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昌郡难行
昌郡王下得一步好棋!他打着皇帝的名号封城,既可以防微杜渐,防止皇帝提前混入昌郡,发现他的不可告人的目的,还可以借此败坏一下皇帝的名声—他好端端地来封地作甚?为了他的安危才闹腾出了这么多的事情!昌郡王素善伪饰,在当地有着宽厚仁德的名声,因而百姓要怨怪也是怨怪朝廷。百姓可不管皇帝的身份有多矜贵,影响到了他们生活的人,便不是好人。
阳琮和皇帝来此动用了两辆马车,前头的马车里坐着他们随行的侍卫,他们则是一同坐在后头的马车上。前头的马车先去探路,绕开百姓,行驶到城门一步开外的时候,便有将士拿着刀戟将他们拦了下来。
有钱能使鬼推磨,车夫塞了好些银子给了拦车之人。不想,那人将银子给收了起来,却仍是油盐不入的模样,道:“去城门边守着去,待到明日午时,再放你们进去。”
正巧这时候,旁边又来了几辆马车,说是早晨去了城外的寺庙烧香,此时才回来。贵族女子逗留在外头,于名声有碍。他们自报了家门又使了好些银子。这位女子的家族在当地也算是望族,但那些将士仍坚持让女子及其侍女都下了马车,然后搜查了一遍才放她们进去。那贵族女子同众位婢仆皆是花容月貌,硬是被揩了许多油,面红耳赤却也只能忍受着,不敢同这些“朝廷之人”闹起来。
“昌郡猖狂!”东羡在阳琮的耳边低声道,眼神略深沉了些,“这城,若要进便堂堂正正地进,驾车驰辔,而非这样任人羞辱。”
他转头看向阳琮,道:“曲阳春,朕问你,你能否做到一弹指由女装转为男装?”
阳琮已经受够了扮成女装时那种时刻提心吊胆的折磨,如今自然大喜过望,道:“臣能的。”
东羡颔首,阳琮就背过身去折腾了起来。她原先便是将衣裙直接套在男装外的,如今倒是大大方方地在皇帝面前上演了一场美人解衣露男袍的好戏。
东羡原本也只是想看看她穿女装,如今事从权宜,相比而言,在外还是男装可靠一些。东羡见阳琮恢复男装后活力绽放,连动作都变得疏狂的样子,又觉得有些头疼—这厮若是一直这般粗放,该如何是好。
当阳琮转过身来,询问皇帝下一步指示的时候,东羡道:“既然他们夜防日防,朕不妨予他们一个钦差。”
阳琮“哦”了一下,以为要从富商夫人变成钦差夫人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如今又是男儿身了,道:“钦差?是我?那陛下您呢?”
“卿觉得朕能是何人?”
阳琮看他这副风姿清俊的模样,即便是可以将周身杀伐决断的气势给敛去,然而仍然不容人轻视,“侍卫”一词,实在有些配不上他。
不过他笑起来的倾城倾国样儿……
“唔,随行的大人?或者……”阳琮小心翼翼地探问,“钦差大人瞒着陛下豢养的男宠?”
“男宠,嗯?”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阳琮眼观鼻观心,目光四平八稳,唯有微勾起的嘴角泄露了她的小情绪。
她心里可是窃喜得紧啊,此举虽有引火烧身之嫌,然而若能在回归北朝之前,逞一回能,压他一次威风,将是何其快哉之事啊。
她眼尖,瞅到马车角落里有个斗笠,急中生智,一把将她恨不得焚之而后快的衣裙撕下一块粉嫩的纱来,围在斗笠沿儿上,将其做成个简陋的帷帽,交予皇帝,然后以一副义正词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口吻道:“陛下容姿倾国,臣压不住,所以……陛下,戴上这个!”
做事索性要做透,一国之君带着粉纱帷帽,完胜臣子被逼穿粉色女装!尤其是掀开粉纱,露出清冷高贵模样……
没办法,谁叫他的容貌太扎眼,让人有认出的嫌疑呢?真是天赐良机啊。
“卿果然又胆大了不少。”东羡道,接过帷帽,看了一眼,窥穿了她的那点小九九,冷冷一笑,极为嫌弃地丢在一边,道,“爱卿考虑这些歪点子,不妨想想等下如何拿出钦差的气势,不坠我南朝国威。”说完,发话让马车前行。
阳琮下意识地应了声“诺”,心里头却还是在转着小主意。
马车行驶到城门前头,果然遭到了拦车,阳琮挺直腰背,昂首挺胸,轻咳了一声,音色清亮道:“何人拦路?”
