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黎明之前,是最黑暗的。
她去超市给叶亭远买了好多东西,看到什么都想买,觉得哥哥什么都缺,什么都需要,她得全带上。但她又不敢逛太久,怕邓松樵这个小魔头又突然反悔了。依着他那阴晴不定的性格,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买好东西,她又回邓家换了身衣服。这么久没见,她想漂漂亮亮地去见哥哥。
挑衣服时,她的心情是雀跃的,甚至不自觉地哼起了歌。自己要见到哥哥了,见哥哥了!
换好衣服,她又不放心地对着镜子看了好一会儿,心“怦怦”跳快。要是见到她,哥哥一定会很开心。
镜中的少女笑靥如花,脸颊是淡淡的粉红,一摸,还有点热。
真开心啊,聂梓煊脚步轻快地下楼,正要提起东西出门,邓松樵走了过来,一把提起东西,走在前头。
“你……”聂梓煊满眸的笑意凝滞,像是被什么硬生生一瞬间冻住。他这是要跟她一起去吗?
邓松樵哪会注意不到她神色的变化,欢喜一刹那都变成失望和害怕了。这让他的心情愉悦了点。只见他微微一笑,彬彬有礼地说:“煊煊,我答应让你去看他,可没说让你一个人去。”
聂梓煊张了张嘴,还是说没什么,默默上了车。
一路上聂梓煊都没说话,愣愣地看着车窗外,露出优美的脖颈和安静的侧脸。
邓松樵就在旁边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看着她颤动的睫毛,心情好极了。哼,看你还高兴得起来?刚刚还快乐得跟只小鸟一样,现在就蔫了吧。
监狱很快就到了,进门前,聂梓煊没忍住,小声问:“你能不能让我单独去见哥哥?”
“你是在求我吗?”邓松樵恶劣地笑。
“嗯,我求你。”聂梓煊点头。
邓松樵更高兴了,一把揽过聂梓煊的肩膀,笑容满面:“走吧,亲爱的妹妹,看到我,你敬爱的亭远哥哥才会相信你在我家过得很好,一点都不想他呢!”
聂梓煊本能地要甩开他,邓松樵却搂得更紧,望着前方,声音平淡地说:“乖,听话。”
口气平淡,却满是威胁。
聂梓煊不敢动了,心像被灌了铅,慢慢地往下沉。
邓松樵倒是很高兴,饶有兴致地四处看看,还吹了声口哨:“这就是坐牢啊,可真不自由。”
他坐到聂梓煊身边,手支着下巴,笑着问:“看来你的亭远哥哥真的对你很好呢,他可是为了你才坐牢的。”
聂梓煊握紧拳头,没说话。
叶亭远很快就被带了过来,第一眼就看到了聂梓煊,聂梓煊也一眼看到了他,身子往前倾。
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见面了,一看到彼此,两人的眼睛都红了,眼泪差点就夺眶而出。要不是看到旁边的邓松樵,叶亭远的泪水也会落下来。
他们是真的太久没见了,从小到大,他们从来都没有分开这么久过。上初中时,叶亭远让煊煊住宿舍她还闹过,是他花了好大力气才哄好的。
如今他们这么长时间没见,还音信全无,彼此第一眼看到都有些恍如隔世,都觉得有些眼生,但骨子里又带着亲昵和熟悉。
叶亭远坐下来,还没等他们开口,邓松樵就先开口说:“亭远哥,你还记得我吗?我是邓松樵,邓文的儿子。”
叶亭远点点头,要说什么,邓松樵又道:“你放心,煊煊在我家过得很好,我们现在上同一所高中,煊煊在家里、学校都有我照顾着,没人敢欺负她……”
接下来,根本轮不到两人开口,邓松樵一直在滔滔不绝,分明是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
聂梓煊气得肺都要炸了,觉得邓松樵这人怎么这么讨厌,从小到大就讨人厌。但她看着叶亭远,发现哥哥很温柔地看着自己,眸子里有关怀,有担忧,还有深深的想念,仿佛在说:煊煊,我很想你,你好吗?
