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6章 他从无二心 她处处薄情

  “阿公,他现在在哪里?”
  这一刻,婉妍就只想见见他。
  裴老抬眼看了看天花板,“在楼上的屋里养着,如今我能想到的所有办法都用上了,所有能用的药材,管它什么万年千年一株的,我也全都用了。
  但是……能不能度过这一遭,就全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裴老顿了一下,又看了婉妍已经哭得通红的脸,犹豫了一下,还是沉声道:“不过妍儿,我劝你……还是别抱太大希望……
  他那样的身子骨,在经历这些常人遇到都难逃一死的劫难后,我想他若不是强撑着一定要等你醒来、再见你一面知道你没事,恐怕早就……”
  裴老没忍心把后话说完,婉妍却怎么不知。
  只见婉妍点了点头,丢了魂魄一般冲向门外。
  然而尽管婉妍已经尽全力做了心里准备,但是在看到容谨的那一刻,婉妍所有的心理防线还是被瞬间击溃。
  雪白色的床幔,雪白色的枕头,雪白色的床单,雪白色的被子,雪白色的人。
  或许因为他本就雪胎梅骨,不似凡尘中人。于是在抽离了所有的血色之后,他更美了,美得虚无。
  他在那里,就像是白色的花瓣上落的雪花,每一片都美,每一片都洁净。
  这一片一片雪花散落着,破碎着,永无愈合之日。
  直到雪化那日,消失于世。
  这场景中明明没有任何的血光和伤口,却不知为何比鲜血淋漓更加触目惊心。
  婉妍像是游魂一般,跌跌撞撞走到容谨床边。
  就这几步,婉妍觉得自己流尽了一生的眼泪。
  婉妍跪坐在脚踏上,看着容谨只觉得飘渺,想要伸手去碰碰他的手,让自己确定雪还在、还没化。
  然而,婉妍却连捧起他的手都不敢,生怕那已满是裂痕的玉碎顷刻便裂开来。
  婉妍想唤他的名字,却发现此时此刻,她都不知道该唤他什么好。
  叫容公子或九皇子显得太生分,叫容谨又太没有礼貌,叫他的乳名仲婴太轻薄了他,叫怀笙又有以长辈自居的嫌疑,不尊重。
  婉妍这才意识到,这个倾其所有救自己的人,自己都没有好好叫过他一声,不过都是客气地敷衍罢了。
  婉妍想啊想啊,不过是简简单单一个称呼,她却生怕玷污他分毫。
  最后,婉妍还是小心翼翼地捧起容谨的手。
  容谨的手真如玉一般,白皙、细腻、冰凉透骨。就只是,根本感受不到手掌的柔软,就只有一把嶙峋瘦骨的触感。
  就在婉妍触碰到那块玉的一瞬间,婉妍刚刚平静一丝的双眼,瞬间注满了泪。
  “笙郎……”
  没有任何思考,婉妍直接唤出这两个字来,唤得是声泪俱焚。
  那一刻,与容谨相处的点点滴滴随着这两个字,就像是汪洋一般涌向婉妍。
  从见第一面起,婉妍就怀疑他、调查他、忌惮他、防备他。
  而容谨,他身份致命,却毫无防备尽数告知她。
  他双目弱视,可他给她的每一个目光的慎重,看她的每一眼眼底都是光。
  他双膝被剜、双脚尽废,却带她强渡三千里弱水。
  他的命全靠长生柱续,却大动换血禁术,为她续上余生。
  思及种种,容谨从无二心,倒是她,处处薄情。
  容谨嶙峋的手上,热泪像是雨点般落下。
  “笙郎……笙郎……”婉妍一声声唤他,一声声落泪,一声声撕心裂肺。
  “我待你种种……你其实都感觉得到对不对?
  我拿客套话敷衍你,拿小人之心猜忌你,还暗中调查你,处处提防你,你其实都知道……对不对?
  我知道我错了……我知道从一开始我就错了,我不求你原谅,我知道我以怨报德,罪无可恕。
  只要你醒了,我任你处置,绝无二话……但是你能不能不要就一觉不醒啊……”
  “笙郎,我此生求人寥寥无几,但我求你了……求求你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吧……
  你不是喜欢看夕阳吗,以后我每日都陪你看夕阳,一直看到星垂天幕,月上陵江。
  你若是喜欢闹些,我就一直陪你聊天。你若是喜欢安静,我就坐在你旁边,一句话也不说。
  等你回到长生柱上,我也搬个小板凳坐你旁边。我知道也许你不需要,但是漫漫长夜,从此有我,陪你的便不只有烛火。
  我也不怕你厌烦,你也赶不走我,我现在流着你一半的血,你就是我的血亲,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婉妍不停地絮絮叨叨,握着容谨的手不肯松开,生怕自己稍微一松,他就像一片花瓣一样飘走了。
  然而在婉妍温暖的手中,容谨的手却怎么都捂不暖。
  就像是容谨的面容,还是那一面的霜雪,毫无暖意。
  婉妍用袖子蹭了蹭眼泪,毫不气馁地继续道:
  “对了,当初你是用曼珠香让我醒不来,然后带我来凤麟州的吧。
  其实这一路的许多,我看不到,但我心里知道。
  那时,我还以为这是通往地狱的路,是一场虚无的梦。
  可是现在我明白了,梦中的狂风骤雨、骇浪滔天,是天泽应龙在搏击风浪,是你以残躯为舟,带我强渡弱水。
  梦境血色浸碧海,血光染苍穹,那一座血桥,是你割脉释血,用血肉带我回人间的路。
  梦境最后的静谧安详,是旖旎人间中,我回来了,你在慢慢离开了……”
  说到这里,已经平缓几分的婉妍,再度失语。
  然而哪怕知道此时的容谨已经在于人间抽离,但婉妍还是收回一只手,狠狠堵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响,扰他好眠。
  就这样,婉妍对着容谨说了一整夜,哭一阵,缓好了再说,好似这样就能叫醒容谨一样。
  屋门外,裴老端着一碗清粥几次想要推门而入,却只是往里看一眼,便舍不得进去了。
  裴老知道,这是少年与婉妍,最后相处的时光了。
  “吃点吧。”
  裴老已经走到楼梯边,犹豫了片刻,还是退了回来,将碗递给屋门外侧柱子边,另一个笔直站着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