她在顾玠的眼里还有些分量,想要把顾玠给引来?
在诏狱的日子实在是无聊,开头两天她还指望有人把她救出去,后来这种念想也淡了,她越想越绝望,而绝望过后,便开始麻木了。
她甚至在想,如果他觉得,等人羊入虎口来救她,实在是太磨磨唧唧了,想直接将她凌迟或者是问斩,她要不要向皇帝申请一下拿一个帘子将她遮一遮,不让平民们看到,以全她公主的尊严呢。也许不会凌迟她吧?比起处死一个公主,无声无息地处置一个罪臣,麻烦来得少些。
她有些自暴自弃地想着,只是可惜,若是她父皇病重的消息是真的,她要成为普天下最不孝的女儿了,枉她父皇母后还那般宠爱她,希望那只是顺王放出来的迷雾吧。
她的心里头各种不切实际的想法越来越多,然而人却越发困乏,并且厌食。即便是强忍着将饭菜给吃了,最后还会恶心地吐个空空。
那些秽物最后还得劳烦那些狱卒收拾,虽然他们并不愿意做这种事情,但若是哪天圣驾突然驾临,熏到陛下了可是他们失责。故而这些人就没少说风凉话,把那些隔夜的饭菜端走的时候,一脸鄙夷地唾弃道:“到这地方了,有得吃就不错了,哪里比得上从前的山珍海味。”
她倦得无力反驳。这种糟糕的状态伴随了她许久,便如同今日,她明明想着要清醒,甚至只是坐在床上,靠在用稻草垫着的墙壁上的时候,眼皮子依然忍不住往下掉,眼前一片昏暗。
半昏半醒间,牢房里突然涌进了一阵凛冽的风,让她浑身打了个哆嗦。
忍不住拢了拢被夹在大腿与肚子之间的被褥,她这才感知到自己露在外面的胳膊与小腿已经冻得发僵,沁骨的冷。
“你是想绝食来逼朕心软。”极度的安静中,低沉而又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她蓦然间听到他的声音,竟想落泪。
她非常厌恶这样的自己。明明这样惨淡的局面皆因他的缘故,落在诏狱半生不死也是拜他所赐,她以为自己已经看透,心底却还是泛开了想倾诉的委屈,只是听到他的声音,便发现自己想他了,非常想。
她心里咆哮着要睁开眼睛看他,却忍住赌气不肯睁开。
“恨朕恨得连睁开眼睛也不愿意了?”他依然淡淡道。
她猛然间觉得下颌一痛,他捏住她的下巴,逼她睁开眼。
她这才睁眼,眼睛里沁着冷意。
他神色依然冷峻,气度高华,眉眼如罩着一层冰霜。和从前比倒是没多大的变化,像是清瘦了点?不过这与她没什么关系,也不应该有什么关系。
“北朝公主,金枝玉叶,纡尊降贵来我朝为官,真是……牺牲颇大,不过……”他冷冷道,“你也成功地让朕在意了你。”
“陛下果然早知道我的身份。在意?如今我,倒是不想要你的在意了。”她嘲讽道,心里倒是觉得有些疼。在他的眼里,她已经成为了一个工于心计的女人了吧。只是她在北朝的地位到底没有他想象得那么不堪,北朝也不需要卖女求荣,让唯一的嫡公主做细作。她在北朝原来可是鲜衣怒马……罢了,不提往昔的那些日子了,真是越提越伤心,越提越心酸。
他冷笑了一声,道:“不需要朕在意了吗?也对,你也没有什么需要朕在意的地方了。南朝形势严峻,也许过不了多久,北朝便能踏破边疆,连同顾玠一起来取南朝江山。所以你确实应该有恃无恐,朕此刻还需要好好留着你,等着未来的某一日,用你来换南朝臣民的太平。”
南朝的局势会有这样危急?阳琮并不信。她摇了摇头,道:“陛下英明决断,兵力强盛。北朝的进攻,顶多是让南朝伤筋动骨,犯不上国难临头。”
南朝的兵马训练有素她是见过的,当初他还对她说了什么呢,哦,对,南朝升平,足以安家。她当初还被他小感动了一把,现在看来,他想说的应该是,你看我南朝的兵力这样的强盛,所以你们不要想着蝼蚁憾树这样不切实际的想法了,还是乖乖投降吧……
哎,扯远了,凭着南帝的那一支军队,气势汹汹,堪称神兵,便足以自卫了。北军虽有布防图,占了先机,然而国内带兵能力强悍的将领不会听从顺王的指令的,就算是听从,顺王也会因为他们是父皇的人而不会重用,反而会让他的嫡系们带兵去攻打的,哪能一举攻破南朝呢?
