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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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翘的脸色变了又变,碍于自己的母亲在旁,好歹把那句痴心妄想给吞了下去:“……你说的是哪位公主?”
赵俭仿佛还沉浸在自己的臆想中,连笑容也显得分外欠揍:“是长安长公主啊!”
厅堂之内一片寂静。
过了一会儿,赵翘呵呵两声:“你还记得你姓甚名谁吗?”
赵俭奇怪:“当然知道啊,阿父,我的名字不是你给我起的吗?”
赵翘面无表情:“我千不该万不该帮你取这个名字,早知道你会名动咸阳,怎么也应该给你取个名字叫赵无双才对啊!”
赵俭没听出赵翘在说反话,还真当老爹在夸奖自己,闻言喜滋滋道:“阿父真是过奖啊,哪能呢,我现在这个名字就挺好的!”
赵廉看着自己没脸没皮的弟弟,与老三赵恭相对无言,叹了口气,他们着实不明白这种奇葩是怎么生在赵家的。
赵家原先也是南阳郡的望族,后来赵翘在宛县跟着刘远起兵,一路打到定陶,立下不少功劳,又因赵翘行事谨慎,胜不骄败不馁,所以深得刘远看重,开国之后便得封乡侯,又兼领卫尉的职务,可谓春风得意。不过赵翘非常低调,遇到同僚,不管人家官位高卑,礼数都十分周到,因而人缘很好。
可惜人缘很好的赵翘,全咸阳都知道他有个不省事的儿子,所以大家在提到官运亨通的上唐乡侯时,往往也要加上一句,可惜赵家出了个赵俭,真是给赵家丢脸啊!
现在这个给赵家丢脸的赵俭说他要娶当今皇帝最宠爱的长安长公主,赵家人都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
就连赵翘的正室,赵俭的母亲,也觉得儿子实在是在异想天开。
不错,长公主如今快要及笄,婚事也被提上台面了,据说陛下已经让皇后开始物色人选,但是谁都不觉得赵俭会雀屏中选。
这么说罢,就算全咸阳城的男人死了一半,估计长公主和赵俭之间都是不可能的。
如此悲伤的一个事实,赵俭本人竟然毫无自觉。
眼看上唐乡侯多年的修养终于要毁于一旦,赵翘的老娘,赵俭的祖母不得不开口了:“阿俭啊,你今天是不是碰上长公主了,快与大母说说!”
一提到这个,就不得不说起今天的经历,饶是赵俭脑筋再抽,也知道今天他在闹市纵马的事情绝对不占理,说出来肯定还要被老爹臭骂一顿,就含糊其辞道:“今日是碰上长公主了,先前我只远远见过一面,今日不见上了,还说了话,她生得好看,说话又好听,怎么看怎么舒服,就想娶她了。”
赵翘心知绝对不是这么简单,自己这个儿子八成是又惹什么祸事了,他闻言便冷笑一声:“赵俭,我不妨告诉你,趁早打消你的妄想,陛下是不可能将长公主许配于你的!”
赵家祖母一听就不大高兴了:“阿俭虽然有些好动,但心地是好的,赵家的家世也算不上丢人,陛下想嫁公主,放眼咸阳城,来来去去也就那么几家,宋丞相家的儿子又都已经成婚了,鹿城侯和宁乡侯家的也都没有适龄的,如此一来,阿俭未必没有可能啊!”
赵翘苦笑摇头,简直不知道如何答话。
赵家的家世是配得上公主没错,可也得看是哪个儿子啊,若换成长子赵廉或者三子赵恭,那赵翘觉得还靠谱一点,偏偏他老娘和老婆最喜欢的,却是调皮捣蛋胡作非为的赵俭。
赵家的人只当赵俭是在间歇性发病,刘桢身边有数十甲士护卫,以赵俭的能耐,只怕还没接近公主,就会被当做不法之徒给打死了。妫氏担心这个一根筋的儿子当真去做傻事,正好长子与次子也都到了适婚年龄了,还是得赶紧把他们的婚事定下来,免得少年郎年轻气盛,出去惹祸。
长子赵廉也就罢了,这个儿子素来稳重,也颇有几分智谋,平日里还常帮父亲参赞事务,如无意外,这个儿子将来必是要继承侯位的,不必多操心。
但是次子赵俭就有些麻烦了。
妫氏道:“既然阿俭心仪长公主,恰好陛下也想为长公主择婿,不如良人去探探陛下的口风?”