外头的车夫说了下情况,阳琮立马转换角色,扬声道:“本钦差来此,你们还不倒屣相迎,还想让本官在城门外守到圣驾降临不成?”
许是皇帝早想到会命阳琮为钦差这一步,早拟好了圣旨,此刻将圣旨以及印信一同拿出,那将士前倨后恭,立马点头哈腰,道:“曲大人来此,有失远迎……只是昌郡有刺客,末将担心有人混着大人的马车一起进去。”
阳琮倨傲地看了他一眼,多年养尊处优且霸道的公主生活让她颇具威势,能唬住人,那将士在她的目光下,一点一点地退缩,然而还是站在那边不放行。
阳琮冷冷道:“本官竟没能想到,昌郡之人竟能如此猖狂!连皇宫也曾任本官驾车驱驰,你这小小昌郡莫非还能越过皇宫去不成?”
这将士心底想着,传言果然不能当真,明明说这曲阳春是个男生女相之人,平时奴颜媚骨,最遭群臣鄙夷,更是以巧言令色,谄媚讨好获得圣宠,分明一个贪生怕死的佞臣。如今这隔着车帘,听她说话透出的隐约气势,还是让人有胆战心惊的感觉,丝毫没有传闻中的窝囊样子,心里不由得一阵阵地打鼓。不过想起上头的交待,还是硬着头皮说:“如今非常时候,只能施行非常之计,刺客蠢蠢欲动,意图混入昌郡对陛下不利,末将看大人马车上似乎还有个人?末将斗胆要搜一搜马车。”
“是有个人。”阳琮慢悠悠地说,“乃是本官榻侧之人,你莫非还要看个仔细?”
阳琮的声音更加冷,心里却在想着,若眼前之人执意要打开车帘,她要对皇帝的这副容貌作何解释呢?哎,皇帝陛下,您为什么就是不能接受那稍显粉嫩的帷帽呢?连这昌郡的小小将士也懂得非常时候施行非常之计啊,陛下为什么就不能忍辱负重呢!你看我都能不嫌弃女装,你难道就不知道你的容貌举世无双让人过目不忘即便是就看过画像的人也极容易把你认出的么?
“曲大人,得罪了。末将实在是怕曲大人受人威胁说出这般话,末将定要看个仔细!”
那将士壮着胆子,躲过车夫的阻拦,掀开了车帘。
帘中春色一下子映入了眼帘,一个俊秀的少年郎拥着一个色绝天下之人。而两人的容貌……同上头秘密颁布下来的两张画像里的容貌一般无二。
这将士正想朝外一喝,想要一不做二不休将眼前两人装作刺客拿下,以绝后患,却被阳琮给阻止。
阳琮像是秘密被人窥见一般十分恼怒,语调也拔高了几度,道:“尔要以下犯上吗?昌郡莫非就没有王法了?帘中所见,你不许传出一分一毫,本官不希望被人知道本官养着一个和那位面貌相似的人做枕边之人,尤其是那位。”
阳琮从女装换回男装时,只是将发髻扯散,将桃花摘下,然后信手用手指拨弄了几下,撩起来用青玉簪别起,如今几缕头发垂了下来,又拥着另外一个衣袍散乱的男子,一看便像是旖旎的春色刚毕。
端的是风流入骨,恐怕也是浮生偷欢。
这将士是昌郡王的亲信,他是知道那张画像中两人的身份的,这次借着抓刺客的幌子,实际上是为了阻拦那两位进城的事情,昌郡王十分重视,特地派了他在门口守卫。
而此刻,他看到帘中春色,被这样惊天的秘密吓到,料想着这人必然不能是九重金阙上的那人,毕竟如今的这副场景还有曲大人展现出来的气势……眼前之人必然是雌伏于大人身下的,曲大人真的是好胆大,竟找了个皇帝的替身纾解着忍下的屈辱愤恨之情……
如此脑补过度,将士看向东羡的眼神一下子从惊惧变成了几分唾弃,飞快地扫了一眼装饰简洁的车厢,确定不能够再藏人,便放下车帘,态度极为卑微地请求恕罪,毕竟上头的消息是皇帝和曲阳春都离了京城,现在就看到了曲阳春,未免打草惊蛇坏了王爷的大计,只能姑且放这一行人入城。
阳琮道:“既然本官先行,这昌郡的城禁暂时撤去一半吧。另外……这种封城之事,若是不怕本官告诉陛下,就不用再给本官送黄金千两的封口费了。”
她可是记得,刚刚进城的前几辆马车被他们白吞了许多真金白银呢。
东羡看她一本正经地索要银钱,在他面前公然以贪制贪,也不知是她到底胆儿肥还真是有恃无恐。
然后阳琮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在皇帝面前公然……索要贿赂了。
等到马车缓缓地驶入了昌郡城内,厚重的城门果真开启了一半。马车渐渐往昌郡的衙门去的时候,阳琮一本正经地对皇帝解释道,“陛下,臣这可是为您探昌郡的底细呢,若是一个守城的人便可以随随便便拿出黄金千两作为封口费,那么昌郡该富得多么流油!而且,如此还能拉近距离方便办事不是?”
