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九千英尺

  {“我想去一个地方,除了风与叶子的声音,没有其他喧哗。我想爱一个人,要爱他,便只爱他。”}
  临行前,霓喃接到秦艽的电话。
  秦艽说:“真的不用我陪你去吗?”
  霓喃将手机开了免提丢在床上,一边收拾换洗衣服,一边说:“不用,你好好工作,配合好胡警官与傅律师。”
  “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着呢,放心。”
  “你自己注意安全。”
  秦艽笑:“怎么反而变成你来叮嘱我了。你的手臂不是还没好彻底吗?头呢,头还晕不晕?”
  “手臂不疼了,头也没事,不用担心我。”
  秦艽还是不放心,最近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宁潮声还在医院住着,傅清时仍昏迷不醒,她想了想,说:“那你把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去了陌生的地方就用微信把地址分享给我。对了,你带把小刀吧!”
  霓喃忍不住笑:“说得跟我要去上战场似的!”
  秦艽的语气却很认真:“霓喃,我没开玩笑,我不想再听到任何不好的消息。”
  霓喃轻声说:“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挂了电话后,她拎着行李箱出发去机场。
  打开门,她顿住脚步,望着对面的门,微微发怔。
  十天过去了,傅清时仍没有一点要苏醒的迹象。
  上了飞机,她看着身边的空位,又是一怔。上一次,他们是一起去找李芸舒的,这次,却是她独行。
  霓喃仍旧住在之前他们住过的那家酒店,这次却没有人帮她办理好入住手续,帮她提行李,帮她按好电梯,帮她准备好一切。
  傅清时为她做的那些,件件都是细微小事,当时只道是寻常,此刻才忽然觉得,原来被人放在心上的感觉是那样美妙与珍贵。
  她休息了一会,就动身前往李芸舒的药店了。
  与余润德见面的那天,离开前他说,我知道孙详已经去世了,如果你能找到张正清就好了,我没猜错的话,他手上也留有谢斐的把柄,就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站出来了。
  人人都不傻,与谢斐那样的人同流合污,便要做好被他反过来威胁甚至谋害的心理准备,他们背负着那么大的秘密,都担心自己会成为下一个冤魂。
  张正清她是不指望了,她也不确定李芸舒是否真的知道些什么,但她想再去试一试。
  霓喃站在大门紧闭的药店前,心里一沉,难道,李芸舒是因为他们上次的来访而躲起来了?霓喃凑近玻璃门往里面看,货柜上依旧是排列整齐的各种药品,不像已转让出去的样子。
  她走到隔壁的干洗店去询问。
  “哦,小李家的药店都关门好几天了,她妈去世了。”老板娘一边感慨一边碎嘴,“小李也真是怪可怜的,一个人带着孩子操办葬礼,连个帮她的人都没有,她那个老公啊,说是在国外工作,可是什么工作这么重要啊,丈母娘过世了也不回来,太不孝了!”
  霓喃问:“那她有说过什么时候恢复营业吗?我要买的药只有她店里有。”
  “那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她妈葬礼都办完了,应该要回来开门了吧。”
  霓喃道了谢,穿过马路,到对面的便利店去买水喝。结账时,她的目光在展架上的糖果上停留了数秒,然后,她伸手取过一包。
  她边往外走,边剥了颗糖果丢进嘴里,明明是熟悉的味道,她却吃出了丝丝苦涩,眼前闪现的,是那天傍晚,他低头吻住自己,将一颗糖渡进她嘴里的画面。
  想念一个人时,他无孔不入。
  第二天上午,霓喃又去了药店,门还是关着的。
  第三天,依旧如此。
  想问到李芸舒的电话号码很容易,可霓喃没有这么做,因为失去亲人的痛苦她比谁都清楚。
  她在酒店待着无所事事,就在酒店门口随意上了辆公交车,隔着玻璃窗游览这座南方小城。她走走停停,倒了几趟公交车,直到傍晚时分她才踏上返程,车子路过药店时,她看见那里灯火通明。
  她等了四天,总算等到了。
  她走进药店,里面只有李芸舒一个人,她穿着黑衣,脸色非常憔悴,人瘦了一大圈。
  “李女士,您好,又见面了。”
  李芸舒抬起头,看见霓喃后有片刻的恍惚,好像不认识她似的,然后,她脸色一变,斥道:“怎么又是你?阴魂不散啊!”
