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兔死狐悲

  崇政殿。
  刘宏正翻阅着阳球呈交上来的调查文书,这是阳球根据他的询查以及狱中宦官的供词整理出来的。
  从文书看,已被下狱的人中,中常侍淳于登和几个小黄门与王甫勾连最深,甚至还参与了设局谋害宋皇后之案中。
  中常侍袁赦、夏恽等也是王甫小团体中一员,主要涉及贪墨乱政、任用私人、构陷朝臣等罪名。这也是宦党最为普遍的罪状。
  “这袁赦是汝南袁氏族人?”刘宏忽然发现一道信息。
  阳球答道:“袁赦并非出身于汝南袁氏,而是与次阳公(袁隗)交厚,后来次阳公将其纳入汝南袁氏族谱,由此亦算作袁氏族人。”
  刘宏明白了,那袁隗应该是见袁赦在禁中,有利用之处,就将其认作族人,加强联系,这样内外相通,可以获得诸多便利。
  刘宏懒得看了,将手中的文书竹简放下,对阳球道:“淳于登、袁赦、夏恽三人皆抄家、赐死,其余人等只要查有实据,亦同样处理。其亲族视罪责轻重或处死,或流放。此事交由汝一应办理。”
  阳球眼中明显闪烁着激动和兴奋,“臣遵旨。”
  然后又满含期待地问:“据淳于登等人招供,其余中常侍亦有违法之举,臣是否可以继续追查?”
  刘宏看着阳球,好一会儿之后,才道:“毒害皇后的指使者可曾查出?”
  阳球迟疑了一会儿,答道:“臣无能,暂未查出。”
  他们都不认为毒杀皇后是王甫所指使,那是显而易见的事。
  刘宏道:“汝可继续追查幕后指使者以及其余中常侍,若有发现,先与朕禀报。朕需做些安排,然后再行处置。”
  阳球误以为刘宏有不牵连其余宦党的意思,心中有些失望,不情不愿地应道:“遵旨。”
  刘宏又道:“如今王甫已死,也算对皇后有所交代,须先为皇后治丧,其余事留待之后再说。”
  阳球似懂非懂间,被刘宏遣退,出宫而去。
  对于如何处理宦党,刘宏心中自有想法。
  如今一下子灭掉了王甫、淳于登、袁赦、夏恽四名中常侍,十二个中常侍直接去了三分之一,对于宦党来说,几乎算得上是伤筋动骨。
  震慑已然足够,刘宏正好趁其余宦党心悸之时,调整整顿,将原本抓在宦党手中的权力一点点收拢回来。
  至于其余宦党,如今已经是刘宏砧板上的肉,想什么时候剁都行,不过是早晚几天而已。
  但他不能逼迫太紧,不然对于掌控局面并不有利,宦党势力并不仅仅在宫中,也不仅仅是拿下几个中常侍就能轻易解决的。
  刘宏很清楚,他终究没有霸王之气,也不是前世看过的脑残小白文的主角,这个世界不会为他一个人存在,也不会以他的意志为转移。
  就像皇后之死一样,刘宏并不希望皇后死,原本也没有将皇后当作收拾宦党的筹码。
  可是刘宏能阻止皇后被害吗?不能。
  即使他安排人保护皇后也没用,在他不在宫中之时,没有人能阻止太后的懿旨,也没有人能防止皇后被暗算。
  作为天子,他不能只讲快意恩仇,而不顾全大局。
  阳球的立场与想法和刘宏终究不太一致。
  “公刘,给汝师父传个信,让他派人盯着点阳球,尤其要关注阳球与程璜之间的联系。”
  阳球走后,刘宏又交代了史焕一声。
  ——
  三日后,孝灵皇后宋氏出殡。
  你没看错,宋氏最后被议定谥号为“孝灵”,正是刘宏原身历史上的谥号。
  当初,刘宏让太常与宗室给宋氏议谥号。
  按照后汉谥法制度,皇后谥号用两字,可以一字从帝谥加一字独立谥,或者两字独立谥。
  如今皇帝是刘宏,活得好好的,帝谥自然无从谈起。
  那么要给宋皇后谥号,就得两字都是独立谥。
  太常陈球选了几个谥号给刘宏挑选,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其中竟然有“孝灵”二字,刘宏一眼就相中了。
  刘宏心里感觉挺美的,现在宋氏把原本给他的谥号给用了,那等他百年之后,就不可能还得“孝灵”这个谥号了。
  虽然宋氏的“灵”的含义与那孝灵帝的“灵”不同,但这也算是为他自己改命了吧?
