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7、盘中米肉,源是何处
再搞点农副产品,肉蛋也没那么缺。
日子过的简朴的主要原因是观念问题,耕读传家才是人们认为的正道,大明的读书人数量,也是自古以来最多的时代。
也正是因为庞大的读书人群体,却没有办法全部完成科举的正向就业,大量人才涌入百业当中,才引起了大明的全面兴盛。
才能够支撑起如今的高速工业化。
虽然相对于过去的进步而言,已经快了很多倍了,但徐阶无疑是嫌弃太慢的,所以他需要更加有效率的制度。
“国师觉得这红烧肉可还适口?”
顾璘一个三品巡抚,吃起工人餐来,也是津津有味,汉阳钢铁厂是他亲自督办,小到食堂都是他策划规定的,没有小灶,没有特别窗口。
工人吃什么,管事就吃什么。
红烧肉,南瓜,白菜。
张执象觉得还挺不错,至少这个时代的食材都是真材实料,与工业化养殖不同,肉很香,骟猪的历史记录可以追溯到商朝,实际上到明初已经全面普及了。
所以猪肉逐渐作为主要肉食。
碗里的肉也不多,就三块,也就一两出头,旁边的工人吃饭,都是含一口肉,猛扒几口饭,这吃肉的日子虽然也有几个月了,但依旧珍惜的紧。
有的则是肉都没动,拿个荷叶包着,塞进怀里,就着白菜南瓜大快朵颐。
想必是带回去给家人的。
饭是不允许打包的,但菜打包,食堂里的工作人员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每个人的菜都是定量的。
“肉很美,糖色炒得很好,炖的软烂,不腻。”
张执象并不是什么老饕,他对于食物有品鉴,但也很随性,属于是有什么吃什么的类型,餐风饮露辟谷也行。
顾璘见张执象给予肯定,便问道:“可是在北边,工厂里吃饭却是要花钱的。”
“员工的工资,比南边还低。”
“那些管事,工资高,自然可以吃豪华的,而普通工人,却难见荤腥,至少,没办法每天都吃到肉。”
顾璘从细微处入手,说了南北的差距。
前两天徐阶的变法理念已经公诸于报纸了,他这样的三品大员,对比起来,竟然是在北边更宽松一些,而南边要“和光同尘”。
他倒也并非是内心有了立场,因而在抬杠。
而是有些问题,他须得弄明白才好。
张执象坦然接受,北边的工人不如南边的好,但是,“江南的气候土壤与北边的不能比,因而物产并不是一个等级,不能等而化之。”
“再一个。”
“肉也好,蛋也罢,还有米粮也是,这些东西都是地里产出来的。”
“工人们多吃一口,农民就要少吃一口。”
“其中优劣,我不评价。”
张执象说不评价,但已经很明确了,江南的均田是田亩归私,让农民们背负了大量贷款,需要数年才能偿还,这期间要不断挤压农业剩余。
生产力没有发生质变的时候,有一方面的生活忽然变好了,那就说明,有人在承担代价。
顾璘明白了张执象的意思,他陷入了沉默,片刻后,他问道:“抛开南北农民承受的压力差别,仅谈论工厂内的公平,北边极大的薪酬差距,是否太过不公了些?”
张执象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顾府台可知,北方的所有薪酬,其实是由朝廷发放?”
“便是农民务农,除了农产品有村社统一调配外,他们还有工资的?”
“虽然普遍都是1级工资就是了。”
顾璘神色一正,说道:“这也是我所疑虑的,朝廷免除赋税,乡村土地产出由村社按劳分配并按需低保分配,朝廷还要支付农民工资。”
“如此庞大的财政开支,必然导致朝廷财政年年赤字。”
“这能长久吗?”