我很好,哥哥。我也好想你,真的好想。
两人的眼睛又湿润了,又酸又涩。邓松樵还在滔滔不绝,但没人在乎,他们似乎都听不到,眼里只有彼此。仿佛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只静静地凝视对方。
邓松樵哪会注意不到,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唱着独角戏的丑角,使尽手段,彩衣娱众,却没有换来观众一眼,完全只是一个笑话。但他还是要说,他就是不让他们说话,就是要膈应他们。
这次的探监时间似乎特别短,没一会儿狱警就过来提醒叶亭远,时间到了。
叶亭远点点头。离开前,他站起来,伸手揉了揉聂梓煊的头发,哑着嗓子说:“煊煊,你长大了。”
那是一种感叹的语气,他是想抱抱她,抱抱自己心心念念放心不下的妹妹。可是他觉得不行,有些不好意思,更多的是他感觉得到邓松樵的不怀好意。
直觉告诉他,她在邓家过得并不好。但他身在牢狱,只恨自己不能保护她。
他又含着泪说:“减刑通知下来了,减了一年,快了。”
聂梓煊用力地点头,一直强忍着的眼泪掉落下来。是的,快了,她也和哥哥一样,每天都算着日期,等着哥哥出来。
减刑的事她早就知道了,是聂源告诉她的,还得意扬扬地说:“看吧,煊煊,我不会骗你的。”她那时候有些不满,说怎么只有一年。可聂源说要慢慢来,以后还可以再减刑。而此时,有哥哥的这一句话,聂梓煊才觉得刑期确实是减短了,他们能见面的日子又拉近了一点。
叶亭远又被带走了,和过去一样,他总是回头看她,眼里全是不舍。
聂梓煊站起来,含泪送他。她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但他听得懂,她是在说——
哥,我想你,我好想你。
回去的路上,聂梓煊没来时那么失落,反而平静了不少。
她一路依旧很安静,但身边的人能感受到她的平和还有喜悦,就像得到一样久久得不到的东西,神情很满足,很快乐,带着一丝丝小确幸。
邓松樵阴晴不定地看着她,他本是想来破坏他们的,结果反而弄得自己更不快。见了叶亭远,他更是发现,他们之间就像一个牢不可破的小世界,自己无法进入。
他们很快就回到邓家,上楼前,聂梓煊对邓松樵说:“谢谢你,松樵。”
这句道谢,她是真心的。她已经被折磨怕了,能见哥哥一面很开心。
邓松樵一愣,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问:“煊煊,你就真的那么想他吗?”
聂梓煊点点头,邓松樵没说话,看着她上楼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坐到沙发上,没开灯,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半天,他才起身,去敲聂梓煊的门。
聂梓煊很快过来打开门,用眼神询问他:“有事吗?’
邓松樵没说话,径自走进去,打量她的卧室。她的卧室收拾得很简洁,没有任何多余的摆设,也没有显示少女心的挂件或者布偶什么的,显得太干净,也太简单了,不像一个少女的房间,倒像一间酒店的客房。就好像她只是个旅客,随时准备拎起行李就走。
她只是住在这里,等叶亭远刑期一满,她就会头也不回地跟着他离开。
邓松樵走到床边坐下,问:“聂梓煊,你还想见叶亭远吗?”
聂梓煊的眼睛一亮,快步走到他面前,用力地点头。
果然,只有提到叶亭远,她才会走近自己。邓松樵低着头很苦涩地笑了一下,但抬头又是一脸无懈可击的笑容。他指着自己,说:“那……那你抱我一下。”
“什么?”聂梓煊蒙了。
“你抱我一下。”这次邓松樵说得更清楚,还好心地解释,“你抱我一下,我就让你去见叶亭远一次。”
“这……”聂梓煊犹豫了,她不知道邓松樵为什么要提出这古怪的想法,但脑子里却有个念头不断地冒出来:只要抱这恶魔一下,只要一下,她就能去见哥哥了!见哥哥!
一想到见哥哥,她的心就热了起来。只要能见到哥哥,抱一下这个小恶魔又算得了什么。她看了看他,确定他没有什么要发病的前兆,神情也算和善,于是上前一步,飞快地抱了他一下,又马上松开,后退一步,满怀期望地问:“我什么时候能去见我哥?”
邓松樵一阵无语,嗤笑道:“你这也算抱?”
说着,他站起来,上前一步,一把把她拥进怀里。
因为他高,她正好到他的下巴处,搂起来刚刚好,很温暖,也很柔软。这不是邓松樵第一次抱女孩,却是第一次这么满足,觉得心里缺了的一块像是被人填满了。虽然被抱的聂梓煊是如此不情愿,像只受惊的小鸟,还在发抖,身体也很僵硬。
邓松樵心里升起一丝怜爱,有些惭愧。他不该吓她,不该把她关在地下室和自己爸爸待一晚上,不该这样对她。有罪的人是聂源,她没有错。
抱着她,他突然觉得很轻松,仿若满身的疲倦都给了她,他的身心都轻松了不少。
可聂梓煊却只觉得沉重,邓松樵抱着她,把全身的重量都给了她,压得她快要窒息。
好久,邓松樵才放开她,低头凝视她。
这次聂梓煊没退开,而是大着胆子,眼睛雪亮地看着他:“可以了吗?我能去见哥哥吗?”
