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第三十五章
  姜姝这副为自己夫君着想的“体贴”样,任谁瞧了都会动容。
  范伸坐在对面的木凳上,再平静的神色,也被她这一番唯妙唯俏的动作,激得眉心两跳,可自己有没有病,她心里怕是清楚得很。
  范伸心里跟个明镜似得,姜老夫人却不知情,见姜姝此时的反应,再加上适才在门口说的那句话,姜老夫人怎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成亲前旁的什么都能看明白,家世,人品,样貌,可唯独那事儿没法去验证。
  但以范伸出入花楼的名声,也,不至于啊
  怕不是亏空了。
  姜老夫人心头一沉,面上虽不显,心里却难受,想着自个儿的孙女儿身子本就单薄,这大半夜出去拿药还不是为了自个儿,是为了世子爷,心口顿时如同堵住了一般,说不出话来
  身旁的姜文召更不知道说些什么,气氛微妙地安静了一阵后,范伸便冲着姜姝笑了笑,道,“夫人辛苦了。”
  “应,应该的”姜姝垂着头说完,又抬头赶紧摆手,“不是的,这药真是我治身子的”
  话还没说完,范伸的茶盏便“叮当”一声搁在了木几上,姜姝“吓”得一个哆嗦,怯生生地看着他,忙地上前赔罪道,“夫,夫君平日里喝的都是宫里的贡茶,我家都是些粗茶简陋,夫君怕是不习惯,如今瞧着天色也不算晚,要不我让父亲差些人手送世子爷回侯府”
  范伸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那张无辜的脸上,藏在腹中的一腔怒气,还没有机会使出来,这进门之后的一番言语竟堵得他没了发泄的出口。
  范伸盯了她好半晌,也没见跟前的这张脸出现半丝异常,胳膊一抬又将木几上的茶盏拿了起来,温声道,“既是夫人的娘家,我怎会嫌弃,还得劳烦夫人费心伺候。”
  姜老夫人也终于回过神来,有病治病便是,她怎就在孩子们跟前失了态,忙地顺着范伸的话,再次开口留人道,“天色可不早了,屋子都收拾出来了,世子爷今夜就宿在府上,歇一晚,明儿再走。”说完又差使将姜文召,“你去瞧瞧,屋子可收拾出来了。”
  回头见姜姝立在那,姜老夫人又道,“姝姐儿带世子爷过去。”
  一番吩咐完,姜老夫人才留意到了门口的沈颂,见姜老夫人的目光转了过来,沈颂先她一步上前,唤道,“祖母。”
  姜老夫人自来喜欢这位表公子,笑着道,“这大晚上还让你跑一趟,辛苦了。”
  “不辛苦。”沈颂同姜老夫人说话的功夫,范伸已经起身跟着姜姝到了门前,沈颂将身子转了个方向,礼貌地同他打了一声招呼,“草民见过范大人。”
  范伸早在他进门时,便打探了一番。
  模样是不错。
  范伸没搭理他,沈颂也没再同其交谈,转过头开始同姜老夫人解释道,“祖母别多想,不是什么疑难杂症,是今日孙儿刚好去了一趟药铺,见表妹的车毂轮子坏了,这才耽搁了时辰,孙儿担心天黑路滑,便将人送到了府上。”
  沈颂说的脸不红心不跳,这一番多余的掩饰,更让姜姝适才的那些话,落实了几分。
  姜姝走在前头,激动地掐着手指头,恨不得去给表哥一个拥抱。
  姜老夫人哪里知道两人攒通一气使坏的小九九,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抬头看了一眼范伸停在门前的脚步,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故意拉着沈颂道,“怪我没想周到,这等天气就不该让她一人出去,好在遇上了颂哥儿,从小到大你这表哥,早就成了她亲兄长,既有你送她回来,大伙儿倒也安了心”
  后半句那话,姜老夫人多半是说给范伸的。
  大半夜,虽说是表哥,这一块儿成对地回来,别说是范伸,就连她这看着两人长大的亲祖母,也觉得有些不妥。
  对面的沈颂却是不动声色地垂下了头,拱手同屋内的姜老夫人恭敬地道,“应该的,人已送到,孙儿先走了。”
  **
  姜家倒是没有说错,姜家的条件比不上侯府。
  今日两人回来,事先也没给府上送个信儿,姜家没有任何准备,夜里范伸突然造访说要留宿,只能临时去收拾。