“所以,你是觉得南朝不会有亡国之险,因此能够这般没有心理负担地将图纸交给北军?”东羡冷冷地说着。他想,她这般对他漠然,也许她的心里,装着的人并非是他,而是顾玠。若不是他早有防备,顾玠同北朝的里应外合,倒是有可能使南朝的帝位换个人坐。
他想起他这半个月来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她,前方的军情紧急也不能够停止他对她的想念,总是忍不住踱步到宫门口,却总是猝然惊醒,强忍着不去看她……这些行为简直就是贻笑大方。尤其是刚刚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仍然会觉得心疼,会想着搂住她,然后将她接回宫中,她想要什么……他便给什么。
他堂堂一个坐拥万里江山的帝王,居然会为了一个不停背叛他、辜负他真心的人牵肠挂肚?会为了她,不断地把底线往下移?也许……他应该将她给杀了,这样才不会扰乱他的意志?
“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反正陛下认定的事情,我就算百般解释,也无法改变。”阳琮以为这辈子不会再见到他了,如今再度见到他,原本如死灰的心又再度复燃起来,开始蠢蠢欲动。
她到底也是经历过风雨的人,在北朝也握过大权,见到他现如今处于劣势,不知能不能借他的势,扳回颓势?他既然无情,她也可以不顾念旧情,就把他当作是一个普通的人,然后利用一切能利用的机会,进行反击,谋取生路。她接着道:“事已至此,倘若南朝真的被内外夹击,一筹莫展,陛下还愿意给我一个机会,愿意放了我的话,我可以助你逼退北朝的兵马。”
她说完,他便放开了钳制住她下巴的手。他气极反笑,都到了这样的时刻了,她还可以如此理智地想要同他结成联盟?放了她,说不准下一秒,她就会跑到顾玠的阵营去了。
他绽着墨玉光华的眼睛此刻沉寂地看着他,他点头示意她继续说,心里头却是按压着汹涌澎湃的怒意。其实这时候,她若是肯求他一两句话,他说不定就会丢盔卸甲。可惜……她却一步又一步地拉开了他们的距离。
“北朝内乱……这你必然是知道的。顺王造反,但他毕竟不是皇室的正统。他筹谋的时间短暂,定然不能让举国的兵力都听从他一人的指挥,也许在北朝境内,大家仍然以为那是我父皇的旨意。若是我回国,揭穿顺王的阴谋,北军必然能退,再加上,北朝的几位名将,还是听我的命令的。”
“就凭着你那些不入流的暗卫,你就能振臂一呼,力挽狂澜?”他不禁笑了。他该说她是太过于天真了,还是说她另有阴谋诡计?只是……他已经没有耐心再陪她玩了。他不想再纵容她了,也许再一次的放飞,她便会扑入别人的怀中。
他冷淡地看了一眼床榻,猛然将她压在身下。她猝不及防地被推倒,手肘碰到坚硬的床板上。硌得有些生疼。
而他的话,却让她的心更疼。他淡淡道:“卿与其想着这些主意逃跑,不如想着如何取悦朕,说不定哪天朕就会将你放回北朝—既然你更愿意放弃南朝皇后之位,而愿意成为一个没有名分的人。你应该庆幸,朕直到现在还对你有些兴趣。”
翅膀太硬,养肥了就跑,那便将翅膀给斩落,养在深宫。至少,这样还算是拥有。
他的话却令她觉得一阵屈辱,他的意思不言而喻,他是想在这样幽黑、暗沉、脏脏的地方拥有她。她是喜欢他,却不想要这般随便地将身体给他。
她甚至有几分不可置信:这是她喜欢的人啊,他怎能用这样的方式来折辱她?