“就你有歪理。”东羡淡淡道。阳琮眼尖地注意到皇帝身上被她急中生智拽乱的衣袍,然后十分讨好地靠近他,为他整理衣袍,纤细的指尖触碰到他领口处那细腻嫩白的肌肤,心中大赞,色胆又起。她正想着如何不着痕迹地吃豆腐的时候,那只不安分的手已经被捏住,东羡望着她那双灵巧纤细的手,喟叹道:“卿明明总是在拒绝朕,如今却总是在做着自荐枕席的事情,朕到底是从还是不从好呢?曲大人?”
他叫她曲大人而不是曲爱卿的时候,没有那种居高临下的帝王之感,显然是在介怀他作为她枕边人的身份。阳琮道:“臣实在是不知道如何是好。
唔……您也没阻止不是吗?俗话说大丈夫能屈能伸,陛下心怀天下,应该不在乎这些小节吧。”
东羡“哼”了一声,然后道:“既然如此,那么在昌郡,朕的身份便只有这么一个了。”
阳琮面露喜色,知道他妥协了。脑海中已经不由自主地脑补着她翻身做主的画面,从前鞍前马后小心讨好的憋屈感一扫而空,口中道:“在昌郡,不比外头,称呼可是要变一变。臣应该叫你什么呢?桃花公子?倾城公子?”
东羡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爱卿是希望朕以后叫你这些俗气的名字?”
“那陛下觉得……臣可以叫您何名?”
“便唤朕傅君。”
傅君……夫君……陛下!您实在是在取名上太省事了!为什么不更省事一点叫大黄公子,黄老爷呢?!
阳琮心里默默腹诽着。
“先叫声试试?”
“……傅君!”阳琮叫得字正腔圆。
“不对……卿要记得,现在我可是你的面首,你的声音应该要低柔一些,对,便是这样……”
“……”
阳琮愣是在马车里头将这个称谓颠来覆去地叫了好多遍,从清亮高亢,到低柔婉转,这个称谓都快要被她玩坏了!
昌郡官员闻风而动,听说钦差驾临,当下兵分两路,一路去禀告昌郡王,另一路则是去了阳琮临时下榻的小宅院。
当阳琮换上官服,出门来的时候,就看到一堆乌压压的人神色恭敬地站在她的面前。她这回倒是狠狠地耍了一把官威。
那些人邀请阳琮住进昌郡王府中,阳琮自然是拒绝,羊入虎口的事情她不会做,理由也很冠冕堂皇,居于闹市之中更能够体察民情,不致辜负了陛下的心意。
倒是皇帝陛下,自从进了昌郡便开始神龙见首不见尾了。于是每回昌郡的臣属旁敲侧击地询问的时候,阳琮总是一副声色俱厉、有隐疾不欲让人知道的模样,硬是把那些人的话给逼回去。
昌郡的臣子百般邀请,阳琮被逼得狠了,最后在一场接风宴中道:“本官有疾!我朝虽断袖之风风靡,然而本官却绝无在他人府邸做风流之事的雅兴。何况,这是对昌郡王不尊重。你们是想逼我对昌郡王不尊吗?”
