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佞臣多忧

  下了早朝,阳琮强打着精神去了她的新办公场所,这回的同僚们对她倒是十分和颜悦色的,想必是因为她挤掉了前任侍郎,现任周尚书对她也有好感。
  却说在朝堂上她所提出的方法,她在北朝也试着推行过,然而因为没有先例,下头的势力盘根错节,怕伤了根基,最后不了了之。如今有了这样一个实验的机会,也不管这样的做法施行成功了会有利于南朝的吏治,她卖力地同人商讨着细节,研究如何颁布条例具体实施。
  周尚书对她的印象不错,皇帝也放话让他放权给她。故而对她提出的建议政策都非常支持,让她有种能够在此一展拳脚的感觉。
  学成文武艺,售与帝王家。这种凭借自身本领指点江山升官晋爵的感觉,还是挺让人满足的。
  不过这种事不能急,时间差不多了,她便回到府中,吃过午饭,便一头扎在床上,睡个昏天黑地。
  隐隐约约中,有个毛茸茸的东西死命地在她的脸上蹭着,她伸手拂了下,懒得睁眼,恍惚中有种家里的大猫在她的脸上蹭着的感觉,她道:“唔……乖,别吵,一边玩儿去。”
  那毛茸茸的东西停了下,却更变本加厉在她脸上乱蹭,刺刺地有些难受。竟敢扰她清梦!她怒气腾腾地睁开了眼,然后……
  她愣了,她呆了。
  在撞入一双清然的眼眸中的时候,她惊吓地从床上跳起,忙不迭地唤着:“陛下……”
  她无比地庆幸今日因太过疲倦,回来时懒得扯开缠胸布午睡,此刻衣裳尚算是齐整,要不然此刻,岂不是会被皇帝的火眼金睛瞅了出来?
  皇帝到她的府中,居然没有人给她通传……这真的是太没有安全感了,虽然她早知道灵芝和妙药是皇帝的眼线,但胳膊肘往外拐成这样真的好吗?
  皇帝站在她的床前,屋内的光线有些阴暗,只能看清他熠熠生辉的一双眼眸。刚刚……那么无聊的恼人的事情,是他做的?
  她诚恳建议道:“陛下以后来臣府上,能否叫人通传一下?否则,不仅让臣有失远迎,而且,臣突然看到屋里凭空出现了这么个人,小心脏就会‘扑通扑通’紧张地乱跳。再者,陛下以这种方式叫醒臣……”
  “有什么不妥吗?”他眼神往她脸上一扫,面不改色道。
  她瞅了他一眼,羞涩道:“臣……臣怕痒。”
  “崔公公,以后记得改正。”他转头道。她顺着他的目光,这才看到他的身后站着一个手持拂尘的太监,一副颤巍巍的模样,口中正称“诺”。
  她就觉得她刚刚醒来的时候有一个身影缩到后头去了,原来是崔公公,那么刚刚那毛茸茸死命蹭她的作案工具就是崔公公的拂尘了?
  她:“……”
  东羡唇角一勾,眼里带着些许的兴味,道:“曲阳春,你是不是忘记朕和你的约定了?”
  她茫然:“什么约定?”
  “朕说过,回到京城,亲自指导你骑术,昨日还和你定下了今天开始,爱卿居然给朕忘了?”他似笑非笑地说,言语间大有她若忘了他必然要实行一些非常手段的意思。
  她干笑着,点到为止地暗示道:“陛下,这才晌午,臣……”
  他挑眉,望着她。
  她只能硬着头皮将之后的话补充下去,“臣一直记得陛下赏给臣的这个荣耀。奈何这个荣耀是需要充足的精力才能完成的。臣素来早起变成虫,全身惫懒,精力不济。只有充分的午觉才能恢复臣消耗掉的精力。”
  “爱卿可以继续睡。”他含笑着看着她,露出非常包容的眼神,低沉说,“朕守着。”
  阳琮的心肝陡然间一颤。这种轻柔低沉得像是能拨动人心弦的悦耳声音是怎么回事?她登时睡意全无,哪敢让皇帝盯着她睡觉,皇帝的“陪睡”岂是俗人可以承受得了的?