张执象笑道:“自然可以,不断发行国债就可以了。”
“而这也是必须的。”
“是保证粮食安全的必要制度,如今是按人发工资,以后不发工资了,却要按土地来发津贴,要让货币流入广大农民的手中。”
“才是这个社会活力的根本。”
顾璘皱眉道:“债总是要还的,不能一直寅吃卯粮。”
“而且。”
“你说过,生产力没有质变之前,这只是分配问题,钱发下去了,也不过是调整分配而已,实际上对所有百姓而言,生活并没有什么改善。”
张执象问道:“如何没有?”
他让顾璘拿来两个玻璃杯,又找了些石头、沙子、水。
将石头装进两个杯子,然后各自到了沙子,说道:“缝隙还未填满,这杯水倒下去,被子里的空间才真正充斥。”
“广大的乡村就是这杯水。”
“他们有货币,就会发生贸易,更多的贸易代表更高的流通性,代表需求信号的交换。”
“有了信号,便知道该如何去做。”
“从乡村开始,他们有更多的主观能动性去发展生产力,也更加灵活,也有资本同外界交换,去做规模更大的生产。”
“而江南不一样。”
“徐阶把水抽空了,这里面只有沙子,农民们因为均田时的贷款在不断挤压农业剩余,自身没有货币,交易越来越少,纵有,也是以物易物,更遑论消化商品了。”
“他们的确很卖力的在生产,但他们其实已经进入了死循环。”
“没有资本,无法创业,没有交流,无法合作,几年之后,他们是有了土地,可资本的集中程度,让农业不断贬值,会让他们更累,只能更加压榨自己,去换取可怜的生活水平。”
张执象把话题又说到了农村,这让顾璘眉头锁紧,但张执象的话他是听明白了,知道了南北的利弊在哪里。
看似公平的地方,因为农村的基础不同,竟然发生了实质的逆转。
农村难道就如此重要吗……
顾璘不知道为何有点不甘心,或许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看错了,便继续问道:“那债务问题呢?”
张执象答:“货币超发,通货膨胀,物价上涨了。”
顾璘:“这不是副作用吗?”
张执象摇头:“钱不变,需要付出的物资却少了,只要膨胀超过债务利息,实际上就等于没借贷,期限到了,债务也就消失了。”
顾璘活学活用,问道:“那,代价呢?”
张执象答:“对外贸易。”
是的,大明国内通货膨胀了,但货币对外可不一定会贬值,而是会一直输出到外部的通缩结束为止,而海外各国都以大明宝钞的外汇作为发行货币的锚定物。
那么蓄水池的容量,是巨大的。
顾璘并非是什么悲天悯人的圣母,代价能够转移给蛮夷们,他自然是没有意见的,朝廷的设计环环相扣,他是相当钦佩。
可最后还式有一个疑问:“你还是没有回答,工资的差距问题。”
张执象说道:“我其实回答了。”
“城市待不下去,可以回农村,我给了他们竞争攀爬的山,却也给了他们能够安心停靠的避风港,当贫富并不影响阶层流通的时候,其实也只是代表生活方式的不同罢了。”
“教育、医疗、养老。”
“我们的朝廷是大政府,保证这三个方面让百姓后顾无忧,其实就解决很多问题了。”
“而且工资差别虽然大,税收也严格。”
“更何况还有赎买。”
“如王家这种,作价两万亿的资产的赎买,朝廷每年只用给付两亿,几乎等同于白拿,而王家得到的仅仅是休宁伯的爵位而已,这个爵位还没有任何特权,更多的就是一个荣誉和名声罢了。”
说到赎买,顾璘又有话说了。
他言道:“王家以两万亿的家业才换了个休宁伯,这让其他豪商巨富如何看?又如何肯交出家业呢?”
张执象笑道:“爵位若是泛滥就不值钱了。”
“而公侯伯三等爵位,既然没有相应的权力,无非就是个名声荣誉的等级而已,有人认得休宁伯这块招牌,岂不比什么侯爵、公爵还威武?”
“至于他们不肯赎买……”
“主要是几代人的家业,他们习惯了,以为是永远可以传家的,殊不知千年沧海桑田,过百年的老字号都没有几家,哪一户能说自己的生意就永世不衰呢?”