  姜姝在外头的那阵,姜文召已经在让人收拾了,矮子堆里拔高,选了一间姜家最好的客房,这会子过去,下人已打扫地差不多,姜文召先一步进屋催促。
  回来请人时,姜姝已陪着范伸在院前安静地候了好一阵,谁也没说话。
  谎言说出来后,在姜姝心里,那就是当真了,无论今夜怎样,她就是出去给他买药,常年在花楼里混的人,她就不信他没亏空过。
  姜姝也没虚。
  新娘夫妻回门,按规矩不能宿在一间屋子,姜姝见姜文召收拾好了屋子,朝着范伸走了过来,便同他道,“夫君今夜好生歇息。”
  说完还没走出去,就听范伸道,“先进屋,我有话要问你。”
  姜姝诧异地抬头,范伸深沉的眸子正好望过来。
  姜姝被那乌沉沉的眸色弄得心头一跳,只能跟着他往屋内走,迎面一股风袭来,姜姝在这院子里住了十几年,经历了十几个春夏秋冬,今儿才觉时下的严冬,有些冻人。
  姜姝拖着脚步,不知不觉与范伸的距离越拉越远。
  姜文召走在最前头引路,一路也没说话,沉默地将人带到了屋前,姜文召才回头让出了路,“范大人有什么需要,唤一声便是。”
  见范伸进了屋,姜文召才转过身,回头看向姜姝,见其脚步有些磨蹭,实在没忍住,上前几步将人拦了下来,旁人瞧不出今夜的端倪,他混迹官场这些年,什么没见过。
  今儿她和那表公子就是贼喊捉贼。
  作为父亲,他已多年未曾训过她,也未曾管过她,今日语气不免冷硬了些,“如今虽然嫁了人,你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我姜家的脸面,你好生想想,今夜之事,该与不该。”
  姜姝低着头,垂下的一排眼睫,不动不动。
  对姜姝和姜寒,姜文召心里多少有些愧疚,语气一时软了下来,轻声道,“进去好好同人赔个不是”
  姜姝没应。
  这么多年,她已习惯了在姜文召面前不说话,比起姜文召这个父亲,沈颂都比他称职,姜文召见她又是如此,也没再为难她,沉默地看了她一眼后,转身回了正院。
  院落里一瞬安静。
  姜姝深吸了一口气,抬脚跨进了门,唇角一扬,“夫君,有什么话要问姝儿,你瞧这天色也晚了,还是早些休息”
  范伸已坐在了屋里的木椅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开始表演。
  姜姝见他坐了半天一个屁也没放出来,努力地压住了心头的烦躁,上前给他倒茶,“夫君今儿怎么来了?早上走的那阵,姝儿听人说夫君还在忙着公务,便没去打扰可忙完了?”
  范伸眼皮子一掀,抬眼看着她递过来的茶杯,直言道,“粗茶,喝不惯。”
  姜姝深吸了一口气,手上的动作一顿,回头将茶盏搁在了木几上,耐着性子继续道,“夫君用过晚饭了没,要不姝儿去替你叫些酒菜来,姜家虽比不上侯府的菜色丰盛,但那道笋子炒肉乃是一绝”
  “药呢?”
  范伸突地打断她,目光往她身上瞧了一圈。
  适才的药包,姜姝已经给了春杏,如今被他一问,姜姝心头下意识地一跳,故作不知地道,“什么药?”
  “我不是有病吗。”范伸也不着急,拿起桌上的花生,剥了起来,有的是时间同她消磨,“拿过来给我瞧瞧,说不定我吃了,今儿晚上就能重振雄风。”
  “夫君,那真不是”
  “没关系,如今屋里就我们两人,你也用不着替我瞒着,新婚夜我睡过你,我什么样也只有你有发言权,不妨直说,哪儿不满意。”
  姜姝惊愕地看着一脸平静的范伸,心再大,此时听了这话脸色也不免生了红。
  “我,我没”
  姜姝还未从惊愕中回过神来,范伸又道,“既然你觉得还不够,那就把药煎了,我喝,怎么着也不能让你觉得自己在守活|寡。”
  “够,够,夫君挺够的。”
  新婚夜虽被他算计饮了酒,但记忆还在,但她想的是,昨夜就算半夜回来了,他也该亏空了
  “我是见夫君日里忙夜里也忙,那药主要是给夫君补身子的,夫君要是当真想喝,我这就去给你煎。”陈大夫给她的药本就是补身子的,他吃一贴也吃不死,他非要喝,她给他就是。
  姜姝转身就往外走。
  脚步刚走到门口,身后突然就传来了一阵疾风,姜姝下意识地一偏头,身后的“暗器”砸出了门外,紧接着两道门扇“嘭”地一声在她跟前合上。
  姜姝也不知道范伸是如何出的手,回过头,只见其修长的五指正捏着盘子里的几颗花生,脸上再无丝毫掩饰,直勾勾地看着她,直白地问道,“会功夫?”