  她立马作揖,努力撑开眼皮,睁大眼睛,握拳立正,道:“臣望圣颜,沐君恩,已是精神抖擞!不劳陛下再等。”
  “原来朕还有小儿止哭、见之提神的功效。”他说。
  “陛下您是那炽热的太阳。”存在感太强烈了,最好维持距离,离个十万八千里!
  “行了,别啰嗦浪费时间了,换一身衣服,随朕去吧。”他道。
  幸而他未刁难她,没令崔公公伺候她换衣,她三下五除二地将衣服给换好,走出来的时候,他已在院中。他着黑裳,长身玉立,侧脸俊美表情肃杀,极是高傲冷漠的模样。
  崔公公牵着匹马,站在东羡旁边,表情看上去很不自在。
  见她出来,东羡的表情稍变了一些,他冲她微微颔首,示意她上前。
  “这马肌肉强健,毛色漂亮,真真是龙马精神,百里挑一啊!”御马是必须要夸奖一番了,只是,这匹御马虽然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但绝对还是和她心目中的御马有差距的—这马,也太普通了一点儿吧?
  话音刚落,那匹马打了个响鼻,崔公公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憋屈。
  “是百里挑一。”东羡说,“看上去和你一样生龙活虎的。”
  这是夸赞吗?她泪流满面道:“能得陛下一声赞美,同御马相提并论,臣真的是受宠若惊。”
  他勾唇一笑,自崔公公手中拉过马,然后翻身上马,动作利落,有种赏心悦目的美感。果然真“美人”就是不同,连上个马也这样让人目眩神迷。
  她怔怔地看着的时候,他已经策马走向她,然后弯腰在她面前伸出手,要拉她上马。
  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看着陛下极有风度地伸在她前面的一双手,这才真的是受宠若惊了。
  见她犹豫,他皱眉,口气略微有些不耐烦,他淡淡道:“上来,还要朕等多久?”
  “臣……啊—”他直接掠过她的近旁,然后拉住她的手,直接将她提溜上了马,她落在马背上,惊魂未定。
  他的一只手拉着缰绳,另外一只手搁在她的小腹前,炽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布料传递过来,她瞬间就紧张得手心流汗,脸也火热地烧起来,最要命的是,向来伶俐的口齿,也变得不清晰起来,心跳更是如鼓。
  她一动也不敢动,呼吸里尽是他的味道。仅仅是这样寻常的动作,便令她面红耳赤。她不禁抚额叹息,当初她调戏美人的气魄去哪儿了?当初她强吻他的勇气又哪儿去了!
  许久,她缓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拉着马,往前头走了一段路。他道:“朕是微服出宫的,并没有人识得朕的身份,所以爱卿不必有这方面的顾虑,就当作是事从权急,便宜行事。在你心里,将朕当你的友,而非君,即可。”
  她心里正在艰难地做着抗争。此刻,摆在她心里的问题不是君臣的问题,而是男女的问题啊!
  恰在这时,背后传来崔公公疾呼“陛下”的声音,东羡勒马,崔公公气喘吁吁地追上前,那马的尾巴一抽,直直地甩在崔公公的脸上,劈头盖脸的。崔公公不顾疼痛,道:“陛下,这马,要怎么……”
  “这马……”他微微一笑,“隔天再告诉越小将军,这马是曲大人借走了。”
  她觉得不对劲儿,忍不住开口问道:“为什么要借马?”
  他问弦歌而知雅意,“朕临出宫的时候发现,宫中马厩里皆是御马,太过显眼了一些,便以你的名义,向越小将军借了匹马,爱卿不介意吧?”
  “臣……臣的名义能这么好用,真是太荣幸了。”她道。
  他笑得矜持而不怀好意。撇下待在原地的崔公公,催马向前。
  等下,为什么是隔天!怪道刚刚崔公公的神情那么奇怪,原来是去顺手牵马了!陛下,你真的真的是太坏了!不仅干些鸡鸣狗盗之事,还栽赃嫁祸。这让她回想起当初那个被无耻手段算计,折磨得上吐下泻的夜晚!