这是她第一次提叶亭远邓松樵没有发怒,他看着她,还在怀念少女软香在怀的暖意。他看着她一动一动的水红色的唇,突然很想用指腹摸一摸,是不是也如她的身体这么软?
他不想听清她的话,笑笑,又说:“煊煊,你亲我一下。”
“什么?”这次聂梓煊真的震惊了,她瞪大眼睛,她才不会去亲这个恶魔,这会让她做噩梦的。况且她还没接过吻,这可是初吻啊。她的初吻只能是跟叶亭远,她想亲的人也是叶亭远。于是她出于本能地拒绝,才不会让他得寸进尺。
邓松樵的笑容一滞,她眼里的排斥和厌恶伤到他了,好心情瞬间荡然无存。他勾起嘴角,讥笑道:“怎么,觉得委屈?你不是很重视你的哥哥,很想见他吗?啧啧——叶亭远为了你被判了三年,都坐了这么久的牢,结果你连亲一下别人都做不到?你看不上我,可要说忘恩负义,谁比得上你啊,彻头彻尾的白眼狼一只!”
聂梓煊被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的,低着头咬唇,脑子里乱成一团,有个声音在说:他说得对,叶亭远为你做了这么多,不就亲他一下、恶心一下嘛,可恶心这一下,就能见到叶亭远啊。另一个声音又弱弱地说:不行,这可是她的初吻,接吻这么美好的事,她只想和喜欢的人……
她纠结了半天,最后还是握拳,抬起头视死如归地看着邓松樵,气势凶猛地上前一步。
邓松樵看着她,差点笑出声来。这不像是要和他亲吻的少女,而像是一个要上阵杀敌还准备牺牲的烈士啊。于是他摆摆手:“还是让我来吧。”
“啊?”
“你先闭上眼睛。”
聂梓煊犹豫了好久,最后如壮士断腕般闭上眼睛。
邓松樵上前一步,搂住她的腰肢,要俯身吻她时,又停住了。因为她在发抖,她全身都在颤抖,连紧闭的眼睫毛都在颤动。全身绷得很直,很僵硬,脸上带着献祭般决绝的神情,痛苦又忍耐。
接吻本是件美好的事,邓松樵却觉得自己不是在和人接吻,自己就像个恶贯满盈的凶手在强迫一个贞洁少女献身,而这个少女的不反抗、隐忍、牺牲,全都是为了叶亭远。
为了叶亭远,她宁愿强忍着恶心和自己接吻,被自己抱,一切都是为了叶亭远,都是为了叶亭远!
这挥之不去的三个字让邓松樵感到一阵愤怒,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已一个巴掌朝着聂梓煊狠狠地甩过去。他这一下打得很用力,用尽了所有力气,把聂梓煊打得摔倒在地,脸肿了起来,嘴角也裂了。
聂梓煊被打蒙了,脸火辣辣的疼,茫然地望着他。
邓松樵也有些蒙,看她嘴角都流血了,脸又红又肿,有些不敢置信,这竟是自己做的。
以前聂源打女儿他是最看不上的,他从不打女人,这还是第一次动手。他有些心疼,又恶狠狠地想,都怪她,怪她太在乎叶亭远,为了叶亭远都卑微成什么样了。他没来由一股气,指着她一通乱骂:“聂梓煊,你怎么这么贱?”
“今天你为了见叶亭远,我说抱你就抱,我说亲你就亲。哪天我要说让你脱了衣服,你是不是也会照做?
“你这样子和妓女有什么差别?”
这本来是他自己胡乱骂出来的,可又不知道触犯了哪根神经,想到有这种可能,他就把她拖起来,扔到床上,欺身压上去,作势要扒她的衣服:“说啊,你是不是会这样做?”
聂梓煊本能地抓住自己的衣服,反应过来,挣扎着,用力推开邓松樵,一下把他推倒在地。她愤恨地盯着他,眼里全是仇恨。
邓松樵摔在地上,也不恼,看着她脸上的愤怒,想到她刚才闭着眼睛任自己索取的样子,又笑了,继续骂:“怎么?这会儿想起自己是个贞女烈女了?晚了!”
“聂梓煊,你真脏,被我这样碰过之后,你还想和叶亭远一起双宿双飞吗?
“那你可真脏,你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脏!”
聂梓煊还是看他,愤怒而仇恨地看他。
最后,她还是没忍住,眼泪掉落下来。她流着泪说:“是的,我是贱,为了见哥哥一面,让你想亲就亲、想抱就抱,可是我不脏,我是干净的。”
“我全身上下都是干净的,包括我的心也是干净的。我没有错,我喜欢一个人,想去见他、想去看他,没有错。哥哥对我这么好,我不想见他受一点委屈没有错,可这不代表你可以肆意凌辱我!