  自那日在秦家院子里,被他亲眼撞见了姜姝的身手之后,范伸还是头一回质问她。
  这会子,姜姝背心才渐渐地发了凉,思忖半晌,点了头。
  “谁教的?”
  姜姝喉咙一咽,“自己学的。”
  范伸瞥了她一眼,懒得再同她熬下去了,随手将手里剩余的几粒花生,撂到了跟前的碟盘里,漫不经心地道,“沈颂,沈家的二公子,年幼时曾在长安呆了五年,拜师于王夫子门下,悟性极高,被王夫人视为得意门生,七岁那年沈大人辞官,待其回了扬州,不到一年便又暗里返回了长安,拜师于韩夫人门下学起了功夫,成年后开始经商,众人只知其是个盐商,倒是很少有人知道,沈家二公子沈颂还有个外号,江湖人称巫山王爷。”
  姜姝头皮发麻,一时才想起,跟前这人是从不讲情面的大理寺卿,是皇上的手里的一把利刀,是人人惧怕的活阎王。
  此时姜姝眼里涌出的那道恐慌,倒也不是装出来的,是实打实地害怕,她无所谓,可表哥不行。
  她不能连累表哥。
  范伸见她不再吭声了,便缓缓地问道,“几岁开始跟沈颂学的功夫?”
  姜姝乖乖地回答,“五岁。”偷桃片那年,她五岁,沈颂八岁。
  范伸意外地看着她,“这么说来,你的功夫当真不错?”
  姜姝没答,范伸转过头,若有所思的盯着盘子里的花生,半晌后,手指头捻起了一颗花生轻轻地一捏。
  姜姝还未反应过来,便见跟前黑影扫过,再一次偏过头,那花生米直接擦着她的耳畔而过,沉闷一声后,稳稳地陷入了身后的那床架上。
  姜姝不敢看他。
  范伸却是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平静地道,“确实可以,沈颂教的不错。”说完顿了顿,突地问道,“还有教你什么?”
  姜姝鼓起勇气抬头,那黑眸如山涧寒潭,仿佛只要她稍微回答不慎,便能立马将她吞噬淹没了一般。
  姜姝张了张嘴,又见跟前的那双眼睛,漫不经心地望进她眼里,已将她看了个对穿,心头所有的把戏和滑头顿时被打消的烟消云散。
  姜姝咽了咽喉咙,终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自己的谎言被戳穿了。
  安静片刻后,及时果断地低了头,认了怂,“夫君,姝儿错了”
  范伸神色一顿,倒挺意外。
  不是挺嚣张吗。
  狗东西
  范伸低头,捏了捏眉心,他倒还曾经听过如此粗俗直白的称呼。
  看走了眼,倒没说错,确实是他看走了眼,她纵然有万般不是,人是他爬墙娶回来的。
  她有何错?
  范伸的身子突地往前一倾,慵懒的坐姿端正了些,看着她那双不停颤动的眼睫,不太确定地问了一声,“你错了?”
  姜姝点头,再点头,“错了。”
  范伸倒有了兴致,好奇地问,“哪错了?”
  姜姝睁着一双水雾蒙蒙的眼睛,脸上的神色有几分错愕,错哪儿了?
  她压根儿就没错
  半晌姜姝张了张嘴,态度极为端正地道,“都错了。”
  范伸今夜就没打算放过她,“说来听听。”
  姜姝小心翼翼瞅着他,无论是神色还是语气皆透着试探,“姝儿千不该万不该顾着自己的病,一人出去抓药,更不该让世子爷等?”
  那话起初还带了些许疑问。
  在范伸那嘴角开始缓缓扬起之时,姜姝又及时地点头道,“是姝儿错了,姝儿不该让世子爷等。”
  “还有呢?”
  这个错,无可挑剔,确实是她错了,他最讨厌等人,以往从未有人能让他如此等过,如今却有了那耐性,等了她半个时辰。
  她很有本事。
  还有?
  姜姝想不出来了。
  她提前回了娘家,那能是她的错吗?若不是昨儿夜里他那副吃人的模样,她心头生了害怕,怎会一早爬起来就回了娘家避风头。
  而那心头唯一知道自己错了的地方,姜姝却打死也不能说。
  但除了让他等了这一阵之外,范伸还能因何同自己生怒,姜姝不得而知,索性也不猜了,伸脖子一刀,直接问道,“夫君觉得姝儿错在哪了?”