  或许是完全融入这个时代的缘故,刘宏发现他都开始有点迷信了。
  当然给宋氏选谥号这个小插曲并不影响什么,刘宏的小心思也只有他一人知道。
  话说宋皇后出殡,朝廷百官包括宦官都被要求参加葬礼,回程时正好从夏门经过。
  王甫尸体高高地吊在夏门之外,旁边还悬挂着一张窄长形的白布,上面写着四个大字“贼臣王甫”,在城门口显得极为打眼。
  每一个路过此城门的人,只要眼睛不瞎,想不看到都不行。
  这自然也成了从此经过的朝廷百官的关注重点。
  他们几乎没有不认识王甫的,看到昔日权势熏天的王甫今日的惨状,朝臣无不欢欣鼓舞。
  大鸿胪刘郃高声与身边交好的朝臣们道:“王甫恶贯满盈,今日能见其死状,真是大快人心,也算是消了我胸中一口恶气。”
  刘郃的兄长刘倏死于宦党之手,主谋正是王甫,刘郃非常痛恨王甫,可一直拿王甫没办法,而且要不是刘郃是程璜女婿,求得程璜庇护,连他自己估计都难以保全,所以如今王甫身死,刘郃不能不高兴。
  “是啊,说起来,不能不赞颂阳方正,若不是他,我等如何能大饱眼福,扬眉吐气啊。”一旁的太中大夫程阿道。
  “哈哈,过誉了。王甫能明正典刑,全赖于陛下。”阳球笑道。
  俄尔又指着那张布条,洋洋自得道:“那四字乃我亲手所写,诸位,觉得如何?”
  “字嘛,倒过得去,就是那个‘臣’字用得不好。”新任执金吾刘纳道,“王甫一介阉竖,罪不容诛,怎还配称臣?”
  “是极是极!”刘郃也叫道,“而且郃觉着,也不该将其挂那么高,其生前颐指气使,死后竟然还高高在上,让人仰望,实在是不妥。”
  “嗯,好似有些道理。”阳球捋了捋胡须,询问道,“诸位说如何是好?”
  刘郃道:“依我看,不如将其尸弃于道旁,让野狗啃食。”
  “好,就如此做。”阳球赞道。
  他叫来一个家丁,令其照刘郃所说,迅速将王甫尸体解下,随意扔到离城门稍远处,又当场将那布条烧毁,另写了一个四字告示“阉竖王甫”,让人贴在王甫尸体旁边。
  “果然,这样就顺眼多了。”阳球神采飞扬,语气慷慨道,“古人有云,除恶务尽,我当奏请陛下,尽诛顽凶,澄清朝堂!”
  说完,阳球还挑衅地盯向宦官一边,宦官全都面露恐惧之色。
  阳球不由哈哈大笑,迈着大步就进了城门。
  先前朝廷百官全都站在城门口,看着热闹,直到此时,才彼此议论着,跟着阳球各自进城而去。
  只剩下一众宦官兔死狐悲,站在原地看着王甫尸体发呆,他们无不神情复杂,心有戚戚。
  大长秋曹节感慨道:“王甫昔日何等风光,如今却连尸体都无法保全,这也会是我等的下场吗?”
  说着,他眼泪都下来了。
  其余宦官也都悲戚不已。
  曹节抹了一把眼泪,转身对众常侍说:“我知各位私底下,多少有些龃龉,但怎能自相残杀到让野狗来啃噬我们尸体的地步呢?”
  他看向程璜,道:“阳球是你女婿,我不知汝与他之间是否有所勾连。
  即便有,如今王甫已死,我还听说淳于登、袁赦、夏恽也已被赐死,至此汝也该收手了。
  我等中官本为一体,唇亡而齿寒,若我等皆亡,汝又真能自保不成?
  汝难道真以为那些外臣能一直听任你摆布?”
  曹节的话说得极其直白露骨,引得众宦官全都齐齐盯着程璜。
  程璜心虚地辩解道:“阳球虽是我女婿,却并不听信我言,其被任命为司隶校尉,也全是陛下之意,与我无关。”
  宦官自曹节以下,依然默然地盯着程璜,很明显并不信他。
  程璜知道他绝对不能得罪死这些人,若犯了众怒,被宦官孤立,他即使得到王甫昔日职位,也将在宫中寸步难行。
  程璜无奈屈服道:“如今,为之奈何?”
  曹节开口道:“阳球此人太过危险,必须想办法将其调离司隶校尉之位。”
  众宦官全都点头赞同。
  曹节接着道:“我相信程公手中定然握有阳球把柄,只要将之拿出来,然后我等一起到陛下面前揭发弹劾阳球,定能成功。”
  见程璜有所迟疑,曹节又道:“只要程公帮我等脱离此次劫难,我等亦不会亏欠程公。到时我会向陛下提议,将大长秋之位让于程公,如何?”