  霓喃轻声说:“节哀顺变。”
  她吃惊地问:“你怎么……”
  “我四天前就来了,你的药店一直关门,隔壁干洗店的阿姨告诉我,你母亲过世了。”霓喃顿了顿,说,“我也失去过至亲,所以十分明白你的感受。请保重身体。”
  李芸舒脸色稍缓,语气也柔和了一些,她有些疲惫地说:“霓小姐,你走吧。抱歉,我帮不了你。”
  霓喃却接着说:“七年前的夏天,我爸爸出事的前一天,他还给我打了个电话,他说他给我买了块新款的潜水表,过几天回国带给我,送给我做新学期的礼物。那天晚上,我喜滋滋地做了个梦,梦见我戴着爸爸送我的潜水表跟他一起去潜水,我们去了我一直很向往的加拉帕戈斯岛。我满心期待地等他回来,一天一天地算着倒计时。你知道美梦变成噩梦的那种感觉吗?你知道期待落空成绝望的那种感觉吗?”
  李芸舒听着她说了这么长一段话,竟没有赶她出去,也没有打断她,她的神色忽然变得有点恍惚,眸中浮起一抹哀伤,雾气弥漫。
  “事件的遇难者中,有个叫景色的测绘师,她的婚礼定在那一年的圣诞节,出事的前几天,她刚刚得知自己要做妈妈了……”
  李芸舒别过头去。
  “其中一个遇难的潜水员才十九岁,他还那么年轻,也许连一次恋爱都没有谈过。”
  李芸舒的声音微微颤抖:“别说了……”
  霓喃沉默了片刻,说:“上次跟我一起来见你的那个男人,是我的未婚夫,他因为追查这件事,现在躺在了医院里,还不知道能不能醒过来……”
  她哽咽了,停顿了许久,才再次开口。
  “七年前那些长眠于深海的人,他们是别人的爸爸、儿子、妻子、丈夫,多少家庭,因此而心碎。”
  “李女士,您也是一位女儿,一位母亲,我想您应该能明白我的心情。”
  霓喃说完后,将写了自己的电话号码与酒店房间号的纸条放在桌面上,转身离开。
  如果说傅清时当初给李芸舒那沓照片,是残忍地想让她看清张正清的真面目,那么霓喃用的这招,便是感情牌攻心计。如果李芸舒仍不为所动,霓喃想,那自己还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霓喃被电话吵醒时,是凌晨两点。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很大,噼里啪啦地拍打着窗户。霓喃看见手机上闪烁的号码归属地显示号码是本地的,她立即清醒了过来。
  “喂,霓小姐,是我,我在酒店大堂,你下来吧。”李芸舒的声音混杂在雨声里,显得格外不真实。
  霓喃连睡衣都没换,披了件外套,穿着酒店的一次性拖鞋就跑了出去。等电梯的时候,看着数字一个一个地跳,她的心也跟着一下一下地跳,快点,再快点,她默念着,她生怕李芸舒会忽然改变主意。
  她跑到大堂,看见在角落的沙发里坐着的人时,她狠狠地舒了口气。李芸舒仍旧穿着傍晚时分的那件黑衣,脸色却更差了,她没有带伞,头发与身上都被雨水打湿了。
  见到霓喃,她起身,将手中紧紧握着的一个小盒递给她,低声说:“什么也别问。”
  她转身就走。
  “哎,请等一下……”
  霓喃追过去,本想让酒店的人帮忙叫辆出租车,可李芸舒走得非常快,好像身后有猛兽在追一样,转眼间,她的身影就没入了大雨中。
  霓喃站在门口,目送李芸舒远去,她知道,李芸舒是怕自己走慢一点,就会后悔。
  霓喃对着夜雨轻轻说了句“谢谢”。
  回到房间后,她打开木盒,只见里面放了两件东西,一件是还残留了一点液体的小药瓶,用透明的袋子装着。另一件——霓喃愣了下——竟然也是一支录音笔。