他若是真的要了她……那么他们的一辈子,就这么完了。再无生机,再也走不回去了。
南帝东羡发疯似的亲吻阳琮的眉眼。他原本不过是想浅尝辄止,却没有想到一碰到她的人,他就有些不受控制。从前引以为豪的自控能力在此刻瞬间崩塌。他非常迫切地渴望拥有她,从进门看到她的时候便想揽她入怀,告诉她他的思念他的煎熬。
阳琮心底却越来越绝望,她倔强地闭上了眼,面色苍白,任凭宰割。她觉得每时每刻都是煎熬,倘若终究是经不过这一劫,注定要死在异国他乡,她真的不如一开始就引颈自戮,至少还能够留个清清白白的身体。
东羡渐渐感受到身下人身体的僵硬以及她的抵抗,那股子的冲动也慢慢地冷却下来,然而当他准备就此放过她,就此妥协,等到外头风平浪静了便将她放出牢狱的时候,却发现她突然挣扎着推开他,然后头扭向一边不停地干呕的时候,他所有的兴致都败下来了,脸色发暗。
也不知是怎样来的生理反应,她的五脏六腑像是翻搅了一遍,感觉非常地疼。干呕到后来,嘴里面充满了血腥的味道。
当她转过了头,看到了东羡的神色。
果然……他的神情冰冷,甚至带着几分罕见的暴戾,就好像是暴风雨要来的样子。
她干呕完了之后,觉得浑身更加乏力,懒得使出一点儿的劲儿,更懒得解释,只是半睁着眼,看着他。
“朕原先以为你至少还喜欢朕的外表……没想到真是难为你了,从前假装一定很辛苦吧?”他冷笑道,“只是稍微深点的碰触你就受不了了吗?”
阳琮闭上了眼,她不想看到他的神情……她也懒得说什么。尽管她心底里在呐喊……她喜欢他,她一点儿也不抗拒他的碰触,只是如今场合不对,就算是刚刚……她心是冷的,然而身体却不由得想要做出反应,所幸被她给制止。
“不过看来很多事情要让你失望了。”他冷冷道,“北朝的十万大兵凭借布防图,在南朝军队的三面夹击之下,入了瘴气谷,如今士兵们苦不堪言,伤亡惨重,也许过不了多久,便准备退兵了。而你心心念念的顾玠呢,此刻早已成了丧家之犬,正在外头逃难。神骑营岂是那么容易就策反的?”
“所以他们拿的那份南朝的布防图是假的?”说到底是谁在算计啊。明明是他算准了她会对布防图动心,先是对她有怀疑,然后又利用了她啊。他们其实是……彼此谁都不信任谁?
说到底是棋差一招,便当是她先前对他的真心都喂狗去了吧。
“哈……所以不论我有没有将布防图给送出去,最后这份布防图都会到北军的手上?”她笑了,真是可笑。
所以,这是贼喊捉贼,不过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幕戏,没想到反过来还刻意诬陷她。
她对他真的是失望透顶。前所未有的疲惫涌上心头。喉间突然涌起一股腥甜,有浓稠的液体顺着喉咙往上涌。
她觉得自己压根就是个笑话,彻头彻尾的笑话。自视甚高,居然还真以为他对她情深似海,没想到自己也不过是别人手中的一枚棋子。那个公主的身份,真是好用啊。他曾赞过她是解闷良物,如今看来,真真是贴切啊!
“阳琮。”他第一次在她的面前叫他的名字,清冷冷的,像罩了一层碎冰,又像是疲惫至极般的无可奈何,“朕真的想过……”
他真的想过同着她一生一世的。
“想过什么?”她故作轻快地打断了他,“想过利用完了我,然后再将我收入后宫?”
阳琮的表情也渐渐严肃起来,敛了笑,眼里泛着清泠的冷意,她摇摇头,叹道,“东羡,可以让我这样叫你吗?我不稀罕,真的不稀罕!你看我的心这么大,我想伙同顾玠一同颠覆南朝江山,让北朝乘虚而入,我在意的只有北朝山河,怎么会稀罕你的小后宫呢。”
他冷冷地看着她陌生的样子,眼底里的愤怒越来越炽。
就当她以为他要将她“除之而后快”的时候,他眼里燃烧的火光渐渐地熄灭,然后沉寂下去。
他缓声道:“你的暗卫朕已放了。这儿的守备也撤去了一半。若你能走出此处,朕就放你走。”
阳琮一怔。他居然……有这般好心?
正当她疑惑的下一秒,胸腹间翻涌得愈来愈甚,如同一把利刃在其中翻搅着。涌上喉间的液体越来越难压制下去,像是刻意同她叫板。
而身体的反应,就如同将她置于万丈冰谷,让她从身,到心,一寸一寸地凉了下去。
走出去?她哪里能走得出去!