  如此一想,倒觉得两人同骑的尴尬化解了不少,他不着痕迹地将手从她的小腹上移开,她瞬间觉得呼吸通畅了,整个人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他驭着马,慢条斯理地往前行着,很快便出了曲府,步入了繁华的街市。
  她道:“陛下,不需要避忌一下吗?这条街还是有比较多的官员居住的,要是被人认出,那就不好了。”
  “有何不好?”他的声音中带着笑意,显得十分轻松,“如此一来,让他们得知卿的圣宠优渥,于爱卿的惩治贪吏一途,有利无弊不是?”
  她默然噤声,皇帝陛下早晨明明在朝堂上发了大怒火,而下午却仍然可以和她和颜悦色地谈笑风生,这种功力,怕她修炼几年也不能学到一两分。
  两人共马在路上骑行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目光如箭,几乎要将她看出个窟窿。南朝虽是好男风,但是如此招摇过市,男“男”同骑,还是让人侧目的。
  她非常想把头埋在马的鬃毛中,让行人可以不注意到她,但她还是忍住了,只能够低着头,尽量让人只能看到她的侧脸。
  行走间,他贴在她的耳侧低声道:“爱卿想做佞臣,就要有足够厚的脸皮不是?不过是区区同骑,爱卿应当坦然受之。若如此羞涩,如何能当本朝第一佞臣?”
  佞臣……她从未同他说过她的恢弘目标,他竟能知道?她瞪大眼睛,想转过身来看他的表情,然而却不小心蹭到了他的脸,他低着头,那一瞬间的温凉触感让她整个人呆住,心跳瞬间又慢了一拍—真的是太不争气了。
  “爱卿,投怀送抱,慎重。”他微微眯着眼,显然很是欢愉。
  “陛下,臣这只是无心之失。”她道,“您怎么知道我立志当佞臣的?”
  话音刚落,已惹来他意味不明的轻笑,他低声说道:“《佞臣手册》第一条,要学会察言观色;《佞臣手册》第二条,陛下说的都是对的,都是需要拥护的……嗯,《佞臣手册》第三条,坚决不能发酒疯,露出本性,忤逆皇帝。”
  他声音低沉,如珠玉声,回荡在她的耳畔,是那样深情而温柔的口吻,然而他说的,却是她记录在纸上独属于她一人的—《佞臣手册》的内容!她这才想起她前次将《佞臣手册》翻出,直接给扔在桌子上了!居然被他看到了!
  隐私暴露,一瞬间羞怯欲死,整张脸发烫,手下揪着马的鬃毛,真想拿着马鬃毛捂自己一脸,真的是太丢人了!
  她趴在马的身上,捂着脸,非常想要跳马下去,以头抢地啊!
  他却还不放过她,“《佞臣手册》第四条是什么,嗯?”
  “陛下……”她无力呻吟,“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突然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像是逗弄宠物一般,她瞬间更加浑身无力。
  “曲阳春,你手册的这些条例,是吃一堑,长一条吧。”他笑意盎然道,“《佞臣手册》第四条不是坚决听从朕的命令吗?怎么朕提出让你当男宠的要求,你却吓得魂飞魄散,就像是朕要将你给吞了似的?”
  她适时地表现出了面如死灰,然后咬着唇,低着头,艰难地道:“臣不求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但求仰不愧天,俯不愧地,并不想做个委身人下的男子。”
  “男子?”那两个字在他唇舌间玩味般地吐出,他轻轻一笑,似乎摇了摇头。
  庆幸的是,他接下来并没有刨根问底,这让她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他突然间就催马向前,她险些被晃下了马,幸好眼疾手快,抓住了陛下的龙体……以极其不雅的姿势,抱着他的腰,三分之一的身子都滑到了马下……
  他却不肯搭一把手,任凭她挂在他的身体上。这时候她才注意到,已出了京城的城门,正往城外头行去。
  待她回过神来,那骏马已经开始奔驰,没过多久,她也从攀着他,变成了被他夹在了腋下。
  他骑着骏马,带着她一路飞奔到了位于郊区的军营。
  进了军营的大门,他才大方慈悲将她放下了马。他随意至极地让人牵着马匹,同她走到了军营中的一处山丘之上。
  那处山丘视野开阔,他们能够看到不远处有将士在执行日常的操练,乌压压的一群人。他们骑着骏马,马蹄扬起了满天飞尘。阳琮站的位置距离他们还有一定的距离,但兵马喧哗的声音传过来,仍然让人心神震颤。
  “其实委身人下也未尝不好。”他冷不防地冒出了这样的一句话,目光平平地看着远处,道,“朕不阻拦你当佞臣,毕竟不能保证满朝文武皆是能吏,彩衣娱帝的人,朕还是能接受一两个的。只是爱卿如此之薄的脸皮,怎么能面对满朝文武的口诛笔伐、天下谩骂呢?”