赵翘气笑了:“怎的儿子糊涂,你也跟着糊涂了?此事想都不要想,陛下必是不会同意的,若是阿廉,那倒还好说,若阿廉能娶得公主,那不管是对赵家还是对他自己,都是一桩大好事。”
妫氏虽然有些偏心次子,可也不是不疼长子的,闻言便叹道:“也罢,下回入宫,我便先问问皇后。”
她虽是妇人,对刘桢的名声,也是有所耳闻的。且不说受陛下看重这一点,单是长公主受命监修甘泉宫一事,就可以看出这位长公主与先朝,甚至先朝以前那些居于深宫,默默无闻的公主都不同,若是要说未来如何,倒还不好说,但毫无疑问,公主的夫婿,肯定也会夫凭妻贵,顺带让家族跟着沾光。
至于许王,虽然是陛下的长子,却长年于军中服役,听说功劳也是不小,可惜陛下至今未有立其为太子的打算……
想到这里,妫氏灵光一闪:“以良人看,阿让配之许王又如何?”
赵让是赵家的长女,年方十四,如今也是堪堪可以婚配的年纪了。
赵翘皱眉不语。
妫氏又道:“长公主再好,毕竟也只是女子,说句不恭敬的,将来必是她的兄弟得位,如今一来,若是阿让能嫁于许王,将来或许就是个皇后了,再说长公主那边还有郭家呢,郭家那小子与公主相识甚早,说不定公主也比较中意他,到时候陛下肯定会考虑公主的意见……”
赵翘道:“不是我这个当阿父的不愿意帮自己的女儿,万一许王最后不能得到皇位呢?你可别忘了扶苏和胡亥之祸这才刚刚过去多久而已啊!”
妫氏心中一凛,立时明白赵翘的意思。
当年扶苏本是长子,最后却是胡亥得了秦皇的位置,扶苏被迫自杀,他家人的下场自也不必说了。
储位之争历来残酷,别说现在的皇帝之位,就是当年东周列国,有时候只是为了一个小诸侯国的王位,同样也在上演着父子兄弟相残的戏码。
皇帝如今不立许王,不管是犹豫也好,为了考察也好,反正这件事还没板上钉钉,相比之下,公主可就安全多了,除非像胡亥那班丧心病狂连姊妹都杀的昏君,否则一般新君登基,肯定不会拿公主开刀,何况公主颇具人望,聪明人反而会将她供起来,以示自己的仁德。
赵家又不是喝仙露长大的世外高人,他们生活在这尘世之中,又是依靠从龙之功得了爵位,就算再低调,肯定也是希望自己家族能够兴盛不止三代的,莫说是他们,只怕现在整座咸阳城像他们这样的人家,一听到许王与长公主的婚事,都在寻思着如何下注才是最有利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本来也无可厚非。
赵翘舒了口气,犹豫了片刻,最终道:“那你下回进宫,就去听听皇后如何说罢。”
妫氏:“是阿让,还是阿廉?”
赵翘:“阿让!”
上唐乡侯夫妻俩为儿女琢磨婚事,压根就没把不省心的次子计算在里头,不过赵俭并不知道这件事,他也正琢磨着要如何令公主注意到自己。
最好能来一场更加美好的邂逅,而不要像上次那样尴尬,这样公主就可以对他留下更深刻的印象了。
公主的行踪很好追寻,她基本上每天都会在从咸阳宫到甘泉宫的路上来回,而且近路就只有一条。
赵俭觉得自己知道公主喜欢什么,上回因为他在闹市纵马的事情,公主就特地下了车亲自过来调解,所以这次他准备在公主回咸阳宫的路上安排一位卖果子的老翁把果子滚一地,正好阻住公主车驾的去路,然后他再突然出现,帮助那个老人捡果子,这样既能跟公主说上话,又能刷一下好感度,让她一改上次的印象。
只要一想到长公主对他笑道:“想不到赵家二郎也是一个侠义心肠的人呢!”
赵俭就觉得飘飘然了。
一切准备就绪,全都按照计划在进行。
他选择了公主肯定会经过的九市附近,那里最是繁华,到时候做了好事还能留名。
而事实也确实如他所愿,当那辆熟悉的车驾路过时,一名老翁在路旁被撞倒,果子撒了一地,顺利地令车驾前行的速度缓下来。
然后赵俭及时出现,帮老翁捡起果子,一面还大声道:“阿翁不必谢我,我赵俭就是如此仗义的人!”