原来……他真的没有这么好心。
从她入了诏狱开始,便注定了她不会有活着出去的机会了吧。
她突然俯身,以袖掩唇,低声地笑开,血液落在袖间,泛开了一朵花。“那我一定会……好好地走出这里。”抹尽了唇上的血迹,她努力站起来,遮掩着袖子,摇摇晃晃地朝外走去。
临去的时候她看了他一眼,眸里带着恨意,刺痛了他的眼,碾碎了他的心。
南帝东羡看着她虽然磕绊却无任何回头之意的背影,自嘲地笑了笑。他是真想……同着她过上一辈子的。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唯一捧出的一次真心,被人无视了个彻底。
他可以接受她心底有北朝江山,可以容忍她制造他有能力收拾的烂摊子,却绝对不能容忍她心底还有另一个人。
也罢,让她离开吧。纵使让她面对北朝的倾轧,纵使让他承受因将她放走而被群臣们口诛笔伐的压力,纵使忍受一生一世不再见面的入骨相思……
他看着她渐渐消失的背影,听着她渐渐消失的脚步声,久久伫立,竟忘了要如何动弹。
隔了会,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有内侍站到了他的身侧。
他张口,却发现喉咙有几分干涩,道:“她已与她的暗卫碰面了吧。”
内侍摇了摇头,有些不知道如何启齿,“她……”
猛然间,他意识到什么不对劲,推开挡路的内侍,疾步往外走,刚过了拐角,便看到冰凉的地面上躺着一个人。
他心底一沉,瞬间手脚发颤,一时慌了神,几个大步到她的身侧,却发现她一只手捂着胸腹之处,另一只手捂着唇,指缝间涌出了鲜血,散到了袖子上,连成一片。
那血的颜色……是乌黑的!惊了他的眼。
这是……中毒了!
他惊怒交加,也恨自己为何没早些发现她的异样。他不停地叫着她的名字,然而她却没有任何回应。她的长发遮住了她的眼睛,只露出了她过分苍白瘦削的下半张脸,脸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显然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她浑身冰冷,冷得……让他有些抱不住她。
谁……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对她下毒?
“陛下……”从后面赶来的内侍何时见到过南帝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揣摩了一番君意,道:“是否要传太医来?”
他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当机立断将她抱离了诏狱,策马疾驰,向太医院的方向赶去。
她的意识早已模糊,他听到她在怀中昏昏沉沉地叫着他的名字,心底一喜,他不由得放缓了速度,却听见她说,“东羡……原来你的心这么狠……”
他的腰背瞬间僵住,心沉到了谷底。
御医院的圣手刘才俊表示,他活了六十三年,从来就没有受到过这样的惊吓。
彼时,当值的他正捧着一本棋谱残卷看得如痴如醉,享受着大好的傍晚时光,却听到外头马蹄声响彻,他只能恋恋不舍地将棋谱收起来,然后跑到堂前。
一位黑衣男子抱着一个昏死过去的人策马奔进了太医院大堂,十分小心地护住那人翻身下马……
夜色深浓,只余了半轮残月,摇曳的烛光下,刘才俊老眼昏花,正想怒喝是何贼人胆敢夜闯太医院的时候,方才看清楚了黑衣男子的容貌,又被那人格外沉冷的神情给骇到,当即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声音带着几分惊惧,“陛……陛下!”
然后颤巍巍地要开始行礼。
那人眼睛一眯,制止了他,冷声催促道:“手脚还不快些。”
刘才俊这才惊魂未定地让皇帝将那人放置在一边的床榻上。那人身着宽大的囚衣,容貌同着自己先前侥幸见过一次的罪臣曲阳春颇有几分相似。眼前这个人事不知的囚犯,怎么看都像是女的啊!喉间没有突起的地方,虽说有的男子喉间突出不明显,但……但……
他更加心惊胆战,恨不得将自己的舌头给打个结,避免自己说出惊骇的话。
刘才俊的眼神不好使,但是医术上还是过得去的。望闻问切之后,捻了捻胡须,一副深思的神情。
等候在侧的帝王却有些不耐烦,虽在旁边默不发声,然而眼神却十分骇人。
刘才俊被看得更加紧张了,他的手微微发抖,顶着莫大的精神压力,又捋了好几下胡须,最后道:“这是中毒了。”
他说完,见帝王的神色更冷,脸上的表情更加不耐烦,不由得更加紧张,话语也变得有些支支吾吾,他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圣手”的称号就此告别,让他晚节不保。深呼一口气缓解了紧张之后,刘才俊道:“此……此人食用断肠花已有半个月。断肠花的症状表现如其名,起初的症状是厌食,严重者瞬时肝肠寸断。所幸她食用的剂量较少,到现在才爆发,但是时间较长……”
“休说废话!要如何医治?”