  她心里想着,陛下你别把我推到风口浪尖即可。她觉得,最近她在大家眼里已经变成了卖弄“男”色的臣子了。
  她道:“当男宠便不要面对那些谩骂了吗?”
  他的眸色幽深清亮,带着笑意的时候,璀璨生光,光彩流转,他的声音柔了下去,“你若跟了朕,那些骂名,朕会替你承担。”
  有一瞬间,她承认,这样温柔的声音让她难以抗拒,这样清亮而专注的眼神让她无法抵抗,甚至想要就此臣服。
  然而……残存的理智告诉她不能。她无法全心全意当自己只是个臣子,也无法改变自己的性别。男宠啊……首先得是男的啊!
  她转开视线,嘴角一掀,道:“雌伏人下的男子,更遭人非议。若有朝一日,遭你厌弃,佞臣尚有官位保证,男宠只能被弃如敝屣,凄惨而终。”
  他有些不以为意的样子,脸上挂着淡淡的笑,然而这种笑却像是哂笑,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目光看着远方。
  “君王见弃,佞臣哪里还有官位保证?何况,在官场上,一旦触碰了别人的利益,落井下石算好的了,刻意捏造罪名构陷,针锋相对倾轧……又岂能少得了?若是罪名大了,朕想保也保不了你。你觉得当男宠朝不保夕,佞臣何尝不是?”他淡淡道,带着一股漫不经心的感觉,明明是想说服她,可是她却觉得这些话他信手拈来,不过是想看看她的反应。
  她默然了,突然间有种当佞臣就是入血海刀山的感觉。当佞臣,拔尖了树敌,同所有人处得不错,又有结党营私的嫌疑。她道:“陛下,臣要辞官,臣要归隐江湖。”
  “辞官?曲阳春,你以为勾起朕的兴趣后,你还能够那么容易就全身而退吗?”他欺身靠近,目光幽沉,带着一股胜券在握的感觉。如同紧紧盯着人的猛兽,偏偏动作又是那么优雅。他突然在她的脖颈间呵了一口气,她瞬间有种浑身酥麻的感觉,耳根再度发烫,蓦然地就想起那日在边关朗月下唇舌缠绵的场面……
  她急忙收敛心神,身体微微向躲闪,道:“那么……陛下给臣的选择是,佞臣或者男宠?”
  还有选择的余地么?他微微一笑,道:“朕给你时间考虑。”
  呜呼哀哉,吾心甚悲,她悲壮道:“臣决定改邪归正,当能吏,当贤臣!”
  他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身姿挺拔,恍若高岭之花,与她隔开了些微的距离,“爱卿真想当能吏?”