“邓松樵,我不脏,脏的是你,龌龊的是你,恶心的也是你。你欺负我、折磨我,把莫须有的罪名扣在我的头上,还自以为正义,其实你才是最恶心的人!
“还有,有句话我一直没说,我不欠你的,你爸的死跟我没任何关系。有本事你去找聂源报仇,欺负我一个寄人篱下的继妹算什么本事?”
说完,她就要跑出去,却被邓松樵一把拉住。
他紧紧攥着她的手,眼里全是怒火,怒气冲冲:“你说什么?你喜欢叶亭远,谁准许你喜欢别人了?你不准喜欢他!”
“我怎么就不能喜欢他了?我就是喜欢他!”聂梓煊很可笑地看着他,还用力挣脱他的束缚,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说,“你管天管地,还能管到我的心不成?”
她抬脚就要狠狠地踹过去,又生生止住,只是推了他一下,把他推倒在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你给我听清楚了,我喜欢叶亭远,我爱他,我这辈子只爱他!”
“就算你哪天真的侮辱了我,我也是干净的,我哥哥也不会介意的。因为他也爱我,我们生来相遇,就是为了爱彼此而存在的!
“至于你,你只是个恶心的怪物,无耻的小人!”
骂完,她又不屑地啐了他一口,转身跑了出去。
她飞奔下楼,在客厅看到正悠然泡茶的聂源,神色平静,好像什么都没听到。
门没关,他们这么大的动静,聂梓煊就不相信聂源不瞎不聋会听不到。
他只是当听不到,不想管罢了,就算是小时候,他明明知道邓松樵欺负她,故意挑衅,最后挨打的也还是她。
因为他是邓文的儿子,他和她一样,不过是寄人篱下,不过是他怕被赶出去。因为他要钱,他想做个风光的有钱人,为了钱,女儿又算得了什么。
真恶心,这就是她的亲人,她所谓的家。
聂梓煊要跑出去,却还是不死心地问了一句:“你听不到吗?”
“小孩子打闹很正常。”聂源云淡风轻地道,仿若邓松樵刚才的行为真的是小孩子打闹,聂梓煊脸上的伤,那鲜明的五指印他根本就看不到。
听到这句话,聂梓煊觉得自己如果要伤心,那就是自己蠢。她一把抢过聂源手里的茶杯,也不管茶水烫不烫,就朝着他的脸上泼过去,说:“你……你真让我恶心!”
她在楼上差点被强迫了,而他还能在楼下自在地喝他的茶,还只当是小孩子打闹?
真可笑!原来这就是她的爸爸,从来没有变过,和过去一样无耻可怕。或许邓松樵说得对,她爸爸就是个杀人犯,是害死林佑的凶手!
聂梓煊跑了出去,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只觉得邓家是待不下去了。
她想报警,但她知道没用。她没受什么伤,就脸上这一巴掌,连轻伤都不算,最后大概就是以小孩子吵架草草结束。
她跑出邓家,胡乱上了一辆车,又转了几趟车,回到温陵。她想见刘小忍和易木凡,不管怎样,她还有两个朋友,他们会帮助和温暖她的。
可她下了车,站在校门口,看到三两个说说笑笑的学生时,又止步了。
她看着闪亮的校门映照出一个狼狈的女孩,身体在瑟瑟发抖,穿着拖鞋,头发凌乱,脸颊高高肿起,白皙的脸上有鲜明的手指印,一看就是被人打的。她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一步一步离开。她的朋友不会介意自己的狼狈,但他们会担心。
她不能再让他们担心自己了,毕竟他们和自己一样,都只是学生,能做的事太少了。
最后,聂梓煊晃晃荡荡地去了监狱。已经过了探监时间,她不能进去,于是她就站在墙外,找了个角落坐下,痴痴地看着远方。
远方什么都看不到,夜已深了,前方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聂梓煊靠着墙角,坐在地上,双臂抱着自己。她很冷,夜很黑,但她没有哭,眼泪早已流干。以后她也不会再哭,邓松樵以为这样就能吓到她,以为她会妥协、会害怕吗?不会,她是不会屈服的,她会坚持下去,她还会继续好好读书,不受他们的影响,她不会这样被打败的。
她愣愣地看着前方,前方没有光,听说黎明之前是最黑暗的,可她不害怕,因为她心里有光。
因为在一墙之后,有她的亭远哥哥。
那是她的亲人,她的恋人,等他出来了,她要告诉他,自己爱他,只爱他,他们要永远在一起,再也再也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