“因而,巅峰时期卖给朝廷,才是正理。”
“接下来就不用费尽心思的运作、发展,更不用担忧子孙不肖,不能继承家业了。”
“你看王家每年两个亿是等于朝廷白拿了王家的产业。”
“岂不知这等于是王家与国同戚了。”
“只要大明还在,王家就不可能没落,这不比什么都稳定吗?”
“顾府台,细水长流的价值,可远远超乎你的想想,哪怕是没有爵位,仅仅是这个万年期的返还,就足够无数人趋之若鹜了。”
“不是豪商巨富们不肯赎买,而是看朝廷……想不想收。”
都不说不良资产了,就是那些没有战略技术价值的产业,朝廷都不愿意赎买,你自己做你的生意就是了。
赎买制度,主要是为哪些企业负责呢?
如后世的某通讯公司,其战略价值已经大到不能倒,是国家战略的支点之一,那遇到事了,必须国家兜底,这个时候赎买就是了。
再就是一些新技术新领域,社会生产生活发生新的变法,有些命脉掌握在私人手里。
直接启动赎买就可以了。
真遇到那些在乎一时富贵的,刀割肉也就割了,你还能咋地,没啥技术含量的,连爵位都省了,名都不给你。
不同事情,不同角度来看,又是不同的。
顾璘本以为赎买盘剥太狠,豪商们肯定不愿意,熟料居然是朝廷想不想收……
个中玄妙,仔细品味。
顾璘发觉,朝廷做事环环相扣,而南京这边,居然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时间一久,必然分出真假来。
他本是没有立场,如今却已经偏向朝廷了。
所以他再问时,语气已经不同,谦逊的请教道:“敢问国师,这徐阶变法,扬言让豪商们找朝廷赎买,朝廷真就不给爵位?”
张执象说道:“故有的官爵大多世袭罔替,大到亲王,小到军中百户。”
“此事极为不妥。”
“军户已经取消,内地不再有卫所制度,世袭百户、千户也就从此消失了,可爵位问题还是存在,所以陛下正在厘定勋贵功过。”
“除了少数一批勋贵还能世袭罔替外,许多本就没什么功绩的,后代混账事做的多的,皆要转为降等袭爵,亦或者直接褫夺爵位。”
“公、侯、伯三爵单独列出,不具品阶。”
“宗室之内,除亲王世袭罔替外,其余各爵,一律改为降等袭爵。”
“降等袭爵者,任郡王也好,伯爵也罢,只传一代,便统一降为镇国将军,然后依次降为辅国将军、奉国将军、镇国中尉、辅国中尉、奉国中尉。直至白身。”
“而新封公侯伯三爵,皆世袭罔替,将军、中尉爵,皆降等袭爵。”
“所以。”
“江南豪商,赎买之后,几乎不可能封伯爵,至多也就是降等袭爵的将军爵。”
“如此一来,顾府台还觉得王家的伯爵是卡了后进者吗?”
这可不是卡后进者,而是以王家来确定大明爵位的含金量,哪怕,这只是一个名头,没有半点特权,唯一的权力就是“自荐”,可是要不要你,还是决策层说了算。
能不能持续做下去,又是要接受民众监督的。
到时候,爵位反而成了拖累。
只剩下名誉和荣耀的爵位,还敢拿名誉不当回事吗?
在权与名剥离后,顾璘反而觉得爵位并非不值钱了,而是太值钱了,只有华夏人才明白名的重要性,才明白那份独有的骄傲和自豪。
才明白什么是真正传世的东西,是刻在子孙后代内心里的印记。
商人的尽头是赎买。
财富集中后又会被朝廷拿走,然后再分配……
“好,真好……”顾璘有些激动的说着,但随后他忽然想起什么,不由问道:“如此一来,损失最大的是宗室吧?”
“宗室……就没说法?”