  她心里有着不好的预感,但还是意志坚定地点了头。
  他道:“这些日子,吏部的事情交由你处理,希望你能给朕交一个满意的答卷。过段时间……朕会亲自给你机会,让你伴驾,去验证你的成果。”
  伴驾……验证成果。她松了一口气,听起来倒越来越有成为皇帝身边红人的趋势。如今的状况还行,对于方案成功施行,她也挺有信心的。
  “臣必然给陛下交个满意的答卷。”她拍着胸脯保证。
  他看着她,不言不语。眼睛浓黑如墨,好似眼里只有她,她倒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十分不自在。
  正巧这时候,他们听到刀戈撞击的声音,只见校场里头正在操练的铁骑如同黑云压城一般,从山丘之前策马飞驰了过去。将士们穿着坚固的玄色铠甲,身姿矫健挺拔,长矛的尖头在阳光下灿然反光,显现出了锐利的锋芒,胯下是剽悍壮硕的骏马。
  队伍里有人发出止步的号令,那些飞驰的骏马瞬间停下了奔跑的脚步,整齐有序地排列成阵,铁骑肃立不动,将士表情严肃,一声不吭,周遭一下子寂静得有些可怕,唯有飞尘还飘着。
  不知指挥者发出什么命令,将士们突然齐声喊着响亮的口号:“赳赳勇士,壮我山河。”
  声音雄浑,气壮山河,荡气回肠,听得人心神震颤,又心潮澎湃。在那种如虹的气势之下,仿佛时间都静止了,眼前所见的,唯独那幕震撼人心的画面。
  早听说南帝有支独属于帝王的精锐铁骑,所向披靡。如今所见,果然是非同凡响。前次上前线的虽是精锐部队,然而对比眼前所见,已是相去甚远,如同萤火与日之光,更何况北朝的精锐—真是比不得,比不得哎。
  许久,她才缓过心神,转头看向皇帝。比之被震撼到接近目瞪口呆的她,他看着那威武雄壮、气势迫人的兵马,却是如同闲庭信步一般的淡然,目光里隐有得意和赞赏。他带着笑意看她一眼。不知为何,她竟然觉得他带她来这儿,像是故意展示给她什么。这般近乎耀武扬威的演兵,更像是一种盛大的求爱仪式,让她受宠若惊之余,生出了一丝未来无法掌控的惶恐。
  等到铁骑又极其统一地策马离去,那种静默压抑的气氛才慢慢消散。她缓缓地呼了一口气,觉得轻松了不少。
  “曲阳春!”他定定地看着她,目光带着洞明世事的了然,“南朝升平,足以安家!”
  她的心神猛然一震,感觉心底有个柔软的地方被拨动了,掀起了一股比刚刚看到千军万马出现在她面前时还要壮阔的波澜。
  他的面色淡然,然而那双浓黑的眸子,却柔得像是能化成水一般,柔到人心底去。她几乎不敢再看他的目光。
  南北朝实力悬殊。他是在告诉她,放下杂念,不做徒劳的挣扎,乖乖嫁到南朝来安家?
  到底,他是窥破了什么?若他早知道她是北朝公主,应当不会放任她在朝堂蹦跶吧?若他不知……莫非还是动了真情?她可是女人啊!陛下!断袖是病,得治!不要放弃治疗啊!
  她真是何德何能啊……
  作为一个胆小如鼠遇到事情就慌张得不知道怎么处理的人,她应该要怎么做呢?是表明自己忠心耿耿、敬业爱国,男宠什么就算了,还是呆愣地表示她家早就安在南朝了?
  只是,他的目光实在是太柔和,几乎要击溃她心底的防线。她脑袋一抽风,劈手夺过了马缰绳,飞身上马,用力地拍了下马屁股,逃也似的策马离去,留下皇帝一人在原地。
  微凉的风吹着她的时候,她猛然一个激灵:她似乎干了一件犯上的事情。陛下,陛下他没有反抗,没有阻止,应该没事吧!
  回曲府的路上,路过长公主府的时候,隐约听到有失马的传闻,她默默地将那匹马拴在长公主府后门边的树上,然后离开。幸好她盯准了时机,趁着后门守卫偷懒打盹的时候才去还马,这才没被人揪了个正着。
  那天晚上,她辗转难眠。闭上眼睛的时候,那铁骑狼奔的画面仍在她的脑海不停播放,皇帝的那句话,也一直在她的耳畔回想。
  她告诉自己,不要想了,然而睁眼闭眼,脑海里却总是浮现出皇帝含着笑看她的画面。
  帝王的心思真是如同海底针,深不可测。阳琮回想着她和皇帝相处的片断,越想越心惊,皇帝陛下好像真的是动真格了……
  若不是对她有些心思,怎么会那么耐心地逗弄她呢?怎么会被她强吻而不真正惩罚她呢?甚至还千里赴边疆亲自“逮”她,名为向她“兴师问罪”,实则纵她宠她;甚至在朗月之下,情不自禁地同她唇齿纠缠……
  如今又放到了明面上了……
  她低低叹息了一声,最可怕的一件事情是,被他这么一撩拨,她那好色之心又有些蠢蠢欲动了。只是,若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发现是女儿身,那岂不是欺骗了他的感情?往大了说,那是存心戏耍皇帝,视南朝尊严如无物!事发之后,他必恼羞成怒!从此与北朝不战不休是小,若不管她是不是北朝公主,直接把她拖出去砍了,那如何是好?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也不是你站在我面前,却不知道你爱我,而是你告白时,错将我当作是男儿身啊!