她站起身,目光微微带着厉色。
她言毕,四下俱静,谁也不曾想到钦差大人如此地奔放。
远处传来突兀的击掌的声音,只见一众人等拥着一个穿着郡王袍服的人由远及近,那是个约莫四五十岁模样的男人,长相儒雅,精神十分矍铄。他走到阳琮的面前,阳琮立马行了个礼,他虚扶起了阳琮,道:“好!好!探花郎果然风流入骨,本王喜欢。”
阳琮第一次见到昌郡王,果然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明明私下里有着不臣之心,做事大胆而狂妄,长得却一副儒雅的样子,同奸邪之相毫不相干。
昌郡王又是一击掌,只见数十个风流妖娆的男人一齐走近,眼前骤然花明月暗,香风阵阵。他们在案前站定,各领风骚,有的眉眼含笑,有的眼含清愁,有的神情冷峻,瞬间成为宴会的焦点。
仔细看来,这些人的五官,倒皆有一处同那人相似。
阳琮嘴角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昌郡王这是在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头上拔毛啊。她回去定然要给那人转述一下今日宴会上的好风景,也看看那人的脸色。可惜现场没有画师,若是能画下这场景,该是有多好。
“曲大人看这些儿郎如何?”昌郡王捕捉到阳琮的这抹笑,心里暗道面前之人果然好收买。一个大好男儿,做了陛下的娈臣,心里哪里会没有其他的想法呢?此人既是好色,又好金银,再好拿捏不过了,若是能收服,也是美事一桩。
阳琮赞赏地看了全场一眼,心里可不想把眼前这些家伙都收入囊中,皇帝陛下的风姿是极其出众的,这些人东施效颦,不仅能恶心到皇帝,还碍她的眼,遂道:“臣听闻王爷膝下多子,这些莫非是各位公子?果然皆是一表人才。”
话音刚落,已经有人忍不住地笑出了声,只因他们仔细一看,那些人的眉眼同昌郡王确实有几分相似。然而众人瞥到昌郡王的脸色,很明智地选择了集体噤声,紧接着迎来的是更深沉的安静。
昌郡王勃然大怒,他虽善忍,然而却从来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屈辱,甚至连想也未曾想过会首战败北,偷鸡不成蚀把米,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简直是奇耻大辱!
眼前这个粉面含春,一副阴柔样的娘娘腔居然耻笑他的儿子长得像兔儿爷?
不……这厮绝对没有他表面上表现的那么无害!能在皇帝的手底下混到如今的地位,必定是有些斤两的,或许他对皇帝是彻头彻尾的忠心耿耿?昌郡王越如此想着,越觉得曲阳春那含笑的眉眼下藏着的都是算计,那女气的外表不过是他精明的伪装……
尽管……阳琮只是诚实了些。
这昌郡王也是皇室宗亲,同皇帝陛下也有着血缘关系。容貌上虽不能说是十分相像,也有那么两三分相似了,故而……说那些人像昌郡王也说得通。
昌郡王接下来并没有什么好颜色,他的幕僚出来替他解了围。阳琮还没有大胆到在他的地盘公然挑衅,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一切当做是误会,笑过便罢。
但如此一来,昌郡王对阳琮连敷衍也不想了,宴会极快就结束了。
阳琮出了王府,嘴角都是微翘的,昌郡王如此,也未免失了点大气,太容易受激了,虽然她这个玩笑略有些过……她回到下榻的地方,一见到皇帝就朝着他忧心忡忡道:“陛下,出师未捷啊!臣把昌郡王给得罪狠了,怎么办?”
东羡十分淡定,连眼皮都不掀,道:“如何?”
“事情是这样的……郡王爷找了数十个同陛下长相相仿的儿郎想要来勾引臣。臣一见这昌郡王狗胆包天,居然敢出此计来羞辱陛下,来诱惑臣!臣是多么有忠君爱国之心,又是多么心如磐石。但是臣想,臣如果干脆利落地拒绝,昌郡王必然会再送一次,所以臣就反击回去了!”
“卿是怕自己把持不住,于是口不择言了吧?”他十分不留情地揭露了她。
“才不是!臣在宴上清醒得很!”阳琮替自己辩驳,隐隐有自得之情。她身经百战,早就学会了借着宽袖子的掩盖,把酒倒掉的本事。她一脸无辜,道:“臣……臣只是非常实诚地说,臣听闻王爷膝下多子,儿郎果皆是一表人才。”
东羡轻笑出声,龙颜大悦,笑叹道:“卿到底是有恃无恐呢,还是说不知者无罪?”
宴会上的事情,早在阳琮还没回来,便已有人先将那场好戏汇报给他了。明明已听下属描绘过当时的情景,此时听到她轻快又带着邀功目的的描述,还是让他觉得愉悦。
若是此生常得她相伴……也是幸事一桩。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件事……她还是歪打正着做得极好,他还正想着如何激怒昌郡王。
接下来……他道:“嗯,卿做得很好,昌郡王睚眦必报,卿给他这样的奇耻大辱,他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嗯?”那么……她还是冲动了吗?