  她按下播放键,张正清的声音响起来。录音有大概五分钟,他简单却条理清晰地交代了与谢斐共谋致使“知远号”上九人遇难的过程,所说的与余润德说的基本一致。令人身体麻痹的药物是谢斐找来的,这是一种比较难弄到的药,只要用心查,购买者总会有迹可循,而余润德留下来的药瓶上面留有谢斐的指纹。
  小药瓶与这段录音,看来是张正清用来保护自己的武器与遗言,只有当他遇害时才会被公之于世。
  霓喃隔天返回岛城,将东西给了胡蝶与傅清平。过了一阵子,霓喃接到了Geremia先生的电话。
  她刚开口打了个招呼,Geremia先生就乐呵呵地说:“我记得你的声音,美丽的安琪儿,你是Foley的未婚妻。”
  霓喃微怔,那时候,傅清时为了带她去参加拍卖会,让她假扮成他的未婚妻,哪里能料到,如今这竟成了真的,真是美丽而甜蜜的预言。
  Geremia先生听闻傅清时出事,表示非常难过,他想了想,说:“Foley拜托我帮忙查的事的资料,我发给你可以吗?”
  “当然,当然,太感谢您了。”
  Geremia挂电话时说:“Foley一定会很快就醒过来的,他可是答应了我,要请我喝你们的喜酒的。”
  霓喃哑然失笑,他和她的喜酒?他什么时候答应的?在佛罗伦萨的时候吗?那他可真是能胡扯。
  Geremia先生将资料发到了霓喃的邮箱,里面主要记录了这些年经那名印尼富商及与其关系密切的人之手拍卖出去的瓷器。他们主理数间拍卖公司,遍布欧美。
  霓喃听傅清时说过,当年他们打捞上来的那批瓷器中有很多都已经碎裂了,有些被海水腐蚀了,还有一些价值不高,真正能称得上精品的不超过四分之一,但随着这些年中国瓷器在拍卖市场上的热度持续走高,那仍是一笔巨额的财富。
  之前胡蝶就查了那名印尼人与谢氏的关系,他与朱明艳是在美国留学时的同学,有了这层关系,两人的合作简直是顺理成章。
  傅清平将那些资料拿走后,过了几天,他告诉霓喃与胡蝶,他查到谢氏背后有家投资公司,真正的主理人正是那名印尼富商,他们就是通过这种方式将拍卖瓷器所得的钱合理化地注入翔盛集团的。
  谈完正事后,傅清平先走了。
  霓喃与胡蝶又聊了几句,霓喃好奇地问:“傅律师是在翔盛里面有帮手吗?”毕竟这些公司内部的机密外人是很难查到的。
  “可能吧,上次翔盛的货轮上的集装箱编号也是他拿来的。”胡蝶顿了顿,说,“我们从来不谈这些。”
  除了共同在做的事,他们从不谈论私事。见面次数多又怎样,他的心门是关闭的,走得再近,也是枉然。
  之后的事情,霓喃就全部交由胡蝶与傅清平来主导了。当他们在暗地里奔走,即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时,她正坐在安静的病房里。她打来一盆温水,将泡沫涂在傅清时的嘴唇周围,然后取过剃须刀,为他剃去新长出来的胡茬。用剃须刀仔细地滚过一圈后,她用毛巾擦去泡沫,然后沮丧地发现自己又一次在他的下巴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伤口。
  “你看,你看,你要是再不醒来,我可能就要在你下巴上留下十二道伤口啦。”她用手指轻轻扫过那道伤痕,“要不,你现在醒来教我怎么刮胡须好不好?以后我就有经验了,不会再弄伤你了。”
  她俯身,亲吻那道伤口。
  她推开窗户,清晨的风与阳光一起涌进病房里,照在他略显苍白的脸颊上。她站在窗户边,用身体挡住了一半的寒风,也不敢让他吹太久,放一点清新空气进来就好。
  她望向窗外,轻声喃喃道:“叶子都落了,冬天来了啊。”
  而你,你到底什么时候醒来?