  她才不要坦白呢!既然错了,那就瞒瞒瞒!瞒到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阳琮经过这番思考,觉得自己隐瞒女儿身的意义又增加了一条……
  真是越闹越复杂了,该如何全身而退?
  鉴于面对皇帝疑似表白的举动时逃得太快,阳琮只得夹着尾巴做人。不过隔了好一段时间,也没有等到皇帝的兴师问罪。皇帝反而对她是不闻不问,在朝堂上也对她冷若冰霜,待她如寻常臣子,让人几乎怀疑这新上任的侍郎已被君王厌弃了。
  皇帝活了这么多年,难得正儿八经地委婉告一次白,居然被拒了。也许觉得她太过于不识抬举,从此放弃了她?
  阳琮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觉得有几分失落,干脆全身心投入吏部的事务之中,紧锣密鼓地将那日在金銮殿上提出的想法付诸实践。她派人寻找了些长相平庸、识文断字,且有些才干的人,进行岗前培训,还制作了一些箱子,委派人专门负责箱子的传递。
  由于许多人都不太想承认自己长相平庸,因而,她颇费了些工夫,才总算是凑了些人,让他们走马上任了。
  期间,越善越小将军跑来约了她几次。阳琮总想着“借马”那一茬,于是心里有鬼,又因为对方容貌不错,于是欣然赴约,却见皇帝陛下待她的神色更冷淡了,最后甚至把越善给赶到城郊的军营练兵去了。
  如此一晃,一个月也就这么过去了。
  近来,昌郡王在封地并不是很老实,隔三岔五和周围的邻居私下里“交头接耳”。身为上位者的东羡看着底下的藩王这么不安分,早生了心思。这日,终于将他准备去昌郡亲查的想法放在明面上讲了出来。群臣们就这件事乱纷纷讨论的时候,东羡看着在群臣中表情严肃,似是专心致志上朝,实则眼神涣散,早就云游天外的阳琮,不怀好意地点了她的名字:“曲爱卿,你觉得如何?”
  阳琮这些日子忙了个底儿朝天。每回上朝堂的时候,总是神思恍惚地想着那政策该怎么完善,或是今天发现了什么问题要怎么解决等,因而总是一副神游太虚的模样,群臣争议的时候,她愣是左耳出右耳进,猛然听到有人叫她“曲爱卿”,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立马做出一副精神抖擞的模样,道:“陛下您说什么,便是什么。”
  “爱卿说得是,就这么办吧。”他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她看着皇帝久违的笑,顿时觉得头大,刚刚……群臣们讨论的是什么?为什么她觉得皇帝说完了那句话,群臣们看她的目光顿时如狼似虎,简直要把她给生吞活剥了?
  上朝的时候注意力走神是要遭到报应的!顶着群臣们的目光,终于苦撑到了早朝结束,皇帝却下令让她留了下来,然后语气温和地对她说:“朕决意即日启程去昌郡,爱卿随驾,一会儿回去好生准备一番。”
  阳琮一时有些发愣,反应过来后,惊道:“什么?!您要去昌郡?”
  东羡凤眸微睐,嘴角含着笑意,“刚刚爱卿不是大力促成此事?”
  昌郡王有着谋逆之心,路人皆知!强龙压不倒地头蛇。去他的地盘,要是他觉得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直接在封地造反,她这个跟随着皇帝的宠臣,岂不是用来挡刀子的?
  何况,去了昌郡,要是不小心露出了什么破绽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还有性别怎么办!在京城优哉游哉的生活不是很好吗?去什么昌郡!
  “陛下,要三思而后行啊!昌郡王狼子野心,陛下万金之躯,坐不垂堂,便算是御驾出行,也要好好思议个把月的,哪能如此匆忙?”她摆出谏臣誓死劝阻的决心。
  “若是等全部思议妥当,黄花菜都凉了。估计那昌郡王早把谋反的证据给毁了,朕还去作甚?”