半个月,那不正是他将她发落到诏狱的时候?是谁处心积虑给她用了断肠花这种不易教人发现的毒草。
东羡的神情越发地冷,见到刘才俊紧张的样子,也怕影响了他的发挥,按捺住心里的焦急,缓声道,“朕将她交与你,务必全力以赴。”
“是……是……”刘才俊忙不迭地回答,急忙地跑到药柜里寻了护住心脉的药丸,请皇帝先给那人喂下,然后深思起了药方。
东羡坐在床榻的旁边,一只手紧紧地握着阳琮的手,似乎执意要将她的手给捂暖,然后她便能醒过来似的。
长夜漫漫,他招来了侍卫,然后下达了指令,要彻查这件事情,之后,他继续守着阳琮。
见到帝王彻夜不眠,手底下的人执行效率也更快。天刚蒙蒙亮,阮何已经屁滚尿流地赶到了太医院,然后告罪了一番:“陛下,臣监管不力。曲……”他扫了一眼阳琮。如今帝王这般重视她,他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生怕称呼罪臣惹怒了帝王。
阮何忍不住又看了那人几眼,对方长发散落,那露出来的侧脸,他看来看去,都依然是女子的模样,连脉象也是女子的脉象。他一直以为曲阳春是男生女相,雌雄莫辨,如今看来……也许……
他默念了一声罪过,及时地纠正称呼,“在诏狱里给曲阳春下毒的人已经找到,是北朝之人,现在已经拿下。”
南帝“嗯”了一声,并没有要立刻提审的欲望。北朝之人,那自是北朝的反王派来的了,反王如此迫切地要除了她……为了什么?
想到自己极有可能误会了她,他心里一滞,觉得闷得慌。
南帝声音喑哑而低沉,道:“她当初……在诏狱里的那些供状带来了吗?”
“已经带来了。”
阮何命人将一卷卷的供词放在皇帝面前的案几上。他翻了一页,看到那些欺男霸女的案例,道了一声,“荒唐!”
阮何心里打鼓,也不知道他说的荒唐是指曲阳春的行事荒唐,还是指的是……曲阳春分明是女子,也能够有欺男霸女的罪名荒唐。
隔了会儿,东羡命阮何下去。他本来将阳琮丢在诏狱,只不过是随便寻个名目进去,免得她搀和进顾玠造反的诸事,再加上这些日子里忙着对付顾玠和南北朝事,故而那些案卷他不过是粗略扫了一遍,便丢了一边,反正这些事情,并非是他真正想把她打入诏狱的理由。
没想到底下的人这般阳奉阴违,他的漠不关心,在阮何的眼里,变成了曲阳春在皇帝心里彻底失宠的暗号,这也让阮何更加肆无忌惮想要让阳琮认罪,越多罪越好,这样就算皇帝想偏袒也偏袒不了。
他也没有了翻那些案卷的兴致,越翻就越是心痛。她到底是以什么样的心情面对着这么多的指认的?
阮何刚下去,便有人上来禀告,他当时安插在曲府的眼线,那两个美其名曰小药童的灵芝和妙药上来,道:“……那天,大人回来后,将布防图交给翠花,也就是夜合保管。之后大人虽然见了顾大人,不过小的们在远处看,虽然听不到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但是他同顾玠一直隔着一段距离,不曾靠近,也没有私授什么。”
所以说,那图根本就不是她交给顾玠的。从头到尾,他对她最大的指认都是对她的误解,也许,她拿了那个图,根本就没有打算做什么呢?或许她所做的一切,还是在他的容忍范围之内?
“朕晓得了。下去吧。”
若说这些还不够让事情明朗,而之后阮何上来禀告的事情,他再联系前因后果,很多事情一下子水落石出。
刘才俊配完了药,歇在了外侧的小榻上,里头有什么风吹草动立马能够及时到位,房间里仅余了他和阳琮两人。
南帝东羡看着阳琮苍白瘦削的侧脸,竟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他将她扶起,端起熬制好的中药,用勺舀起药汁,呵了一口气,亲自给她喂药,她却滴水不进。即便知道她听不到,他亦是柔声哄她,想让她将药汁给喝下,可惜她却没有任何回应。
他想,这是第几次她昏迷不醒,而他在焦急地等待呢?只是从前,都没有这一次更加难熬,从前……她的情况也没有这次这般凶险。尽管这次是在拥有天灵地宝的京城中,身边有着南朝医术最精湛的御医!