  她为花瓶里的绿雏菊剪掉枯枝,换上新鲜的水。
  她用香氛喷雾对着空中喷洒了几下,是黑云杉与杜松的味道,轻嗅一下,宛如置身清晨的森林里,这是他喜欢的味道。
  她翻开诗集,照例为他读一段诗:
  你的眼睛这样深沉,当我弓下身来啜泣
  我看见所有的太阳都在其中弄影
  一切失望投身其中转瞬逝去
  你的眼睛突然这样深沉使我失去记忆
  是鸟群掠过一片惊涛骇浪
  晴光潋滟,你的眼睛蓦地变幻
  夏季在为天使们裁剪云霞作衣裳
  天空从来没有像在麦浪上这样湛蓝
  什么风也吹不尽碧空的忧伤
  你泪花晶莹的眼睛比它还明亮
  你的眼睛连雨后的晴空也感到嫉妒
  玻璃杯裂开的那一道印痕才最蓝最蓝
  他的眼睛是那样深邃,像最深最蓝的海。她多想再一次看见那片海。
  她伏在他身上,握着他的手,闻着那熟悉的令她迷恋的气味,慢慢睡着了。
  十二月的第一天,周一,天气阴,窗外风大,似是山雨欲来。这一天,是翔盛集团成立五周年的纪念日,公司举办了隆重的Party。
  上午十点,就在翔盛的周年庆正式开始的时刻,一份举报翔盛集团持有幽灵公司、偷税漏税、操纵股票等违法行为的材料被送到了经侦科。随后,相关人员传讯翔盛集团最高执行人谢翔盛。一开始谢翔盛还没太当回事,以为不过又是一次雷声大雨点小的老套路,直到律师火急火燎地跑来跟他讲,那份材料非常详尽且证据确凿,可能很难糊弄过去时,他才猛然醒悟明白,这一次的对手是有备而来,而且非常强大。
  他一边应付着调查,一边让律师团队赶紧想对策,不管花多少代价都必须压下。
  可是这一波调查来势汹汹,之前他铺好的关系竟然都行不通了,搞得他焦头烂额,好几次血压飙高,险些晕倒。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几天后,oneeye新闻网爆料,翔盛海运涉嫌在境外布置操作黑渔船进行非法捕捞,还在当地雇用了众多廉价童工,除此之外,还涉嫌大量走私海产品。
  像是多米诺骨牌效应,第一块牌倒下后,后面的就紧接着全部哗啦啦地应声而倒。
  伫立在岛城海岸线旁迎风航行的那艘巨大船帆,被一阵接一阵的风雨海浪冲撞得摇摇欲坠。
  而最致命的一击,在调查与舆论都达到最热时被抛了出来。七年前在印度洋公海上的考古船“知远号”悬案被重新翻了出来,所有的证据与证词都直指翔盛副总谢斐。谢氏短短几年间能由一家小小的渔业公司壮大成上市集团,原来其背后庞大的资金链,是通过践踏十条人命得来的。
  舆论哗然,警方立即羁押了谢斐,重新对“知远号”事件展开调查。
  这一波一波接踵而至,像是早就被人设计好了时机,根本不给对方应付的时间与反击的余地。
  所有人都在说,翔盛完蛋了,谢家父子完蛋了。
  霓喃关掉了新闻页面。网络上纷纷扰扰的舆论中,有震惊有咒骂有哀悼,那都是旁人的情绪,趁着热乎劲随口一说,而对于她以及那些遇难者家属来讲,这一场战争,是漫长的七年时光,是惦念,是眼泪,是愤怒,是心碎,也是心里难以泯灭的信念,是尘埃落定,是终于得以用真相告慰亡魂。
