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想替她送一封信。
聂梓煊很高兴,带着两个小伙伴在邓家逛了逛。虽然她长大了,但邓家就算现在来看,也依旧非常豪气,是个应有尽有的大庄园。
三人尽量像往常那样打打闹闹,但眉宇间都有忧愁和不解。尤其是易木凡,臭着一张脸。
聂梓煊清楚,他有很多不解,但他一向最爱装高冷,就是不主动开口。
还是刘小忍先开了口:“煊煊,你和天仙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又有些踌躇地问:“真的是天仙哥拐骗了你吗?”
拐骗?聂梓煊听到这两个字就觉得好笑,原来世人就是这样看哥哥的,但这些都是她害的。
她看了看四周,确定邓松樵不在,才摇了摇头:“不是,是我自愿跟哥哥走的……”
一听她这样说,易木凡就瞪过来:“那你还指证他?”
聂梓煊脸一白,低着头,眼圈红了。
一切该从哪里开始讲起呢?十年前?或者是更早之前?
那时候,她是个跟着妈妈没心没肺快乐着的小女孩,哥哥还是大家都喜欢的年级第一名,但后来一切都变了。聂梓煊看着远方,平静地跟他们讲那场龙卷风,讲自己妈妈不在了,自己爸爸喝了酒就打人,是哥哥看不下去救了她……
聂梓煊想告诉法官、警察,告诉所有人,叶亭远他不是个诱拐犯,是他救了自己,对自己有多好,是他给了自己幸福快乐无忧无虑的十年。就算她现在回到了爸爸身边,但没人会早起为她做一顿早餐,为她洗一件衣服,天冷了提醒她加衣,下雨了给她送伞,会检查她的作业,一句句教她背诗……
是的,叶亭远是犯法了,可他毁了自己的人生却给了她全部的陪伴和爱。
聂梓煊想告诉大家的是这些,叶亭远不是一个拐骗犯,他是自己的亲人,自己的哥哥,但没人会听。因为当年的她只有八岁,因为法官被钱收买了,因为他们只是无依无靠力量弱小的人,所以她只能妥协,用一种自以为是的方法保护他。
听到这儿,易木凡先沉不住气,愤恨地道:“聂梓煊,你傻啊。你以为你这样做,聂源就会说到做到?”
“他会做到的,他要是没做到,我也不会让他安生的。”说着,聂梓煊眼里闪过一丝狠意,有种同归于尽的感觉。
刘小忍看得心惊肉跳,拉着聂梓煊的手:“煊煊,你可别做傻事。”
“不会的。”聂梓煊笑笑,打起精神,看着前方,充满期望地说,“我还要等哥哥出来呢。我和他约好了,等我高考完了,我们就一起离开。”
说这话时她是笑的,也努力笑得灿烂,但易木凡和刘小忍看了更难过。
刘小忍抱了抱她,凝噎道:“煊煊……”
“其实我在这边也挺好的,你们看,豪门!鹿安首富!我爸现在也不敢打我了!”知道他们担心自己,聂梓煊又笑笑,反过来安慰他们。她看着两个小伙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就是有些想你们了,还有校门口的麻辣烫。”
这句话出来,大家脸上都有些落寞和难过。
以前,他们经常一放学就跑去吃麻辣烫,打打闹闹,总在一起。现在却连见一面都要坐一个多小时的车。鹿安和温陵并不是隔得太远,但他们都是学生,还要学习,零花钱也不多,即使再想她,也不能常见面。
刘小忍勉强笑了一下:“下次来看你,给你打包。”
“好。”聂梓煊爽快地笑了,用力抱了抱刘小忍,说,“小忍,我真的很想你。”
她又兴致勃勃地提议:“要不以后我们都报同一所大学吧,这样还能在一起。”
“才不要呢,我好不容易才摆脱你们的欺压,才不想又送上门让你们蹂躏呢。”易木凡道。
“这是你的荣幸,怎么?易同学还敢不满吗?”