有这么两个人挡在前前面,公主车驾彻底停住,赵俭一直用眼角余光密切关注着那边的一举一动。
只见车驾的帘子被掀开,先是从上面跳下一个婢女,随即又有人扶着婢女的手从上面下来。
赵俭先是心中窃喜,等到看清来人之后,却彻彻底底愣住了。
对方同样也是个容貌娇美的少女,但身着华裳,人也不是先前见过的长安长公主。
“是谁挡住了我的去路,难道不知道这是公主车驾吗?!”
赵俭张大了嘴巴,与这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少女对了个照面。
对方语调不悦:“你是何人?”
赵俭嚷嚷:“你又是何人!”
他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少女冷笑。
答话的是她身旁的宫婢:“这位是安阳公主!”
赵俭闭上嘴巴,再也不说话了,他直接转身就跑。
刘婉先是一愣,然后怒道:“还不快与我抓住他!”
对方早就身形灵活地钻入人群之中,哪里还找得见人影!
那老翁顿足跟在他后面大喊:“你答应给我的钱还没给呢!”
倒霉的赵俭之所以会遇到刘婉而非刘桢,乃是因为今日刘桢有事,是以刘婉主动请缨要帮忙去甘泉宫那里监修。
她本是觉得长姊总是忙忙碌碌,似乎颇得乐趣的样子,又觉得监修甘泉宫是件很威风的差事,正好今日刘桢不得空,她便接手过来,谁知道去了甘泉宫什么也没瞧见,只有一堆荒废已久,不怎么好看的宫殿废料,和一群挥汗如雨的工匠,刘婉在负责官员的带领下转了一圈,很快便觉得无趣了,还沾了一身灰尘和汗,华丽的衣裳黏在身上,反倒成了沉重的累赘,她只好又匆匆忙忙地往回赶,打算回咸阳宫去换衣裳。
谁知道半路上竟然碰见这么个人出来败坏心情。
简直是流年不利,倒了大霉!
刘婉积了一肚子火。
刘远最近的心情很不好。
人一旦得了高位,脾气难免见长,何况刘远这不是普通的高位,而是说一不二的九五之尊,只有别人迁就他,哪有他迁就别人的道理,脾气大就大了,这也是正常的。
不过刘远的心情受到影响,却不是无理取闹,而是事出有因。
乾朝立国之后,为了表示出万象更新的气魄,也为了昭显自己与秦始皇和胡亥都不同的博大胸襟,刘远就听从朝臣的意见,下令征集天下贤良之言,举凡与治国民生有关的种种,皆可进言。
此诏由咸阳发出,广布天下各郡县,但凡大乾所辖之地,皆能看到这道皇帝亲手所下的诏书。
这下可就热闹了。
谁都知道,秦朝统一天下之后,奉行法家,打压其它各家学说,尤其是喜欢高谈阔论,由己推人的儒家,深受秦始皇厌恶,所以焚书坑儒里,儒家的损失最为惨重,多少经典毁于一旦,其它各家碍于形势严峻,也都各自龟缩起来,低调做人,深怕遭受池鱼之殃。
儒家与秦君之间的深仇大恨,从秦末反秦的起义军里,竟然还有孔子九世孙孔鲋参加就知道了,孔鲋后来当了陈胜的博士,还为此死在陈郡,为了反对秦朝,儒家弟子们可谓亲身上阵,不遗余力。
现在刘远这道诏令一出,被压抑了许久的人们仿佛一下子就找到了奋斗的方向。
不光是儒家,道家,法家,纵横家,阴阳家,墨家……消失已久的诸子百家一夜之间都冒了出来,大家纷纷上书朝廷,表达自己对国家乃至天下的看法,希望能够让统治者看到并接受自己的政治观点,甚至将自己学派的观点推之于天下,要是能像法家那样为商鞅之后的历代秦国国君所接受,乃至变成国策流传下去就更好了。
虽然秦国的名声向来不是很好,最终更加以暴虐之名而告终,但人家怎么说也统一了六国,建立过不世功业,轰轰烈烈地活过一场,虽然像儒家这样的学子都对法家的严苛嗤之以鼻,但心里未尝不暗暗羡慕法家能有过那样的辉煌地位。
而法家也肯定希望能够将自家学说延续下去,发扬光大,再次成为新朝统治者认可的主流学说。
在这种情况下,大家无不卯足了劲,不仅仅是为了向皇帝推销自己,同样也是向天下宣传自己门派的学问。
刘远虽然不喜欢钻研学问,当皇帝也用不着钻研学问,但是每天如小山一般呈上来的奏章,无不显示着大家对本朝和新皇帝的期望,奏章越多,也就意味着他这个皇帝受到天下人的承认广开言路,礼贤下士,但凡不是秦始皇那种唯我独尊,而想有所作为的君王,都希望得到这么一个评价。
这种感觉让刘远觉得很享受,虽然这些奏章里他亲自翻阅的往往不到十分之一。
此时,御史中丞熊康就建议说:陛下不如在咸阳宫里设置一处类似于齐国稷下学宫的地方,可以招纳天下各门各派的饱学之士,以供他们讲学,也可以从全国各地挑选一些有一定学问基础的学子到这里来听讲辩论,既促进了各门派之间的学习与交流,又能恢复秦始皇之前自由的学术氛围,更重要的是,这样可以彰显陛下你海纳百川的胸襟。以如今乾国的疆域和规模,这样的治学之所,一定会比齐国的稷下学宫繁盛许多倍,百来年后,这就是陛下你能被记载于青史上的另一桩大功德啊!