  她轻抚他的脸颊,指腹扫过他的眉心。
  “清时,你以后再也不用做噩梦了,不用再失眠,不用再负疚。”
  在翔盛最乱的时刻,上午十一点,一个女人端着一个大收纳盒从楼里走了出来,她穿过马路后,忽然停住脚步,转身朝对面那艘帆船造型的建筑望了一眼,那一刻她眼中的情绪复杂难辨,有一些厌恶,但似乎又有一丝留恋,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
  忽然有人走到她身边,接过了她手中巨大的收纳盒。
  她看了眼来人,然后跟着他往前走。
  傅清平驱车带她去了一家日式小酒馆,此时还未到饭点,室内很安静。他从未在工作时间喝过酒,可今天他特别想喝一杯。
  他开口道:“这些年,辛苦你了。”
  女人的表情淡淡的:“自己甘愿做的事情,谈不上什么辛苦不辛苦。”
  “纪言,你做好心理准备,之后你找工作可能会四处碰壁,甚至会没有公司敢要你。”
  内贼,是行业里最大的忌讳。
  “我知道。”她的声音非常平静。
  他忍不住问她:“后悔吗?”
  纪言轻轻摇了下头,淡笑:“人这一生,总有些东西,是比金钱、名誉、前途更重要的。”
  相似的对白,在七年前也上演过。在这个长达数年的计划开始之前,傅清平就问过她,这是一条十分艰难的路,你确定要走吗?她的回答同今天差不多。
  七年前,他们在告别仪式上相遇。遇难者中最小的潜水员只有十九岁,那是她的表弟。两人从小一块儿长大,胜似亲姐弟。那时她还在念大三,她认出了他这个毕业多年后仍是系里的传说的师兄,于是上前打了个招呼,淡淡的一句问候,却改变了她整个人生轨迹。之后,她的人生就按照傅清平的规划一步步走着,她以优异的成绩毕业,而后入职翔盛法务部,从助理做起。因为有他在背后提供专业上的帮助,她在职场混得顺风顺水,一路从底层做到了首席,成为谢翔盛最信任的律师之一。
  他肃容,端起酒杯,与她碰杯。
  “敬亡者。”
  “敬亡者。”
  两人异口同声,然后仰头,一口将杯中酒饮尽。
  敬亡者。
  长眠于深海的那些孤魂,虽然这一刻迟到了很多年,但爱你的人一刻都未曾忘怀,你们化作了他们胸中的熊熊烈火,经久不灭,是永恒的印记。
  入夜,傅清平驱车前往海滩。冬日夜晚的海冷冽肃杀,风声卷着海浪声,撕破夜空的宁静。
  他走到那片熟悉的沙滩,远远便看见有个人坐在那里。
  与往常很多次一样,她在喝酒。
  这么多年来,他对她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她喝酒的样子,有着东北女子特有的爽朗劲儿与好酒量。
  胡蝶抬眸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后,扬起了手中的酒瓶:“喝吗?”