“他此刻肯定在想着如何将爱卿处置而后快。”东羡脸上的笑意更深。明明应当是严肃的话题,可是这愉悦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风雨不动……安如山?阳琮在做着心理活动的时候,对方突然抱住了她,然后带着她偏转开了身体,与此同时,一支冷箭悬悬地擦过他们二人,射在了木柱上,入木三分。
这昌郡王下手,果然是……快……
她刚刚还以为是自己这阵子做得太过火了,才惹得眼前之人霸王硬上弓!
“这就出手了吗?”他面上的表情不变,仍然带着淡淡的笑意,仿佛那支冷箭从来就没有射出过。他意态慵懒,仿佛是闲庭信步,半点也无危机将要来临的感觉,“醉亦能掌天下事”一般地胸有成竹,只是眼底的笑意慢慢消散,渐渐染上了深沉肃杀之意。
“这也算是遇险了。”东羡仍然有余暇调侃她,道,“卿会护着朕吗?”
“臣必然为陛下肝脑涂地。”
“朕如果告诉卿,朕的亲卫被困于城门之外,暗卫也在前不久被朕支开,如今这里只有卿与朕二人,卿还愿意护着朕吗?”他说话仍然不疾不徐,墨玉般的眼却紧紧地盯着阳琮,生怕漏过她的反应,他纤长的指尖轻叩着木桌,无言地催促着她。
又有一支冷箭射破了窗纸。阳琮听到异响,早反身将皇帝压在身下,避开了那支箭矢,用行动来回答了他。
彼此四目相对的时候,她望进他的瞳孔深处,一片黑沉。
她不相信她真的是势单力薄,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一个手握天下重权的帝王,不会让自己只身涉险,跟着皇帝有肉吃,而言语讨好总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她道:“臣一直是愿意的。”
皇帝显然是识破她的心思的,“嗤”的一声笑出声,“卿莫非以为,昌郡王是雷声大雨点小,只是想警告一下胆大妄为的你?钦差在此地被刺身亡又如何?总归不是在他郡王府中出的事,也许还能拿你为举事祭旗。何况有朕在,他们会更加奋不顾身。冒着朝廷追究的风险,换得杀了朕的机会,卿觉得划算不?”
阳琮确实以为那些箭矢只是用来示威的。可是她忘了一个关键—皇帝在身边。一个最大的保命符,也是最大的催命符。
阳琮这才意识到了危机,纵是皇帝暗卫在身侧,怎么能抵得上整个昌郡的倾城之力呢?
只是……皇帝即位已有多年,早已不是冲动之人了,怎么会让自己身陷险境?
然而当听到远处千军万马进城的喧嚣声,看到窗外那连成一片的火光,这点狐疑立马被她抛之脑后了。
帝王……应该有良策吧……
东羡嘴角的讥讽更深,而表情也收起了刚刚的轻松,有了少见的冷峻,
“这下,还勾结外贼来了。”
“北蛮入侵啦!”
“啊—”
“是北方那群枭贼!”
外头的喧嚣声由远及近,有着兵马的嘈杂声,还有百姓们的疾呼声,整个城的上空笼罩着橘色的火光,在屋内都能闻到烟的味道。
阳琮眼皮一跳,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她绝对没有下达让北朝协同昌郡王造反的政令,也早绝了掺和进这趟污水的心思。上回两朝的战役不过是有人假传了她太子哥哥的政令,而那人早已被处置。如今北朝国内的安宁,全赖南朝无暇追究,应当不会自不量力地挑起两国战争吧?