  “陛下……不可只身冒险啊,若是走漏了风声……那便是一尸两命,哦不,是一命呜呼啊。”
  “这不叫只身冒险。这不是有爱卿吗?爱卿双手可敌四掌,一拳可以打死一只老虎。”东羡眼底里染了笑意,“所以,爱卿,认命吧。马上收拾收拾,我们连夜出发。”
  他看她还在纠结着措辞,含笑道:“事不宜迟,此次出行归来,朕允爱卿青云直上。”
  她心里视死如归,深深觉得自己来南朝做的并不是文官,而是时时刻刻在刀口舐血的亲卫啊!偏偏她还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但是她还是尽职尽责地弄出了一副幸甚至哉的表情,叩首道:“臣,愿肝脑涂地。”
  约莫隔了一会儿,他突然低沉地唤道:“爱卿。”
  “臣在。”
  他凤眸微抬,静静地看着她,道:“爱卿可愿……安家南朝?”
  “臣……”她想说她自然是愿意的,可是看着他那双沉静的眼睛,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这不是一个敷衍的回答,更像是一个承诺。她最后还是语塞,道:“臣惶恐。”
  他轻轻一笑,像是自嘲,有些心灰意冷的意思。
  阳琮看着,觉得心里有些微的小难过,最后还是戴上了那张嬉皮笑脸没有正形的佞臣面具,然后义正词严道:“断袖这种事情需要从长计议啊陛下!为了江山社稷千秋万代,臣恳求陛下收回成命!”
  “爱卿原来是这样想的啊。”他似乎很遗憾地叹息了声,“爱卿想当贤臣,这阵子的努力朕也看到了,朕想正儿八经地赐给爱卿一套宅院,免爱卿租房之忧,却没想到,成为朕的男宠之事一直梗在爱卿的心头。”
  他顿了顿,脸上挂着包容的笑,“爱卿如此为朕着想,朕心甚慰。这件事情朕不会介意的,想必爱卿也不会介意。”
  “……”她介意,她真的介意,有个脑补太多又虎视眈眈盯着她的帝王真的是太可怕了!她忧心忡忡道,“陛下将于年后迎娶北朝公主,听说那北朝公主身长七尺,虎背熊腰,打一个喷嚏,北都震三震,刁蛮泼辣世间无匹,这样的主母怎能容得下臣?臣怕哪!”
  这是她第二次同他讨论北朝公主,第一次是殿试之上极尽赞美之词,而这一次……描黑自己这种事,做起来真的和赞美自己一样觉得不是滋味啊!若非北朝这一代就一个公主,她一定不会有这样的压力的!
  东羡的脸上笑意越发盎然,犹如光风霁月,令人眩目,他道:“爱卿原来是吃醋了。勿担忧,朕会护着你,她不能拿你如何。”
  “……”阳琮默然,她在想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问题,在她脑海里的构想,明明应该是两人井水不犯河水,她当着佞臣,他偶尔拿着她解闷逗趣……她泫然欲泣,道,“陛下能护得了我一时,护不了我一世啊!自古以色侍人者,色衰则爱弛。臣不想寂寞深宫,空闺待人啊!”
  东羡靠得离她更近了点,脸上敛了笑容,道:“爱卿不想成为朕的男宠,莫寻这些有的没的理由。依朕看来,爱卿并非不想断袖,只是不想同朕断这个袖吧。”
  阳琮点头称是,道:“陛下,您也知道,臣是个花心之人,想收住心吧,又控制不住,若是成为陛下的男宠,有了那么一丁点儿的名分后,若再做出一丁点儿出格的事,惹得陛下龙颜大怒,到时候……到时候……”
  他的表情未变,显得有些神秘莫测,有些不耐地打断她的话,道:“朕届时允你免死金牌一面,还有什么顾虑的?”
  阳琮心中默叹了一口气,皇帝陛下步步紧逼,这让她很是忧愁。也许她该考虑撤离南朝了。哎,她短暂的佞臣之旅啊。她道:“陛下说过给臣时间来考虑的,臣愚钝,陛下能否再允臣一些时间?”