  傅清平在她身边坐下来,接过酒瓶。这次是那种小小的瓶子,依旧是醇香的米酒,他知道,那是她母亲的手艺。
  “傅清平。”相识多年,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她侧头深深凝视着他,“你知道的吧,一直都知道的吧,我喜欢你。”
  一波潮水卷过来,拍打着岩石与沙滩,风呼啸而过,潮水再退回大海的怀抱。
  在下一波潮水再次袭来的短暂间歇里,她听到他轻而坚决的声音:“对不起。”
  沉默。
  除了沉默,她不知自己还能说什么。原本以为,等七年前的事件真相尘埃落定后,他能好好地与心里的那个人告别,可以从禁锢他的那片风景里走出来,可根本不是,他的心永远地停留在了那一年那一月,永远地属于那一个人。她与他之间,隔着的何止是山海,而是不可逾越的两个世界。
  傅清平起身。
  “我先走了。”他说。
  走了几步后,他忽然回头,轻声说:“胡警官,天冷,早点回家吧。”
  夜色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感觉到他此刻的神色一定与他的语气一样柔和,与以往的冷淡截然不同,可她知道,也仅仅到此为止了,这是他能给她的最大的温柔,不会有更多了。
  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最终淡化成一抹虚影。
  冷冽的海风里,同开始一样,又只剩下她一个人。
  胡蝶慢慢地转过头,她抱紧手臂,觉得这夜是真的很冷很冷。
  她将最后一瓶酒开了,仰头喝了一大口。她皱了皱眉,低声道:“哥,咱妈是怎么回事啊,今年酿的酒怎么这么苦啊。”
  苦涩得让人想要流泪。
  平安夜那天,宁潮声终于出院了。
  霓喃与秦艽一起去接他,回家前,宁潮声提出先去探望傅清时,这是傅清时出事后,宁潮声第一次见他。
  宁潮声让她们等在病房外,给他两分钟时间单独见傅清时。
  秦艽打趣说:“两个大男人,关起门来私下见面,你是想干吗?”
  宁潮声被她说得脸一下子红了,低声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唉,还是动不动就脸红啊。秦艽忽然发现逗他羞窘也怪有趣的,便忍不住故意调侃了他几句。
  霓喃看着两人你来我往没什么营养的互动,心里泛起一阵暖意,只有在面对在意的人时,我们才会把无聊的话、无聊的事都说得做得那样兴致勃勃,那样生动。
  宁潮声走到病床边,看了一会沉睡的傅清时,他忽然俯身凑近他耳边,低声说:“你答应过我的,不会欺负她。你现在躺在这里,就是在欺负她。你如果不快点醒来……”他扬了扬拳头,“我真的会揍你的!”
  宁潮声出来后,霓喃问他:“你刚才跟他说什么了?”
  她看见他俯身靠近傅清时说了些什么。
  宁潮声微笑:“没什么。”
  霓喃狐疑:“真的?”
  “真的。”
  秦艽去开车,霓喃与宁潮声在路边等,他忽然说:“霓喃,如果有水下拍摄的活儿,你帮我接下。”
  霓喃吃惊地望向他:“你不是不愿意接商拍吗?”他的水摄图因为风格鲜明独特,在圈子里小有名气,甚至有团队联系他想签他,都被他拒绝了。他的镜头,专门注拍海洋生物,极少拍人,即使拍人也都是公益宣传片。
  宁潮声笑了下:“你不是一直说我再这样继续傲娇下去会饿死的吗?”
  霓喃回道:“我都念叨两年了,也没见你改啊。怎么,医院住久了,悟出人生大道理来了,转性了?”
  宁潮声沉默了一会,才说:“小九一个人照顾弟弟,实在太累了。我想帮她分担。”
  霓喃的第一反应是自家这小破孩长大了,深感欣慰。但接着又想到,不对啊!她非常惊讶:“你们俩什么时候在一起的?我怎么不知道!”
  “哦,还没有在一起。”他微微低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不过,我决定向她告白了。”
  霓喃:“……”
  这实心眼的小孩儿,女朋友还没追到手,就开始考虑帮人家分担压力,一起养生病的弟弟了?
  她决定将这件事讲给傅清时听。她在病房陪他的时间里,总是跟他讲些有的没的,都是她生活中发生的一些细微小事。
  “潮声说他打算在跨年夜向小九表白,那个傻孩子,竟然来问我该准备些什么……”霓喃笑起来,“好像我经验很丰富似的。”
  “天气预报说,岛城的第一场雪极有可能会在元旦前夜降落。”
  “清时,这将是我们一起度过的第一个新年,你真的要缺席吗?”