那只有昌郡王派人假扮北朝军马的可能了。既能借机除去钦差甚至皇帝,又能以北抗顽敌为理由向朝廷申请增援,从而获得兵马粮草作为起义的资本,一石二鸟,是以才会这样敌我不分,将着了火的箭,“嗖嗖”地朝着这边射来,锁定了她所在的宅院。
那火箭落在木梁上,一路燎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蔓延开来,貌似……有点小严重。
想她阳琮活了十来年,经历过的危险十个手指都数得过来,从前都是有所倚仗,即便是最凶险的时候,还是有个人倾尽全力护住她……
阳琮自嘲地笑笑,来南朝真的是她这辈子做得最大胆的一件事!纵然她不相信皇帝真的是孤身一人,定然有亲卫潜伏在暗处,不过那又如何,真正危险的时刻,能跳出来的下属只会弃车保帅,保护皇帝而放弃她。
而她的亲卫……早不知道被她给派遣到何处去了。所以在险情面前,她唯有自保。
阳琮道:“陛下,臣记得院子后头有一口池塘,我们可以往那处躲。”
“然后后人记载,朕随着钦差曲大人微服,遇北人入侵,齐溺于塘吗?”他竟还有心情调侃,不过还是依了她的主意,朝着后院的方向逃去。
后院火势较轻,比较空旷,可以燃烧的物品不多,比起前头火势大的地方好太多。
阳琮真觉得自己的定力远不如他,在断木随处落下,空气越来越炽热,甚至有浓烟挡住视线的险地穿梭,他的表情里没有丝毫的慌乱,比起她故作镇定手心已经渐渐冒汗,真的是好太多了。
在这样的时刻,竟然没有亲卫从天而降为他们开出一条路,也没有看到任何亲卫的动静,莫非他真的是孤身一人?若他被那些掉落的木梁给砸中,那后果简直是不堪设想……
阳琮甚至有个阴暗的想法,若是她同着他在此一同遇难,那么南朝群龙无首,北朝就能趁乱崛起……
然而真到了危情一线牵的时刻,见到那断木要砸下来,她想也没想,就把他推开,任断木砸在自己的身上。
真的是,很痛很痛。一瞬间的疼痛感让她眼前一花,快要昏厥过去,但极快地清醒过来,所幸这截断木未曾燃烧,要不然炽热的温度能把她烤熟!不过断木上的木头刺扎进了皮肤里,也够她受的了。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实在是太伟大又太丢脸了!堂堂的敌国公主,来到这里明明有着不纯粹的动机,却为敌国的君王牺牲了性命,何其壮哉勇哉!英雄救美哉!
救驾之功,不知能加官晋爵几次,能抵得过欺君之罪几次?
“曲阳春,朕不需要你救。”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几许喑哑。他紧紧地抱着她,力气大得让她觉得身子生疼。
就这么一耽搁,前方的火势更甚,几乎要断了去路。阳琮想,自己既然伟大了一次,那就伟大到底吧,总不能救了人,结果却连累他一起葬身火海,救了等于没救吧,于是道:“陛下您先走吧,臣在这儿不过是拖了您的后腿,待陛下回了京城,记得给臣追封个爵位就成了。”
“曲阳春,你休想!”
她整个人撑在他的身上,脸埋在他的肩窝里,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轻轻笑了起来,笑出了泪,低声道:“陛下也忒不厚道了,臣为您牺牲了性命,您连给臣追封个爵位也不能。”
他默了一瞬,将她放在地上,阳琮几乎以为他真的要丢下她,心里默默地痛骂了他一顿,却发现他纡尊降贵地弯下腰,然后道:“朕背你。”
她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心底有丝小欢喜不期然而至,让她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他的态度虽然温柔如水,动作却果决。在他的催促下,她干脆利落地上了龙背……
果然是轻若无骨……他掂量了一番,更加谨慎地往前方走。所幸过了前方的一个门槛,其后的火势有所减小。她听到他微微松了一口气。
趴在他的背上,她的眼皮慢慢垂下,几乎就要搭在一起的时候,她听着他问:“为什么要救朕?”
“陛下是南朝的顶梁柱,臣不过是区区蝼蚁,必然要以陛下的性命为重,以江山为重,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朕想听真心话。”他打断了她,道。
她想了一想,“臣也不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一向把自己的身家性命看得很重的她会为了一个男人这样奋不顾身。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要背她一起逃的时候心里高兴得什么似的。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吗?卿已对朕情根深种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愉悦。
阳琮心底不断地否认,她不过是想施与皇帝一份救命之恩,以后事若是败了,也有一线生机,却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而脸颊的温度迅速攀升,像是被戳中了心底最深处的小心思一般。
“那陛下又是为何带臣这个累赘?”她反问道。
“朕好不容易遇到这样的臣子,哪能容许他轻易葬身火海?”
“陛下有满朝文武,多臣一个不多,少臣一个不少。”
“朕是有着满朝文武,但是曲爱卿只有一人。”他顿住,避开了掉落脚下的一截断木,慢条斯理道,“朕还能去哪儿找个曲爱卿这样的臣子呢?长相符合朕的心意,尤其是还能越看越顺眼;明明有着小聪明,却要弄出一副愚钝之极的模样;瞧着贪生怕死,实际上却胆大包天;看上去是情场老手,实际上随便逗一逗就满面羞红堪比雏鸟!”