她袖子上干涸的血迹,像是一朵朵黑色的花,烙在他的心间。她的衣裳上沾染的腥黑的血液隔得久了,味道越发地难闻,然而他不敢让侍女进来替她换衣裳,生怕就是那么一别,便是天人永隔。
如果……她能熬得过这一次,他一定海阔天空任她飞翔。他一定,会献上让她飞上高空的翅膀。她恨他,她不想见到他,他也会让她如愿。
天渐渐地亮了,他的内侍捧来了帝王的袍服,立在他的身侧,神情恭敬而卑微,就那么捧着,立着。
他神情淡漠地看着内侍,最后还是摇了摇头,道:“今日罢朝吧。”
内侍也不再劝,恭谨地退下。帝王的决定已经下达,尽管是荒谬的,然而却在意料之中。
他的手抚过她的眉眼,抚平她皱着的眉头,像是要抚开她睡梦中仍有的伤痛,他低声喃喃,道:“那时你让我怎么信你。原始的那张布防图里有你蹭上的墨迹,顾玠逃窜时候对朕说的挑拨离间的话语,还有你曾给予他的援助,让朕不能信你。”
他顿了顿,还是摇了摇头,不再说下去,似不忍再回忆。
他一口一口地给她喂下了中药,以口相哺。
刘才俊醒来,照例是要来给阳琮把脉,却看到坐在床榻边,仍然握着她的手的皇帝,心里还是念叨了一句非礼勿视,然后请了个礼,给阳琮把脉。
他道:“没有性命之忧这句话,臣还不敢贸然说,但是情况没有之前凶险了,若是能度过今夜,那才是没有性命之忧了。”
皇帝没有回应。
刘才俊拿不准他的主意,道:“臣定会竭尽所能的。”
“辛苦了。”他道。
阳琮再度醒来的时候,觉得恍若隔世。眼前的景色陌生得很,不是冰冷简陋狰狞的诏狱,也不是摆设朴素大方的曲府,更不是富丽堂皇的皇宫。而是摆设雅致,窗明几净的地方,阳琮一时间有种“自己是不是死了,如今已经到了阴曹地府”的感觉,尤其是她浑身的骨头快要散架了一般。
她轻轻地咳了一声,活动了下筋骨,艰难地从床榻上起来,而后推开了门,感受到了外头遍洒的阳光,这时候,她才有种还在人间的感觉。
阳琮一时间有些恍惚,她的脑袋晕乎乎的,她呆呆地站了好久,方才回过神来。不过一个转身,就看到了顾玠。阳琮道:“你怎么在这儿?”
“我怎么不能在这里?”顾玠笑着说,“你刚醒来,要问的第一句话不应该是‘我怎么在这儿’吗。”
阳琮从善如流,道:“这里是哪儿,我怎么在这里?”
顾玠道:“这里是雍县。没办法,出师不利,最后被南帝逼到了这个地方来了。至于你……当然是因为我在危急的关头英雄救美,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你从乱葬岗里头拖了回来,发现你还残存了一口气,又花费了大量的财力物力,这才堪堪把你从鬼门关中拉回了一条性命。你觉得你该不该以身相许?”
阳琮对此持以怀疑的态度,哪有人中毒能够支撑那么久还能不死的?阳琮道:“呵呵,你想多了。顾玠,说话别拐弯抹角、油腔滑调了,我才不信你会有这么好心。”
顾玠轻咳了一声,道:“事实上是这样的,的确是我将你从天牢中救出来的,那时候啊,兵荒马乱的,南帝去天牢里看你的时候带的人不多,我声东击西,他们忙着保护南帝,就疏忽了你,我趁着这个机会,把你带回来,所幸还为时未晚,来……”
顾玠伸出了三根手指,在阳琮的面前晃了晃,道:“这是几根手指,看看你是不是余毒未清被弄傻了?”
阳琮拨开他的手指,道:“顾玠呀顾玠,没想到最后这个好心人竟然是你,我怎么也想不到,你这人竟然也有不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时候。”
“很意外是吧。好歹我们也是共同潜伏在南朝,当过一阵子患难知己的。”顾玠沉静地看着她,微扯了一下嘴角,道,“我总不能够需要帮助的时候找你,你落难的时候将你撇开,把你丢在南朝吧。我还是有良心的。”
阳琮一时间倒是有几分感动,她原本以为跟这顾玠就是狐朋狗友,大难临头各自走,没想到他自身都岌岌可危了还想着救她,她长叹道:“真意外。”
顾玠不说话,一双桃花眼看着阳琮,带着几许的认真,“阳琮殿下,我问你,倘若此间事了,你可愿……”
阳琮心里一跳,道:“可愿什么?”
“若是我败寇依旧,我也无甚好说的,自当孤身离去。倘若我成王,你可愿为后?”等待了片刻,顾玠缓缓地吐露了出来。
阳琮委实是吓了一跳,她道:“顾玠,本公主自认为长得吧,虽然天生丽质了点,然而却非国色天香,实在是不能够让你对我这样芳心暗许要死要活的,所以,你突然间一下子要生死相许,到底有什么图谋?”