  范伸也没为难她,直截了当地提点了她,“沈公子长得不错。”
  姜姝一愣,半晌才张了张嘴,轻飘飘地试探地道,“姝儿今夜不该去找沈公子?”
  范伸还没回答,姜姝便又抢着解释道,“姝儿今儿出去,只是想当面同沈公子道声谢。”
  范伸原本也没打算剥根问到底,此时听她主动解释了起来,倒也想听听了,轻轻地“哦”了一声,又问,“谢什么?”
  “感谢沈公子的嫁妆。”
  “多少钱?”
  姜姝磕磕碰碰地道,“两,两万两”
  范伸手指头敲了敲几面,“确实挺多。”他买苏桃,也才花了一万两。
  “你喜欢钱?”
  姜姝抬头,愕然地看着他。
  “你怎不早说?新婚那日,母亲给了我一串东院的库房钥匙,让我交给你,我忘了。”范伸说完,看着那双错愕的眼睛,缓缓地起身道,“这些年我赚来的,尽数放在了里头,从没数清过,你要喜欢,回头去点点?”
  姜姝傻了,不过一瞬,便从那如同糖衣炮弹的迷雾中猛地惊醒了过来,及时地摇头道,“够了。”
  “不想要了?”
  姜姝赶紧点头,这会儿她不敢要。
  范伸俯下身,看着她一笑,问道,“那你图我什么?”
  姜姝望着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彻底糊涂了。
  图他什么?
  他那一翻墙,可还有让她图他的机会。
  姜姝这时,倒终于相信了表哥的话。
  这人不能惹。
  就算他当真不讲道理,她终究也是惹不起,从前惹不起,如今也是,姜姝盯着那双微微有些桃花眼的眸子,愣了半晌,鬼使神差地吐出了一个字,“人。”
  屋子里一瞬,雅雀无声。
  几息之后,范伸胸腔突地一震,发出了一声闷笑,重复了一遍,“图我人”
  姜姝不敢去看他,目光一直垂下。
  视线突地触碰到了那只挂在他腰间的荷包
  那日她定亲,姜嫣拿过来送给她当做贺礼,她瞅了一眼,有些印象,上面绣着的是鸳鸯和白芍。
  姜姝壮着胆子,堵上了半条命,提心吊胆地往前凑了一步,见他没动,双手才缓缓地攥住了他腰间的衣裳,颤颤巍巍地将头搁在了那冰凉的锦缎上头,屏住呼吸道,“世子爷长的好看。”
  屋子内又是一阵安静。
  若不是那声狗东西,印象实在太深。
  此时,就凭她这幅舍命讨好的模样,范伸八成也相信了。
  但这人,太过于表里不一,范伸生了几分刁难,脱口而出,“比起沈二公子呢?”
  问完范伸便有些后悔了,觉得自己这话问的有些多余,他是脑子有病,才会拿自己去同沈颂那土匪头子相比
  趴在他胸前的姜姝却抬起了头。
  范伸垂目看着那双微显慌乱的眼睛,既然话收不回来,也想听听她会如何回答。
  姜姝却没说话。
  迫使自己对上那双含着几分笑意的深邃黑眸,心提在了嗓门眼上,缓缓地踮起了脚尖。
  范伸没动,起初并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在那张脸,慢慢地凑近,闭上眼睛突然凑上来时,竟忘记了躲开。
  唇上一软,带着微微的凉意,如蜻蜓点水,那又柔又软的东西,在他唇瓣上拂过之后,范伸发现,他有了某种反应。
  新婚夜那日的失常之后,他去了百花楼,看着苏桃一身罗衣红纱,翩翩起舞的身姿尽显妩媚,他却毫无反应。
  此时,不过一个吻,他竟然又好了。
  范伸突地失去了兴致,心头莫名窜出了一股烦躁,就这作天作地的戏精
  范伸转过身,一眼也没瞧,那早已退开两步,躲得远远地罪魁祸首,不耐烦地挥手道,“先回你的院子。”
  姜姝如获大赦。
  脚步蹭蹭如飞,再也顾不得装出半分病态,等走出了院门口,双腿到底一软,春杏及时扶住了她的胳膊。
  回到梨院阁楼,姜姝还心有余悸,那阎王老子,到底还是向她伸出了爪子,想起他说表哥的那段,姜姝背心不由生了冷汗。
  至于她适才是如何反应过来,猜出了他在因何而怒。
  是因她又想起来了,当初他既然能放掉脸面,爬|墙来姜家提亲,那便是当真喜欢她。
  既然是喜欢她,自然也见不得她同旁人有所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