  “确实够愚钝的。”他道,“这么着吧,回京之前,朕希望你能给朕满意的答复。勿要犹豫不决,也别想着脚底抹油溜走。”
  她默默地垂下头,无语凝噎。
  当佞臣多不易!俗话说伴君如伴虎,面临生存危机的同时,稍微玉树临风一些,便有成为男宠的危机啊!明明最初她调戏皇帝的时候,他还是很厌弃地直接命人把她丢出茶楼来着!如今却是以权势压人啊!
  回到曲府,阳琮一边长吁短叹地收拾细软,一边与夜合商议如何在去昌郡的路途中不被发现地溜回北朝。却没想到,夜合刚刚背过身去,两个黑衣人就出现在了阳琮的眼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捂住她的嘴巴,再把她眼睛一蒙,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她劫出了曲府,然后出了京城。被蒙汗药弄晕之前,她听到黑衣人道:“真是不费吹灰之力,绑回去,主子会大赏我们的吧。”
  等她恢复意识的时候,她已被人五花大绑扔在马车内,嘴里塞着破棉絮,眼睛被一块黑布蒙着,不能视物,只能听到车轱辘的声音。
  主子?看来是场有蓄谋的绑架了。她在南朝为人也算是低调,虽然被人认为奴颜媚骨勾引皇帝断袖,但顶多是茶余饭后的谈资,没有大恶不赦到需要特地绑架她的吧?难道是昌郡王那边以为是她怂恿皇帝去昌郡的,于是起了杀心?不过昌郡王不会这么快得到消息,这点说不通。
  也许是北朝来的敌对?她在北朝没什么仇家啊,何况知道她来南朝的也没几个人。所有人看起来都不是嫌疑对象。
  阳琮想得头痛欲裂。不过可以暂时确认的是,她没有生命危险。虽说如此,眼前黑漆漆的不知道去往何处,让人觉得没有安全感,像是被放在砧板上的鱼吧。要如何脱身呢?
  她不会放任自己的性命完全掌握他人手上的。就像这次来南朝,乍看上去伴君如伴虎,然而若身份真的被揭穿,充其量会让人觉得是北朝公主久慕夫君,想在婚前培养一下感情,虽有些出格,但好歹也算是一桩美谈。
  这回她被人绑架,在京城的那位会不会认为她是贪生怕死脚底抹油溜走了?哎,就算真的离开,她也不想不辞而别。他应该可以猜到是绑架事件吧,这样在京城的夜合也不会被牵连。
  她心里还是有些怅然,不论事情如何,若离了京城,被绑到一个天高南帝远的地方,这佞臣之旅也要被迫中止了。
  胡想乱猜一通,却发现还是无计可施。马车行了这么久,那些人却连句话也不多说,让她完全闹不清是怎样的情况。
  猛然间马车颠簸了几下,她听到齐刷刷的拔刀声,阳琮清醒了几分,伸长耳朵留意着外头的动静。
  等到刀声渐息,外头有人跨步走进,掀开车帘,将封在她口中的棉絮取下,阳琮有气无力道:“壮士是何人,若救我一命,我定有重酬。”
  “以身相许么?”遮住她眼睛的黑布也被除下的时候,一张熟悉之极的脸映入她的眼帘,那张脸依旧俊美得让人侧目——他看上去有些疲惫,却不掩他的风华。
  在此时此刻看到他,她不免有几分失语,最后轻轻地唤道:“陛下。”
  “爱卿看上去倒是很沉得住气的样子。”他上下打量了她一遍,见她除了有些狼狈,并没有受到怎样的虐待,遂含笑道,“至少,见到朕,没有屁滚尿流地过来求朕救命。”
  阳琮叹道:“臣还没随陛下您赴汤蹈火,哪里舍得死呢?自然要让他们以为臣胸有成竹啊。”
  他亲自将她的绳索给解开,然后道:“爱卿可曾得罪了什么人?”
  阳琮摇了摇头,却见皇帝笑中带着一股子冷意,“竟敢在天子脚下劫人,他们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马车外,之前绑架她的两个黑衣人躺在地上人事不知,而他们旁边围着皇帝的亲卫。想来,皇帝是兴师动众,花了大力气才找到她的。
  阳琮心底一暖,又是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