顾玠倒是如释重负地笑了笑,道:“曲大人啊曲大人,果然不适合对你说这种煽情的话。”
阳琮为着顾玠找着借口,她实在是不敢自作多情,她道:“顾玠,其实你看重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公主身份吧?”
良久,顾玠才道:“北朝形势严峻,你的父兄江山被夺,顺王上位。虽然顺王打了一场败战,但他还是牢牢掌控着北朝的权柄。你势单力薄,一个人贸然回国,不过是羊入虎口。而我,虽然败走南朝,但侥幸还保存不少实力。不过若想东山再起,则需要你在北朝的威望,来号令北朝的兵马,我希望我们能结成牢不可破的同盟。”
阳琮听着顾玠这样说,明明一切都符合她的推断,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还是生出了一股烦躁。不过阳琮并不愿意再深究下去,揣着明白当糊涂,有时候反而能够让内心轻松一点。
“然而我却不愿。”阳琮道。
“为什么?不过区区的一载时间,我在你的眼里就成了明日黄花?还是……因为南帝?”顾玠嗤笑,道,“我救出你的时候,你气息奄奄,那狗皇帝明明要害死你,你又为何要念念不忘?阳琮殿下,我觉得你可以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也可以是一个鼠目寸光的人,但我却不希望你变成一个能够自我蒙蔽沉溺旧情的人。”
阳琮道:“你能给我什么?”
顾玠毫不犹豫道:“我能给予你我的喜欢,也可以承诺这辈子只会有你一个。再加上,我们两个人联合起来,必定能够替你收复北朝失去的山河。”
喜欢是什么,能吃吗?一辈子只有她一个又能如何?
而他到底也对她没有多喜欢,就比如说她,对他也是欣赏居多。她是他喜欢的类型,而他的样貌,最初她也是挺喜欢的。
阳琮道:“再说,顾玠啊,宫里头的柳妃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呢?她看起来对南帝并没有太多的感情,能为你这样卖命,你的喜欢,又给了多少人呢?她又为你做了多少事?你就不怕她暴露于人前,性命不保吗?”
“殿下,柳妃同我并非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关系,她的性命暂时也无忧。倘若殿下介意,有朝一日,我可以将我同她的关系细细地解释给你听。”顾玠嘴角一勾,俨然一副误以为她吃醋了的样子。
阳琮嘴角一抽,道:“好,此事暂时不表。顾玠,你觉得,身为一个自由自在的公主好呢,还是一个困在后宫的皇后比较好?我再问你,在我的心里,是北朝好呢,还是南朝好?”
顾玠摸了摸鼻子,不言语。
“诚然你是我从前所喜欢的芝兰玉树类型的状元郎,不过你却不值得让我去国还乡,做你的皇后。顾大人,我觉得你安分守己地当一名臣子,比自己揭竿而起来得好。倘若你愿意,等我收复山河之后,我可以劝说我的哥哥给你一个爵位。更何况,南朝再好,国力再强盛,总不如自己的家乡好。”
此心安处是吾乡,而她的心,早已经在诏狱的时候,就冷掉了。
顾玠道:“没事,我会再接再厉的。”
“顾大人啊,我们结盟就结盟吧,都是同僚弟兄的关系,何必让坟墓一样的婚姻玷污了我们纯洁的同僚之情呢。结盟后,你倘若是真心,自然不会做对我有害的事情,如果你本来就存了其他的目的,就算是夫妻也会反水,驸马这个名头,也没意义了。”阳琮诚恳建议道。
“嗯。”顾玠低低地应了声,便不再言语。
阳琮道:“对了,你救我出来的时候,可有看到我的暗卫?”