阳琮觉得自己的大脑昏昏沉沉的,转动速度也慢了好多。
他说的人是她?她明明是忠良淳厚的,怎么就和愚钝扯上边?她贪生怕死?明明刚刚还救他于水火之中!平日里的话……貌似是有点,她自觉实在是太罪恶滔天了,轻薄陛下,以下犯上,还有欺君之罪,通敌之罪……简直是罄竹难书,生怕暴露……
他背着她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话。阳琮从刚刚的昏昏欲睡到越来越精神抖擞,后来才察觉到他的良苦用心—生怕她这么一睡,就睡过去了。
有惊无险地到了后院。这里只有寥落的几棵树和池塘,还算是空旷,就算火势到此处,也蔓延不开,彼此都松了一口气。
然而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她却瞥见外墙之上隐约有着兵器的反光,正想出声提醒,却有冷箭“嗖嗖”地射过来,外墙上竟埋伏着两个刺客。
这地方明明极为隐蔽,外墙之外环绕着山,若非事先熟知地形的人,哪能那么容易就寻到此处?东羡的眉头渐渐地拧起,余光扫了一眼背后的那人,最后还是收敛心神躲避冷箭。
阳琮纵是不会功夫,也渐渐看出了那些冷箭分明是针对她而来的,箭箭精准。不过,也许是看准皇帝身后背着她这么一个软肋,从而朝着防守薄弱的地方攻,而背着一个人的皇帝应付这些冷箭有些捉襟见肘,敌暗我明,如今局势很不好。
她微微眯了眯眼,皇帝的背上虽暖,让她心安。然而这箭是她招来的,那应当由她承担,没必要连累他。从火场逃离,他应当是精疲力竭的。他毕竟不是征伐四方的大将,而是一个安坐高堂的帝王,让他护着她……她不能太自私。
她道:“陛下,放我下来吧。”
东羡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噤声,另一边更专心致志地避着冷箭。
阳琮也不敢贸然爬下他的背,避免他分神,只能眼睛紧紧地盯着四方—大不了再度替他挡挡背后射来的暗箭。
眼见着这边呈现了颓势,那两个刺客却发出压抑的哀号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砸中了一样,只听到巨物掉落的声音,墙上已经不见了他们二人的踪影了,冷箭也不放了。
东羡松了一口气,面色从刚刚的冷凝变得淡然自若。
阳琮不由得感叹道:“这叫做刺客有风险,爬墙需谨慎!”
她亦是松了一口气,心里稍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皇帝的外援定然来了,虽一时半刻不会进来,尚要处理外头的那些人,但是至少也有了一定的缓冲余地。
他将她放在地上,她眼尖地注意到他的衣袖处划破了一道口子,隐约有着血珠子冒出来,她惊讶地叫了一声。
东羡却是不以为然的模样,道:“卿先担忧一下自己的伤口吧。”
他穿着深色的衣服,被划破的那个地方的颜色格外深沉,明明那伤口比起她身上的小了很多,她还是觉得触目惊心,她想到自己身上带着疗伤圣药,便将它贡献了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皇帝看向那药的神情有些冷。
“趴下。”他接过药膏,冷声吩咐道。
阳琮刚刚顺从地趴下,却感觉腰背一凉,肌肤裸露在了空气中。阳琮只得两手交握,拼命护住胸前,生怕前头的衣服滑落,露出了不该露的地方。她该不该庆幸,她被砸到的地方是偏腰部而非腰部以上?
东羡看到阳琮白嫩细腻的肌肤上有深深的血痕和淤青,眉头紧皱,道:“你在赌朕一定会救你吗?赌朕对你的喜欢到底有多少?”
修长的手指细致地拨出那些嵌入肌肤的小木刺,然后用指尖挑了一点药膏,缓慢又认真地抹着她的伤处,然后将那些带着淤青的地方揉开。
由于是伤在腰背那种敏感的地方,阳琮不由得有些抗拒,被他冷喝一声后,方才安分地忍着,只是不由自主地发出一两声闷哼。
他的力道不轻不重,恰好避开了那些伤处,边揉着边说:“若是朕对你没那么喜欢呢?若是朕就将你丢在那儿了呢?”