三人闹了一天,虽然很不舍得,但刘小忍和易木凡还是要回去的。
临走前,聂梓煊把一封信交给易木凡:“你要是再去看我哥,帮我给他。”
邓松樵现在越来越过分了,盯她盯得特别紧,不让她见叶亭远,甚至连写信、打电话都不让。
易木凡神色复杂,但还是接过信,又说:“以后你需要转什么给天仙哥,都跟我说。”
“好。”聂梓煊很高兴地笑了,用拳头轻轻砸了一下他的肩膀,感动地说,“木凡,你真好。”
“现在才发现啊,”易木凡低着头,轻声说,“晚了。”
他的声音有些失落。
他们都笑了,笑容里都带着伤感。聂梓煊目送他们离开。
易木凡走到半路上,又回过头,认真地说:“煊煊,你要有什么事,一定要跟我说。”
“行了,你放心,快回去吧。”聂梓煊催他。
易木凡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脚步沉重。
刘小忍站在原地等他,和他一起坐车离开。
聂梓煊还站着舍不得走,不断地冲他们招手。刘小忍也朝她招手,直到看不到了,才坐回座位上,闷闷地问:“木凡,我觉得煊煊不开心。”
虽然聂梓煊笑了一天,可刘小忍还是感觉到她并不是真的开心。煊煊以前笑起来不是这样的,她的笑就像阳光下唱着歌流淌的小溪,清澈又充满活力,如今却像一潭没有波澜的死水,死气沉沉的。
易木凡冲她笑了笑,安慰她:“放心,为了天仙哥,她不会有事的。”
是啊,还有天仙哥,他们还要等天仙哥出来。刘小忍点点头。
她看着窗外的天,还是一样的蓝,但似乎一切都不一样了,他们十八岁的天空蒙了一层灰。
聂梓煊回到邓家,看到邓松樵又阴魂不散地站在楼梯口。
一看到她,邓松樵就阴阳怪气地问:“哟,竟然有朋友来看你,还有个男的。聂梓煊,千山万水来看你的男人可真不少啊。”
他简直像个深宫怨妇,容嬷嬷一个!聂梓煊在心里骂了一句,错过他就要上楼,却被他拉住。
邓松樵很是不满地问:“喂,我跟你说话呢!”
说话?是扎针吧!聂梓煊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长着这么俊美的一张脸,人却这么讨厌。
想说话是吗?她站定,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有些嘲讽地道:“对,我是有很多朋友,也有很多人千山万水来看我,怎么了?羡慕吗?但我想你这么刻薄,一定没什么朋友。”
“邓松樵,你天天巴着我不放,还刺激我,一定是没人爱吧,只有没人爱你才会折磨我来寻开心。不过你是打不败我的,因为我有哥哥,就算我们分开了,见不了面,心里也依旧会惦记着对方。不像你,你妈和你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在一个屋檐下,却连问一句你考几分都没有。”
这句话可能是戳到邓松樵的痛处了,他脸一白:“你……”
不是扎针吗?谁不会,聂梓煊轻蔑地看他一眼,径自上楼,背挺得很直,像一株迎着风雨的小白杨,仿佛没什么能打败她,是如此骄傲。
邓松樵盯着她的背影,气得胸口一起一伏的,神色阴鸷。
他握紧拳头,愤恨地想,总有一天,自己要把她的骄傲踩在脚下,让她跪下来求自己。到那时,他会当着她的面,碾碎她的爱,他是不会放过叶亭远的!
聂梓煊回到房间,觉得大快人心,总算出了一口恶气。
她坐到书桌前,展开信纸,给哥哥写信。她想每一天都给叶亭远写一封信,反正有木凡帮忙,也不用担心寄不出去。
她提笔写着:哥,今天小忍和易木凡来找我玩,我带他们去荡秋千。记得吗?就是小时候,你和我一起去的那个秋千。我们坐在溜溜板上,说了很多话。以前觉得邓家像个城堡,城堡很大,现在看,感觉什么都很小,连旋转木马也是……
她从不跟叶亭远讲不好的事,只说很好,一切都很好。爸爸不会再打她了,减刑的事也在走流程了。新学校很好,是师资非常强大的中学,老师都是特级教师,同学也很好相处,交到了新朋友……
末了,她总要撒娇地说一两句:哥,我好想你,可是我不能去见你,我要好好学习考一所大学。你也要努力,好好表现,这样减刑才能顺利!