顾玠的眼神一闪,他垂了垂眸,道:“你的暗卫早已经被南帝拿下,没留几个活口,能将你救出来,已是尽我的全力了。”
“这样。”
阳琮料想到了,连自己都是那样的惨淡收场,被捉拿的暗卫怎么能善终,必然是要斩草除根的。那些暗卫也陪了她多年,虽然平时都是隐藏于人后,不过听到这消息,她心里还是很痛。
阳琮想到之前在诏狱的那一幕,心里叹了一口气,她如何还能想念东羡呢?到底是多大的恨,他才会在给了她一个希望的时候,又给了她重重的一击。她应该要忘记他,开始她的新生活,做一个运筹帷幄的公主,然而……事实上,想到他的时候,她还是想叹气,还是难过。
他想让她死。这一个认知,让她就算劫后余生再想到的时候还是觉得心里一阵剧痛,仿佛都要喘不过气来。
她并不知道后面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她只记得,那时候她摇摇晃晃地在那条冗长的通道上走着,但却走不到尽头,她的眼前是血红的,而他却是静静地看着她的生命在消逝。
之后,只是隐隐约约觉得,在痛不欲生的时候,有人在黑暗中握住了她的手,她拼命地想要醒来,眼睛却像是罩上了什么似的,睁不开。
她不相信顾玠真的能在那样的时候将她救出去,她早知顾玠很多时候说的话都是满口跑马。唯一能确定的是,她中了毒,而有人解了她的毒,将她救了出来。
然而这个人,却未必是顾玠。
但是现如今,她也只能够暂时将希望寄托在顾玠的身上。
雍县是在京城脚下一个郡县,离京城的距离颇近,到底不是一个适合藏身的地方。
顾玠本想先去北朝躲避一阵子风头,但要等阳琮的伤养得大好,才能再经得起舟马劳顿。
阳琮又休养了一些时日,这才精神奕奕,准备回国,去打那场硬仗。
要离开南朝的那一日,她兴起了心思,跑到了附近的酒肆,要了一壶酒,想要醉一场,来告别她在南朝荒唐的岁月。
正所谓“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阳琮越想越觉得东羡那个人简直是有史以来天下第一大混蛋,越想越觉得自己当初的那一番情意都喂了狗,本来只想浅酌几口,结果没想到一壶接着一壶,最后把自己喝得烂醉。
也许是因为自己恨东羡实在恨得太狠了,以至于出现了幻觉,醉眼朦胧中,她好似见到了那人—东羡,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不言不语。
他脸上还是那副无甚表情的模样,泰山崩于前面不改其色,阳琮看着就来气。他现在想干什么呢?
阳琮抚了抚他冷硬淡漠的眉眼,倚靠在他的身上,又伸手捏了捏他的脸,努力地把他的脸拉扯成各种形状,好像这样就可以撕破他的冷漠一样。
这幻觉还怪真的,让她有些悚然啊,不过若真的是东羡的话,必然不能让她这样蹂躏他的龙颜的。
阳琮看着东羡被她折腾得变形的脸,不知怎的,脸上就滚下了泪来,她笑道:“你不信我,我不信你,挺好的。”
话毕,她又想喝一口酒,希望这幻象能够存在得久一点。没想到那人却固执地抢过她的酒壶,重复了她的话,哂笑道:“我不信你,你不信我。”
她笑着,又去开了一坛新酒,然后坐在地上,笑出了泪花,“我不在你心上,你也不在我心上,挺好的。”
那人动作一滞,倒是不再抢她的酒,阳琮乐呵呵地饮完了酒,酩酊大醉。
她道:“东羡,我保证,这是我最后一次,不由自主地想到你。”最后一次,在酒醉的时候,满心满眼都是他。
“你要我死,我却偏偏要活。”她笑着,似一个天真的孩童,却说着那几近让人被凌迟的话语。
对方沉默地不说话,他就静静地站在她的旁边,似一尊雕像。
酒醒后,那些酒醉才有的幻象消失,她像是做了一场大梦,终于从梦中醒来。
她趴在酒楼的桌上,头痛欲裂。
旁边有人唤醒了她,阳琮抬头一看,却是顾玠。
顾玠的神色有点复杂,道:“醒酒汤。”
“是你呀。”阳琮说着,心里仅剩的那一点点的期待,也消散了。
“是我。”
阳琮道:“我酒后无状,你别介意。”
顾玠看着她,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还是道:“醉酒误事,公主殿下还是少喝点酒好,免得日后延误军机。再说了,你现在的身体才刚好,又喝了这么多酒,真是不把自己当回事。现在你的人都不在你旁边,你也应该学着自己心疼自己。”
阳琮保证道:“下不为例。”
顾玠摇了摇头,最后只是叹息了一声。
阳琮也自感醉酒误事,于是她摒弃掉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开始收拾行囊,准备返程。
离开的那日,她骑着骏马,戴着兜帽,明明应该以决绝的姿态毫不留恋地离去,然而望着远处巍峨的城楼,她还是忍不住去寻找那个身影。
连天的城楼,冷漠而幽峙,却哪里会有那么一个人,在上头遥送她呢?
阳琮暗骂了自己一声,让自己不要再犯贱了,明明知道是绝不可能的事情,她又为何要留存希望呢?
她最后看了一眼南朝国都的风景,斩断心底的不舍,然后催马扬鞭,带着怅惘和豪情满志,朝着遥遥的北朝离去。
南朝一载,恍然如梦,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从此以后,她不再是南朝罪臣,而是北朝嫡长公主,阳琮。
未来的道路中有荆棘,有陷阱,而她,便要披荆斩棘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