  “你再不醒来的话,信不信我要去跟别的男人一起跨年了。”
  ……
  一个人的自言自语,她细细碎碎可以说上两个小时,累了,就伏在床边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感觉到一道目光像一张网一样笼罩着她。
  她从浅眠中睁开眼,四目相对。
  “清时……”她喃喃着,揉了揉眼,以为自己在做梦,但眼前的那个人是真的睁开了眼,正凝视着自己。
  她的眼泪“唰”的一下就落了下来。
  她哽咽着说道:“你终于、终于、终于醒来了。”
  他笑,久未说话,声音微微沙哑:“我敢不醒来吗?我可是听到有人在我耳边讲,我再不醒来,她就要嫁给别人了。”
  她一边流泪一边猛点头:“对,你再不醒来,我就决定嫁给别人了。”
  “你敢!”他板着脸,想说句狠话,但身体到底还虚弱着,连生气都软绵绵的。
  霓喃忍不住笑起来。
  “又哭又笑,丑死了。”
  他伸手去擦她脸颊上的泪痕,指腹轻轻抚过她脸上每一寸肌肤,带着深深的依恋与失而复得般的珍重。
  长久的沉睡令他的身体有些虚弱,精神欠佳,说了一会儿话,他就觉得困倦了。
  他说:“想睡一会。”
  霓喃用手指撑开他的眼皮,嘟囔道:“不准睡,不准睡。”
  她孩子气的举动逗乐了他,他握住她的手指放到唇边亲了亲,笑说:“那你陪我一起睡,如果我敢不醒来,你可以将我踹下床。”
  “你说的哟!”她立即脱掉鞋子爬上床。病床狭窄,她却觉得这尺寸刚刚好,能让两人紧紧相依。
  她双手缠绕着他的腰身,脸埋在他怀里,深深吸了一口气,头拱了拱。
  久违的小动作,久违的拥抱。
  她觉得自己终于又活过来了。
  他搂紧她,下巴搁在她的头顶,闻着她身上的淡淡馨香,安心地沉入了睡梦之中。
  他再醒过来时,房间里开了灯,夜色已经降临。
  怀里没有人。
  他一转头,就看见病床边坐了个高大的身影,正低头翻阅一本杂志。
  “醒了。”
  那个人依旧是一贯的冷淡的声音,却带着几分随意与亲近。
  傅清时迟疑了一下才缓缓开口:“哥?”
  他以为自己是在梦中。
  傅清平侧身从桌上拿过一个苹果与一把水果刀,问:“要吃苹果吗?”
  傅清时微怔,思绪忽然飘回了好多年前,他们十几岁的时候。那时候傅清平就不怎么擅长表达感情,不管自己的弟弟是开心了还是难过了,取得了成就还是失败了,他总是拿个苹果递给弟弟,淡淡地问:“要吃苹果吗?”那是他最喜欢的水果,将我所喜欢的分享给你,聊表心意——这大概就是他的想法。
  “要。”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中,竟带着点年少时的那种期待与欢欣。
  傅清平微微低头,认真地削手中的苹果,一圈,又一圈,傅清时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的动作。
  两个大男人盯着个苹果,好像盯着的是什么绝世珍宝。
  傅清平削到第三圈的时候,苹果皮忽然断了。
  他叹息一声,说:“每次到这里就很难继续了,还是景色最厉害。”
  傅清时笑:“是啊,她每次都能削出一圈完整的苹果皮。”
  傅清平将苹果剩下的皮削掉,然后递给傅清时。傅清时接过苹果,轻咬一口,很脆,很甜。
  对不起,哥。
  谢谢你,哥。
  天气预报总算精确了一回,岛城的第一场雪,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降落了。
  零点的钟声敲响,傅清时与霓喃互道祝福。
  “新年快乐。”
  “平安喜乐。”
  又一年了啊。
  他们站在窗户边亲吻,窗外,漫天飞雪,夜深人静。
  过了几天,傅清时办理了出院手续,医生说他因为颅神经有损伤,短期内不宜进行剧烈运动,潜水就更别想了,至于以后能不能下海,就要看恢复的情况了。