  程璜明显意动,他又看向其余宦官,见他们也无异议,于是道:“那倒不必,若能做黄门令,我愿即足。”
  “程公无需多言,我已老朽,早有隐退之念,若能以此位换得余生安宁,何乐而不为?”曹节道,“就此说定,今日回去,程公速速准备,我等约好,一起觐见陛下。”
  “不必如此急切吧?”程璜还是有些犹豫,“容我先与阳球沟通一番,可否?”
  “如何沟通?”曹节皱眉,“汝看阳球方才那派头,只要其还在司隶校尉任上,必定与我等为难。难不成汝还以为能操控他不成?”
  阳球现在的表现,是程璜先前没有料到的,由此程璜此时心中也没底。
  可他心中还是抱着一线希望,若是阳球还能听他的,那么程璜也不愿意自斩臂膀。
  于是程璜坚持道:“请诸位给我一点时间,我先探探阳球,若其真要赶尽杀绝,我必定与诸位共进退。另外,要想拉下阳球,我也需要时间准备。”
  曹节知道不能逼迫过甚,道:“三天,给汝三天时间——”
  “不,三天太少。”曹节话还没说完,就被程璜打断了,“至少十天。”
  “汝是无诚心否?”曹节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程璜,“最多五天!若汝那时还不能下定决心,我等就自己行动,哪怕拼个鱼死网破也在所不惜!”
  程璜看到了曹节等一众同僚的坚决,他不敢再讨价还价,也就点了点头。
  阳球不知道他的一番豪言壮语,竟激发了宦党的同仇敌忾之心。
  当然,即便他知道,也不会在意,甚至以阳球如今飞扬跋扈的气概,或许会更为欢喜吧!
  王甫被抛尸,中常侍淳于登、袁赦、夏恽授首的消息自此完全传播开来。
  宫中宦官万马齐喑。
  而朝臣却欢欣鼓舞,清流雅士也欢呼雀跃。
  消息传至太学,本在备战太学策试的太学生们当即抛开手上的书简,蜂拥而出,手舞足蹈,齐齐高呼司隶校尉之名。
  他们看到了将宦党斩尽杀绝的希望。
  若放在后世,他们定会一齐发帖: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不过他们也有他们的方式——在少数人的引导之下,最终聚集起了数千太学生,他们书写条幅,齐到南宫平城门外请愿高呼:
  “惩奸除恶,诛灭宦党!”
  “除恶务尽,肃清朝纲!”
  一时间,皇城震动,臣民哗然。
  屯驻在平城宫门的南屯司马不知缘故,还以为有人要闯宫造反,他一边令宫门卫士严守宫门,一边派人急向卫尉及天子处禀报。
  刘宏很快得到消息,令卫尉加强戒备,并火速召来司隶校尉阳球、太常陈球及公车令蔡邕三人。
  三人到,刘宏朝三人劈头盖脸吼道:“谁在煽动太学生?是要聚众暴动,还是逼宫造反?朝堂之事,是太学生有权参与的吗?”
  “太学,是朝廷培养人才之所,非是诽议朝政、扰乱朝纲之地!”
  “司隶校尉,听闻太学生请愿高呼的正是汝在夏城门外狂言之辞,汝作何解释?”
  “陛下,臣与太学生从无交际,实在不知啊!”阳球委屈喊冤。
  “既然不知,那就去查!”刘宏厉声道,“汝已然是朝廷二千石了,不要动不动就得意忘形,大放厥词,不知内情的还以为是朕放任所致。”
  “臣知罪。”阳球额头都冒汗了。
  “但愿汝真的知罪。现在,汝速去查清谁在背后挑拨太学生,查出始作俑者,格杀勿论!”
  刘宏命令阳球之后,又看向陈球。
  “太常,汝亲自出面,将太学生劝回去。若有不从者,朕将令左右都侯出兵抓捕,直接将其从太学除名,表现恶劣者,今后永不得录用为官。”
  “公车令,汝写告示,自今日起,再有于公开场合非议朝政之太学生,一律不准参与太学策试。”
  三人皆有些迟疑。
  “速去!”刘宏斥道,“若有差池,朕拿汝等问罪!”
  阳球、陈球及蔡邕只得奉旨而出。
  三人离去之后,刘宏立刻冷静下来,哪里还有半点愤怒的模样。
  他命道:“召上林苑丞贾诩入宫见朕。”
  “再召司空陈耽、尚书卢植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