写着,写着,聂梓煊的眼角湿润了,心里软软的,还有些酸涩,有点苦。
她想说,哥,我有喜欢的人了,等你出来我就告诉你,好吗?
我好想你,真的好想你。
我真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在一起,她心里就只这单纯的想法,无关其他,没有任何世俗的烦恼。
他们相差八岁,他腿脚不好,还是个牢改犯,这些俗世觉得不好的点都跟她没关系。她只想和叶亭远在一起,他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从冒出绿芽的春天走到雪花飘飘的冬天,走完四季,走完一生。
放下笔,聂梓煊又看了一遍,一滴眼泪掉落,打湿了信纸。她愣愣地盯着被打湿的字,多想去见叶亭远一面,哪怕只看一眼,就看他过得好不好。
只一眼,她就能很满足了,就能撑很长很长一段日子了。
就这样,每次易木凡和刘小忍来看他,就会带回一封封厚厚的信。
叶亭远也会回信,不过他一向是老三样,先是问她好不好,有没有被人欺负,又嘱咐她要好好学习,最后说自己很好,不用一直麻烦木凡带东西……
虽然只有寥寥几句,却能让聂梓煊开心很久。她会找一个没有邓松樵的地方,一遍又一遍地看信,把信捂在胸口,心里是满满的希望和期待,并安慰自己,没关系,他们还有明天。
可惜这样的通信只持续了半年,还是被邓松樵发现了。
他很生气,对聂梓煊这种阳奉阴违的行为大为不满。没几天,他就把几张照片甩到聂梓煊面前,是叶亭远被打的画面。上面的叶亭远被打鼻青脸肿,背影很是狼狈。
聂梓煊看得心都要碎了,却一句话也不敢说,她怕再惹怒邓松樵。
邓松樵扬扬得意,故意挑衅:“说啊,骂我啊,你不是伶牙俐齿很能讲的吗?”
“你——”聂梓煊咬了咬牙,终是一句话也没说。
邓松樵很满意,拿了拍立得,笑容满面地说:“来,跟我拍张照片。”
他强迫聂梓煊跟自己合影,手放在她的肩上,笑容和煦,看上去他们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兄妹,只是聂梓煊被他一碰,就浑身僵硬,像个木头人。
邓松樵又拍了几张,把笑得最自然的那张抽出来,扔到她的面前,说:“把这张寄给叶亭远,告诉他你在这里过得很好,我对你很好,你很喜……喜欢我。”
说到最后一句,他顿了一下,神情有些奇怪,别过脸没看她,也不知在想什么。
聂梓煊一阵恶寒,但还是被逼当着他的面按他的要求写了信。
邓松樵检查了一遍,又说:“好了,这封信寄出去之后,叫那个姓易的别再来了,我看了就烦!”