  这对于一个深爱海洋的人来讲无疑是灾难。霓喃心疼极了,但转念又想到,他能好好地醒过来,已是上天的恩赐,人不应该太贪心。而且医生也说了,这只是暂时的。
  傅清时自己倒是没有太焦虑,多年以来的心愿已了,他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这几年他一直负重而行,如今终于卸下包袱,他想趁现在要养伤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说是休息,其实根本就没闲着。他接手了霓喃与秦艽他们一起打理的“Deepsea”网站。他以前常与比利为一个国际海洋保护组织服务,他想将“Deepsea”发展成那个组织在中国的一个分部,吸纳更多的志愿者加入。霓喃、秦艽与宁潮声对他这个计划十分支持,这样一来,“Deepsea”就能更加专业,为保护海洋做更多的事。
  另一方面嘛,他还要忙着每天游说霓喃搬去跟他一起住。霓喃起先拒绝了,她觉得做邻居多好啊,想见面时敲个门就好了,想要私人空间时就回自己家。傅清时倒也没逼她,只是仗着伤患的名义,可怜兮兮地求照顾,求陪护,求睡前朗读……总之,慢慢地,从一支牙刷开始,到护肤品,到衣服,最后她连书都搬进了傅清时的卧室。
  夏天来临的时候,傅清时又去做了一次复查,医生说他的身体恢复得很好,可以继续潜水了。
  几天后,他与霓喃飞抵S岛,在那里租了一艘船,坐船穿过马六甲海峡,往印度洋更深处驶去。
  八年了,世事变迁,沧海桑田,唯有海洋千万年不变,它仍是旧时的模样。
  八年了,他终于再一次来到这片海域。
  他们的船停在了茫茫大海中央,那个位置,是“知远号”考古船曾停留数月之久的地方,多年过去了,他仍旧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它。
  霓喃迎风而立,印度洋的海水映着她眸中浅浅的雾气与深深的想念。
  爸爸,我来见你了,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
  爸爸,我来带你回家。
  她纵身一跃,潜入了深海。
  他紧随其后,追上她,牵过她的手,带领她游向那片令他热血过,又令他绝望过的地方。
  在那里,长眠着他的同伴,他的朋友。这一刻,他终于有勇气来到这里祭奠他们。
  “愿你们,都能魂归故里。”
  他们在黄昏时分返航。
  霓喃仰躺在甲板上,头枕在傅清时腿上,仰头凝望着天边橘色的晚霞大片大片地铺陈在天幕上。一只海鸟振翅从夕阳下掠过,它清脆的叫声被傍晚的风送了过来。
  “清时,你知道吗,从十七岁开始,我就一直有个心愿,就是想买一艘远洋船。”
  他低头看她:“买远洋船做女海盗吗?”
  “我想要去遍全世界的海洋,找到我爸爸。”她笑,“很傻是不是?我明明知道,我是不可能找到爸爸的。可人就是这样,很多时候我们只有靠着心里的念想才能走下去。”
  “不傻。”顿了顿,他轻声说,“霓喃,你爸爸没有离开,他一直在你心里。”
  我们爱着的人,从来就不曾离开,他们永远活在我们鲜活的记忆里。
  “嗯。”她闭上眼,侧身,伸手拥抱住他。
  他用毯子裹紧她,搂在怀里。
  风渐凉,夕阳沉没,海鸟归家,潮水奔向岩石与沙滩,天空变成了深蓝色。除了海浪的声音,天地一片寂静。
  他忽然想起了一首她在他沉睡时读过的诗——
  我想去一个地方
  除了风与叶子的声音
  没有其他喧哗
  我想爱一个人
  要爱他
  便只爱他
  天空更深了,夜幕降临,一轮圆月缓缓冒出云层,静静俯视着奔流不息的海洋。
  我想爱一个人,要爱她,只爱她。
  我心似海洋。
  而你,你是风,是浪,是潮汐,是海上明月升。
  是我此生唯一挚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