刘远觉得他这番话很有道理,于是在咸阳宫专门辟出一处宫室,易名争鸣殿,又找到熊康所说,广纳天下士人,不限诸子百家,以供天子参考,以备国策之用。
争鸣殿一经建立,短短几个月之间,立马就成为天下瞩目的地方,许许多多士子来到这里一展口才,七国并立之时,那种百家争鸣的氛围仿佛又回来了。
战国时期,诸国并立,谁家学说更加适用于治理天下,能够帮助君王统一,就成为大家争鸣的焦点,但是现在时代变化了,天下差不多已经统一了,虽然北方还有匈奴肆虐,还有跟匈奴勾结到一起的司马昂,但是对大家来说,那已经是蛮夷了,不能归纳入中原文明的范畴,所以争论的焦点可以上升到一个新的层次,比如说现在的乾国,应该怎么来治理才能更加强盛,如何才能让乾国更加迅速地强大起来,早日与匈奴作战,将失去的疆土都收回来。
这就涉及到国家财政的问题了,没有钱,怎么打仗?没有粮草马匹武器,军队何以为继?
于是有人认为,现在国家应该彻底禁止商贾出没,因为大家都跑去经商赚钱了,还有谁会用心耕作田地呢,不去耕田,粮食产量就少,粮食少,人就不够吃,百姓就要饿死,国家就要动乱。最好是让人人都回归到田地里,这样人心不乱,也就少了很多纠纷,说不定还能恢复到三代之治的局面。
也有人认为,商人本身是可以存在的,但是要加以控制,以农为本,重农抑商。因为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商人重利,追逐利润,那就必定会损害义,义利不两立,治理国家,有仁义就够了,要利做什么?像匈奴这样的化外蛮夷,可以用仁义来感化他们,使其褪去强盗本性,变得像中原民族这般知礼好礼。
又有人说,为今之计,最好莫过于休养生息,与民无争,经历过秦末战乱的百姓已经经受不起再来哪怕是一点的盘剥了。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所以身为君王,也应该以身作则,崇尚节俭,修缮甘泉宫什么的,最好就不要了,咸阳宫已经够大了,将就着住就行了,你看天底下还有多少百姓,连茅草屋都住不起呢!
还有人直接对刘远说,陛下,像秦代那样,奉行法家治国,结果不过两代就灭亡了,这样是不行的。以仁德治天下,才能使天下人人归心,但是君王要以身作则啊,听说你对自己的父亲不够恭敬,甚至让他休了你的嫡母,改尊自己的生母为正妻,如果民间百姓也效仿你的做法,到时候礼仪何在,国将不国,人心浮动,还要谈何强盛呢?
这样的发展实在是刘远始料未及的,他没想到自己躺着也中枪,本来只是打算昭显一下胸襟,结果最后自己竟然变成了众矢之的。
我的家事,连我老爹自己都没什么意见,他现在顶着安乐王的头衔,正待在老家安安生生地养老呢,朝中大臣都没什么意见,有意见的都被我镇压的,你们算哪根葱,出来叽歪什么?我让你们献言治国之策,不是让你们来讨论老子家事的!
刘远怒了。
虽然这样的声音在所有建言里并不算主流,但总归无法让人忽略,而且最重要的是,随着时间的发展,刘远发现争鸣殿存在的意义,越发偏离了自己原来想要的方向。
许多人不是为了思索如何让国家强盛起来而在出意见,而是把自家的门派学说往国情身上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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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怒归愤怒,但刘远又有点束手无策,因为争鸣殿一开始就是他亲自下的诏令,现在如果反悔喊停,那之前的经营就等于无用功了。
刘远觉得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自从打败项羽之后就顺风顺水的他,终于尝到了挫败的滋味,也第一次意识到皇帝再尊贵,却不是什么事情都掌握在手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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