说完,他冲着她笑,笑容和善,语气循循善诱:“煊煊,你要听话,你也不想你朋友像叶亭远那样被打吧?他这么帅,被打伤了脸可就不好看了。”
聂梓煊看着邓松樵的笑脸,寒气从脚底往上冒。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这个大恶魔,他要处处针对自己,不让自己好过。
在邓家,他对司机、清洁阿姨这些人都很好,很客气;在学校,他也很讲义气,走到哪儿都有人跟着。唯独对自己,仿佛有着血海深仇般。
下一次,刘小忍和易木凡再过来时,聂梓煊委婉地告诉他们不要再来找自己了,自己过得很好,最近学习特别累,没空给叶亭远写信。
他们明显不信,易木凡不断地追问她为什么,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聂梓煊摇了摇头:“没有,每次看你们这么奔波,你们也会累。”
“我乐意!”易木凡急了,涨红了脸,刘小忍也在旁边点头。
聂梓煊看着两个好友眼里全是焦急和关心,心里暖暖的,可是她很累,真的很累,她很怕,怕邓松樵那个神经病又会做出什么来。而且她已经好久没见到哥哥了,有时候她觉得自己都快撑不住了。
“真的,你们别再来看我了!”聂梓煊说完,就飞快地跑了。
“煊煊——”
身后传来易木凡的喊声,聂梓煊没有回头。她跑回邓家,就看到邓松樵在门口盯着自己。两人交错而过时,邓松樵阴阳怪气地说:“恭喜你啊,聂梓煊,你和我一样,没有朋友了。”
聂梓煊曾讥笑他没人爱、没朋友、没亲人,他没说什么,却是不动声色地把她也变成一个孤单单的人。
聂梓煊没理他,她挺起胸膛,在心里想,自己和他不一样,自己还有哥哥,还有叶亭远。
刘小忍和易木凡还是不放心,又来了几次,但连门都不能进,邓松樵嘱咐了用人不让他们进来。
最后一次,易木凡很生气,在门外大吵大闹,扬言要报警。难道聂源又开始家暴女儿,连女儿见朋友都不让?
聂梓煊去见了他们,和他们说了很久的话,最后说:“木凡,你要真为我好,就别来见我了。”
“为什么?”
聂梓煊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想起小时候,木凡看到哥哥送快递被人欺负,要冲上去帮忙,她拉住他,带着他离开,说自己长大了想成为很有钱很厉害的人。
于是她很惨然地笑了一下,说:“因为我们都不是强者。”
他们都太弱小了,能做的事太少了。
易木凡愣了一下,聂梓煊看着他,又抱了抱刘小忍,久久不放开。因为她知道,这次之后,将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再看到他们。
小时候,她以为变成有钱人就好了,可现在她才发现,不是练好跆拳道就能保护好哥哥的,不是有点钱就够了。因为这个世上,永远有更有钱且更恶的人。
聂梓煊又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回到邓家,把门关上。
门缓缓关上,最后一眼,是彼此悲伤的眼睛,易木凡难过地看着她。
聂梓煊狠心关上门,眼泪也落了下来。再见了我的朋友,希望我们能在未来相见。到那时候,我们还能一起谈天说地,笑笑闹闹,和过去一样无忧无虑。
易木凡在原地站了好久,直到天黑了,才和刘小忍一起离开。
聂梓煊透过猫眼看着他们离开,变了形的镜头里,他们的背影孤单又受伤。
易木凡很难过,刘小忍看着他,沉默了好久后去牵他的手,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
易木凡抬头,清澈的眼里有泪光。他说:“我只是想替她送一封信。”
“我知道,我知道。”刘小忍抱了抱他。
易木凡抱住她,泪落在她的脖子上。他真的只是想替她送一封信,然后看她一眼就够了,仅此而已。
他给她写过很多信,夹在书里,混在那些别人写给她的情书里,但她从来不看,一封都不看。现在,他只想为她送信,见她一面,看到她收到天仙哥的来信很开心,他就高兴。
然而,这件事到如今也不行了。
聂梓煊站在邓家的顶楼,目前他们坐上车走了。车子驶出视线范围,她的心也空荡荡的。
邓松樵就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她,难得地安静,没过来挑衅。
他们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顶楼的风很大,把衣服吹得猎猎作响,像是要把她吹走。她站在边上,像一只会被风刮走的鸟。
邓松樵走上前去把她拉过来一点,像是怕她被风吹走。聂梓煊甩开他的手,没看他一眼。
她离开,依旧挺胸抬头。她是不会被打败的,再忍忍,很快她就能见到哥哥了。
邓松樵看着她,一向骄傲跋扈的眼里闪过一丝难过,她很少笑了。
第四卷黎明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