他不等她回答,低低地叹息一声,道:“你就是仗着我喜欢你。”
那温柔又宠溺的声音让她的心底瞬间一暖,心突然跳得极快,脸似乎也红了吧,此刻觉得烫人得很。这算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极为认真地说喜欢吧……甚至,连帝王的自称都没用上。
然而帝王的喜欢,说来令人欢喜,细思还是觉得如同浮云。她不敢赌,也不想赌,也许日后回想起来会有遗憾,但她不想犯险,尽管,她现在发现,她真的是喜欢上他了。
他下手略重了下,她哼出了声,不由得为自己辩驳,“陛下,臣没有赌陛下的喜欢,不知道陛下从何得出这个结论的。臣在那时候所思所想的只不过是忠君爱国罢了。”
他没有回答,帮她不急不缓地揉散淤青,居然觉得他的手法有些压抑的隐忍。那疗伤圣药果然不同凡响,疼痛慢慢被缓解,阳琮趴在地上,觉得困意似乎又来了。
寂静中,她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在对她说话,带着拼命忍住的焦灼和克制:“阳春,朕觉得不能忍了。朕想现在就得到你的回应。”
他继续说道:“我不管你是因为怎样的原因一直拒绝朕,是本性惯于拈花惹草无法改变也好,还是另有心思也罢,但是只要有一点你确定就好——你做到第一步,朕就替你完成那剩下的九十九步。”
他停了下来,四周寂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后背的地方已是一片清凉,她撑起已经酸痛的手,刚刚恢复正常跳动节奏的心脏又不由自主地鼓噪,提起了心等待他的下文。
“你也是喜欢朕的,对吗?”他道。
她竟在他的声音里发现他的忐忑,发现他的小心翼翼。
她背对着他,看不清他的神情,却也想象得出他那双黑如点墨的眼睛注视着她的样子。
她不想面对……
她不想给他一个虚假的答案……
她缩在身下的手指忍不住蜷缩,又舒展,再蜷缩。
她想说,诚然她也喜欢他,可是她权衡了一下各方面的因素,觉得喜欢不代表可以在一起,相濡以沫,倒不如相忘于江湖。
“在我有生之年,我可以努力做到只有你一人。如果你不相信,觉得有朝一日我会腻了你,也罢,若有那时候,我定会给你一条足够好的退路。”
“我会给你足够的自由。不论是朝堂之事,还是后宫之事。”
“所以,你所担心的,都不是真正需要担心的。”
“一切的选择权,都在你那儿。”
他的声音在深沉的夜色里漫散开来,直入她的心。
她的心躁动,心猿意马,想要反驳他,觉得他太过轻狂自信,未来的事情哪里又说得准,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反驳起。
在他的眼里,她是一个臣子,一个身单力薄的臣子。而在她知道,她是一个敌对帝国的公主。这种立场注定了他们讨论的问题不一致。比如说,他敢保证一辈子不对北朝动兵吗?她想要北朝强大起来,也不想要北朝成为南朝的附属国。再比如说他所说的自由,他可以给她公主一样肆意的生活吗?北朝民风开放,历朝的公主除却驸马之外,还能豢养面首,而南朝崇尚从一而终,她敢赌吗?
最要紧的是,当他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她想要联合南朝内的不安定因素挑起内乱,他还会允许吗,还会喜欢她吗?
她也不打算暴露身份,于是,她只能装睡。这也是她一直不回话的原因。
东羡说完,便沉默地等待着她的回应。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夜风吹动树叶的飒飒响动。
他发现她一只手捂着衣服,另一只手撑着下巴,脑袋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眼睛却紧紧地闭起。细长的睫毛偶尔轻轻颤动了一下,看上去恬静美好。
原来是睡着了。
他失笑,那笑中带着一丝落寞,像是骄傲的帝王终于低下了头颅。他脱下了外袍,罩在她的身上,也顾不得处理身上的伤口了。
没一会儿,装睡的阳琮竟真的睡了过去。半梦半醒间,隐约听到有人在她的耳畔低声喃喃,“仔细算来,我同你在茶肆的相见也不算是第一次啊……”
然而困意再度袭来,她来不及细想说这话的人会是谁,就陷入了一场兵荒马乱的梦。
而梦外的东羡注视了她许久,本想开诚布公深谈的一些话咽了回去。忽然,发现她的双颊出现了不正常的酡红,而额头的温度也有些热乎,便当机立断地通知了早已赶来此处,潜伏在侧的侍卫们,叫他们收拾残局。
离开的时候,他的目光移向了下属们收拾起来的散落箭矢。那些箭镞上都刻着一个“北”字,在月光的映照下,尤其明显。
他抱着她,头也不回地离去。
原来喜欢一个人,连心都会变得更包容。即便他怀疑着她,最后还是打算抛开这些怀疑。
也罢,便维持这样吧。
有时候,陪着撒谎成瘾的人一起圆谎,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